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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ALK丨王晉康:科幻作品中明天的人類

N-TALK丨王晉康:科幻作品中明天的人類

王晉康在 N-TALK“文學之夜”現場。

今天我的演講題目是《科幻作品中明天的人類》,但實際上這裡面有一點偷梁換柱,因為主要講我的個人作品,這裡面有一個特殊情況:我确實對“明天的人類”特别感興趣,我出過《新人類四部曲》,還有其他一些作品,比如《亞當回歸》《50萬年後的超級男人》《2127年的母系氏族》等都在探讨新人類,是以光說自己作品中的那個“明天的人類”都說不完,我就不再說别的了。

科幻作家的特點是,作為草根百姓,在社會上站的位置并不高,卻總愛踮着腳尖向前看,是以有時候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今天承蒙南方周末邀請來參加這個活動,讨論明天的人類,這個話題比較前沿,屬于踮着腳尖往前看的話題。

剛剛譚楷也說過,我對這個問題關注比較早。早在24年前,1997年的北京國際科幻大會上,我當時作為科幻作家代表發言,題目是:後人類時代已經到來。我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就在1996年和1997年,有兩個重要的科學突破:一是克隆羊誕生,二是深藍戰勝國際象棋的人類棋王卡斯帕羅夫。為什麼在衆多科學突破中我為什麼最看重這兩個?第一,因為克隆羊牽涉到生物最重要的生理功能——繁衍。人活着就是四個字:活着,留後。如果繁衍方式被改變了,生理功能就改變了一半。另外,人工智能戰勝國際象棋棋王的突破,挑戰的是人類最為自傲的智力,人類之是以超越動物能夠生活在今天成為世界的上司,就是因為我們的智慧。但人類的智慧在人類棋王被戰勝的時候,就已經受到了切身的挑戰。

我在那次發言中說過這樣一個觀點:科幻技術像是澳洲土人的飛去飛來器。過去主要是針對客觀世界,改變客觀世界,但現在已經改變人類自身了。什麼時候科學技術對人類的異化從補足階段到改進階段?補足階段就是過去我們把病人和殘疾者用科學技術恢複到上帝造人的正常水準。什麼時候從補足階段更新到改進階段(讓正常人超過上帝的造人水準)了,那時,後人類時代就已經到來。可以說,後人類時代現在已經開始了。我隻是一個科幻作家嘛,當時提這個沒有在社會上形成多大的影響,但這是我在24年前就提出來的。

我此次收到的文學之夜的邀請函中,提到“明天的人類”,提到人機合一、基因改造、人工智能等。實際上,這些前景在我十幾年前、二十幾年前的科幻小說中都有所涉及,現在我就自己的作品來談一談。

第一,人機合一技術。人機合一最重要不是機體的合一、肢體的合一,而是大腦的合一、智力的合一。在28年前,1993年的作品《亞當回歸》中,我當時描述了這樣的未來:天才科學家錢教授實作了在人腦中嵌入晶片,将人造智能與自然智能無縫連接配接,以提供輔助智力,稱之為第二智能。作為始作俑者,錢教授實際上對這種技術深懷忌憚,于是提前呼籲人類社會通過了三條嚴格的戒律:

戒律一,大腦嵌入第二智能必須在本人清醒的狀态下并且自己确認;

戒律二,嵌入的第二智能每十年後必須自動關閉,至少關閉一個月,讓嵌入者回歸到自然人的狀态,至于将來他是否開啟第二智能,要由他自主決定;

戒律三,懷孕時夫妻二人必須同時處于自然人狀态,這是為了在法律上確定機器人永遠是自然人的後代。但即使有這樣深謀遠慮的提防,人腦中的第二智能仍然超出了科學家的控制,它發展迅猛,在我的小說中,它的發展速度是人的10的13次方倍。這樣,它很快碾壓了自然智能,人類實際是被機器智能所寄生,他表面上是人,但腦袋中的第二智能早就超過了自然人,早就被寄生了。

在今天,人機合一,尤其是意識和智能方面的深度合一,是一個稍許犯忌的話題。但從長遠來說,這種前景又是不可避免的。

試問,如果人機合一能讓人類把記憶力提高一百倍或者不用學習就能輕松輸入數學知識,人們怎麼可能白白放棄這樣的社會進步?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也就是我剛剛說的越過從“補足”到“改進”這條紅線,隻要一邁過去就沒有上限了,最終結果就是人工智能将戰勝人類,或者是“人機合一人”戰勝人類。

第二,江波老師說的基因編輯和改進技術。大家都知道深圳南方科技大學的賀建奎,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世界上首先培植出世界上兩例基因編輯的人類嬰兒,為千夫所指。當然他這種極為魯莽的行為确實值得挨罵,但從長遠來看,對人類的基因編輯又是不可避免的。

我在1998年發表一篇作品《豹》中,描寫了一位科學家在他兒子的基因中嵌入了獵豹的基因,培養成了百米的超級飛人,成為人類的英雄、年輕女性的偶像。但因為獵豹基因在他體内,也把豹子的殘忍性格帶到他身上,最後他發病的時候把戀人咬死了,後來他自己也被戀人的堂兄報仇所殺死。

這篇小說中我提出了一個觀點:對非人類基因在人類身上的嵌入是一條絕對不可逾越的紅線。假設今天讓嵌入萬分之一獵豹基因的人去做一個運動員,後天就會讓嵌入萬分之一人類基因的一個獵豹和人類同台競技。這雖然是文學的誇張,實際也是科技發展中面臨的真實困境:人變多少就不是人了,是變1%,還是50%、99%?這裡沒有一個具體的線,但将來肯定是要邁過去的。

我在2003年發表的《海豚人》中也涉及到了基因編輯,但更為徹底。小說中寫到:由于天文災變,陸地上輻射太強,不适于生存,隻能生活在海洋深處,殘存的人類隻好對自己進行基因改造,把手腳變成有遊泳功能的腳蹼,把耳孔可以關閉等等,變成海人,但海人仍然不能适應環境。于是,他們幹脆把人類大腦與海豚的身體嫁接,變成海豚人,進而建立起一個崇尚自然、愛好和平、理性高度發達、完全抛棄工業文明的天人合一的海豚人文明。小說是為這樣的文明唱了一首贊歌,但隻是小說家言,實際上是不可能實作的。

對人類進行基因編輯,在今天為人類社會所嚴禁。我們對人類的研究隻能在胚胎期研究,超過胚胎期就不能再研究了,那就犯忌了。但從長遠看來這是無法禁止的,我經常說:人類自打從樹上下來,從猴子變成人,失去了尾巴也就斷了後路。我們不可能再依靠自然進化來适應環境,隻能選擇科學的手段來幹涉自身,走一條不同于自然生物的新道路。不管人文主義者對這條道路是如何恐懼與仇恨,這個前景都是改變不了的。

舉一個例子,有人說賀建奎當時做基因編輯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提高人的智力。如果真的能提高人的智力,比如5%、10%,肯定有上億的孩子們擠破頭來報名手術。從長遠來說是改變不了的,因為人類不可能靠自然進化來适應環境,隻能靠科學技術手段。當然這是一條危險的道路,我不多說。

第三,克隆人技術。克隆人技術更是為法律和道德所嚴禁,聯合國也通過了公約,但隻要克隆羊、克隆豬、克隆猴子問世,那克隆人最終早晚是免不了的。我于1999年發表的小說《海拉》(後來改名為《癌人》并收入我的《新人類四部曲》中),在小說裡面我幹脆把這種前景再往前推一步。

大家是否知道海拉細胞?海拉細胞是1951年從美國一位黑人婦女身上取下的宮頸癌細胞,一直到現在長生不老,而且在全世界各醫療機構有多少千噸的存在,為人類醫學技術做了很大的貢獻。

我在小說中間就把海拉細胞引進來,用海拉細胞而不是普通細胞來克隆人。這樣,克隆人就有了超強的體力、超強的智力,甚至具有器官再生能力。當時科學家克隆她,就是為了取她的器官,給自己的母親治病。她憑一已之力,在巴西亞馬遜森林中建立了一個獨立王國,但最後她本人還是悲劇結尾,因體細胞繁衍太快失控而去世。

我曾看過清華大學某位已退休的著名教授趙某某寫的一篇文章,說克隆人就是一門技術,該做就做。這真是“大無畏精神”,他沒有考慮到克隆會影響人性。我們的愛情從哪來?男女之間的愛情,并不是老天把靈魂吹入我們體内,并非先天存在的,而是生物界由原來的無性繁殖變為兩性繁殖,在兩性繁殖之後才慢慢出現愛情、感情,這是次生物、附屬物。如果克隆成為社會主流,早晚有一天愛情會消亡,就好像過去的太監做完手術後,他所有的胡子一星期内就會掉光。如果有了克隆人,甚至連男人都不再需要,因為女性才是大自然的預設配置。我的科幻小說《最後的愛情》中(後改名為《2027年的母系氏族》)描寫了克隆人成為主流,形成了第二次母系氏族。在那個社會中,激進的女性拒絕為殘存的男人提供子宮,而世界上最後一個男性科學家在拼命研究人造子宮、人造卵子,以挽救垂死的男性種族,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這是小說情節,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對這種前景并不憂慮。因為克隆人有可能出現,但肯定不會成為社會主流,甚至成為一個支流都不太可能。因為大自然上帝選擇了有性生殖作為生物界的主流,就是因為它有很多好處,可以容忍産生變異、能夠适應環境。已經淘汰了單性繁殖,那麼就不會再出現了。是以,大自然不會讓人類走無性繁衍的回頭路,克隆不太會出現,但作為醫療的輔助手段,将來出現某種克隆器官還是有可能的。

還有一項技術,一般不被人們提及——用實體方法完全人工地排列普通的碳氫氧等原子,合成為人類的DNA,然後再進行細胞繁衍,進而生産出純人工打造的真人。這并不是天方夜譚,因為科學家已經可以組裝出最簡單的生命——病毒,組裝人類也隻是時間問題。

在我2003年的小說《類人》中就預言了這種技術,把這些技術的産物稱之為“類人”,而不是人類,是“類人”。小說中,人類社會為了維護自然人的尊貴地位,用技術保證所有類人沒有指紋,以便同自然人嚴格區分;也嚴禁類人同自然人婚配,更嚴禁類人生育。由于類人是非自然生命,沒有死亡的畏懼,也沒有生存的欲望,是以對這些法令、對他們的生活現狀逆來順受。但在成千上萬的正常類人中,還是會出現一些異類,一些反叛者,他們勇敢而無望地向這種高科技時代的種族歧視提出挑戰。最後,在一些自然人中的仁愛主義者的幫助下,尤其是在人工智能不露聲色的幫助下,他們成功了,工廠裡新生産的類人嬰兒全都擁有了指紋,也就沒有辦法區分了。

那麼,這種純人工組裝的DNA所發育的人,算不算自然生命?是否應該具有與自然人同樣的權利?科學技術的發展至少已經把這種可能提在我們面前了,我們素來自傲的人文精神能否跨越這道很高的門檻?

上面涉及的這些技術,基因編輯、人機合一、克隆人、人造人等都是比較前瞻的思考,甚至都突破了目前的科學倫理。其實依我看來,它們還不夠大,人類文明的發展已經面臨一個更為高大的斷崖,而上述前景隻是那個斷崖前面的幾個小土坎。

其實,這道斷崖在我上面提到的《類人》小說中間已經有所涉及,那就是人工智能。它能否真正超過人類,成為一種新的文明,一種新的生命?它能否具有想象力、創造力,能否具有欲望、感情、我識(自我認識獨立于自然的存在)、信仰等等?我認為是可以的。如果它能夠成為一種新的文明、新的生命,那就是更為重大的躍遷。因為,前面說的基因編輯、人機合一、克隆人、人造人等科技突破都沒有脫離人類的實體本體,受到了人類物體本體的限制。而人工智能則完全脫離了,因而獲得了更大的自由度。人工智能就是革命,而其他剛剛所說的都是改良。

這個話題太大,今天就不能展開了。但不管怎樣,我覺得把“人工智能超越人類”這個前景拎出來,放到人類視野中,還是必要的。因為這個階躍太重大了,是彌天之變。如果有一天,這個前景如海嘯般淹沒人類的話,那麼這個時候,今天我們關于人類的種種擔憂,比如核戰,比如科技對人類的異化(基因編輯、人機合一)等等就會顯得太小兒科了,兩者不是一個量級。

在20年前,2003年,我在科幻世界雜志上發表過一篇雜文《人工智能能超過我們嗎?》。我在上面說的觀點,在20年前就已經形成了,不過那時隻是類似于玄學的探讨,但自從人工智能在圍棋這個高智商領域完全碾壓人類後,那些觀點、那些類似玄學的擔憂已經有了質感,變成了沉甸甸、硬邦邦的一種現實,值得今天我再重複一次。

謝謝大家聽我的這些想法,謝謝大家!

(整理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卓穎)

王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