夜深了，人未寐

夜深了，人未寐

黎荔

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所有的喧嚣漸漸止息。窗子外面，起伏着遠處高樓的黑影子。遠處高樓後面的天，是當機了的湖水的冰藍色。薄雲輕繞中，冉冉升起的一輪月亮，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

這個時候，如果你沒有入睡，依然醒着，醒在此際的夜深人靜中，你會真切地感受到，你從别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本然地，純粹地，回到了自己。群山在這座城市的南邊生長，貼着寂靜的朦胧，長風在翻越群山和樓宇，尖叫着向前奔跑。月涼如水，靜默如謎，這樣的夜晚，此時此刻，你隻能看到自己，聽到自己。風在血液裡叫嚣，遠古的枝丫觸動緘默的神經，過去與未來重疊，“我”與我共振，“我”清醒在我的身體裡。

在夜晚的更早時候，一個人還很難找到，這種本然的自我存在感。因為白天鬧騰騰的世界還未走遠，即使人已從外歸來，逃離了塵世的喧嚣，脫下了疲憊和忙碌，但長長的一天和世界打交道，人已經習慣了不停歇地運轉，手上不忙點事便不安生。于是，一會兒做做家務，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兒吃點水果，一會兒又撸撸貓，真正屬于自己内心的時間少的可憐。得等到更深人靜之時，人才會慢慢停頓下來，回歸獨處，回到完全的寂靜。這個時候，才能聆聽到流向心裡的聲音。那種聲音，隻有自己聽得見，時則纏綿微弱，時則震耳欲聾。

這時，凡是需要睡下的，都已睡下；凡是該休息的，也都已經歇息。溫柔鄉裡的人在喃喃呓語，心情郁結的人夢中也在輕輕歎息。這時，有些醒在夜裡的人，實實在在是在拼命工作：廣告從業者在趕提案，IT碼農們在寫代碼、敲鍵盤，電視編導在熬夜剪片子，插畫師在通宵畫圖……夜晚的創造力始于後工業時代的工作革新，思維和創新成為最重要的生産力。夜晚的寂靜和孤獨的确能在某種程度上，促進思維的活躍，是以很多現代社會的職業，偏好于利用夜晚的創造力出活。但夜深如海時分，還有一些人，既沒有把自己交給睡眠，也沒有把自己交給工作。他們在一個人面對黑夜，對他們來說，那是珍貴的敞開的時刻。生活在現代社會，人的表演能力，或者說扮演另一個自己的能力越來越強大，但自己面對自己最真實的那一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終究會到來。白天的忙碌總是無休無止，隻有此時，才終于能夠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休憩片刻，梳理清生活的紋理，清晰自身的遺憾與喜悅，跟自己無聲的對話，這是對一個人心靈的最好的滋養。

哪怕每一天，隻留出十分鐘的深夜獨處時間，也是對自己心靈和精神世界的富養。最有存在感的瞬間一定是獨處，隻有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可以完全成為自己。别害怕一個人面對黑夜，此時的月亮是這樣通透，藍色的空氣甜蜜而神奇，繡幕燈深的時候，晚雲撥開是月，窗前弄影是竹，無聲處積聚着力量。在這樣的靜夜中，人領悟到存在唯有“此刻”，此刻有光，此刻坐在窗前，此刻活着，此刻天空，一輪孤月千年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