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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沛理的疫情沉思 | 沒有人是孤島,也沒有人是酒店

作者:南方周末

這其實就是人類的生存處境,我們永遠徘徊在“沒有人是孤島”與“他人乃地獄”之間,對其他人既需要也抗拒。

“1910年12月左右,人性起了變化”(On or about December 1911 human character changed)。這是英國作家伍爾芙(Virginia Woolf) 常被引用的一句話,她指的是藝術和文學的現代主義(Modernism) 如何改變人類對自己的了解和世界的認知。

林沛理的疫情沉思 | 沒有人是孤島,也沒有人是酒店

《櫻桃園》100多年前首演于莫斯科,講的是20世紀俄羅斯社會巨變下一個貴族家庭家道中落的故事,為了還債,他們被迫把莊園出售給一名祖上在莊園裡當過農奴的新興富商。圖為2015年在澳洲悉尼上演的《櫻桃園》劇照。

如果說2020年上旬,人性也起了變化,那是因為新型肺炎不僅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也讓他們對身處的社會多了一層前所未有的認識。問題是當制度和現實展現它們的真面目,我們是否願意面對。在契诃夫的《櫻桃園》(The Cherry Orchard) 裡,女主角為逃避俄國大革命帶來的巨變逃到巴黎,在當地用醉生夢死的生活拒絕面對丈夫和兒子離世以及家道中落的事實。朋友勸她面對現實,她反問“什麼現實”(what truth)。

“What truth”是一種我們在疫情下不得不審視和反思的生活态度。去年底,哈佛大學教授萊伯(Jill Lepore) 用800頁的篇幅,寫下美國建立奴隸制度與屠殺原住民的血淋淋的立國過程。書名是擲地有聲的兩個字“These Truths”(這些事實),也是對“What truth”作為生活态度的最有力駁斥。

以美國和香港為例,表面上繁榮富庶,但原來那麼多人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經濟的正常運作停頓一兩個月,就會讓他們陷入困境,像正在撞向冰山的船隻要發出求救信号。即使是所謂中産階級,也隻是靠一種“虛假的安全感”(false sense of security )不知不覺地生存下去。這種安全感紮根于浮沙幻影,其實是用來告訴别人和強迫自己相信的“救命的謊言”(saving lie)。

新型肺炎病毒出現之前,世界似乎已被社交媒體聯系起來。到今天我們恍然大悟,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真正聯系,必須有身體的接觸,至少要有眼神的交流,才算是“貨真價實”(authentic )。人與人的交往是“全接觸的運動”(full-contact sport),而不是放在社交媒體上用來炫耀或讓人評頭品足的“觀賞性項目”(spectator sport)。自我隔離的生活難受,多了時間上社交媒體也無濟于事,我們渴望卻沒法與人親近的“肌膚之餓”(skin hunger) 不會是以得到緩解。

的确,一個人的表情、笑容、聲音和有形的存在(physical presence) 不可替代,一如那份來自身體接觸的親密總是無價的。這是現代人遺忘了的常識。150年前電話面世,它帶來的震撼和革命性改變不下于今日的智能手機、社交媒體和網際網路通訊。發明電話機的是有“最偉大的加拿大人”之稱的貝爾(Alexander Graham Bell),他用第一台可用的電話機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他的助手華生說:“過來吧,我想見你”(Come over, I want to see you)。

這既是溫馨提示,也是當頭棒喝——電子通訊不管多麼發達,也永遠取代不了人與人的直接會面、接觸和交往。“I want to see you”是最原始也是最人性的渴望。現代人情願上網也不想見人是舍本逐末。我們選擇用“圖釋”(emoji)來溝通更是一種人格發展和表達能力的退化。

思想家伯林(Isiah Berlin) 認為,與民族主義相對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 令“我們最人性的一面層層剝落”(the shedding of all that makes us most human)。智能電話、社交媒體和通訊軟體,是否也令“我們最人性的一面層層剝落”,值得深思。

多恩(John Donne,又譯鄧約翰)的詩句“沒有人是孤島”(No man is an island),引發共鳴,因為它喚醒了我們與生俱來的心理需要和社交本能;也因為它指出一個基本的事實:人必須互相幫助才可生存下去。

林沛理的疫情沉思 | 沒有人是孤島,也沒有人是酒店

美國汽車發明家普雷斯頓·塔克(1903-1956)提出了許多超前的理念,但因為卷入官司名聲受損,雖然最後被宣布無罪,卻再也無力回天了。

可是,如果沒有人是孤島,也沒有人是酒店(No man is a hotel either)。在英語世界,“Can’t live with them, can’t live without them”(無法與他們一起生活,也無法不與他們一起生活)是一句形容夫妻和情侶愛恨關系的常用語。這其實就是人類的生存處境,我們永遠徘徊在 “沒有人是孤島”與“他人乃地獄”(Hell is other people,哲學家薩特語)之間,對其他人既需要也抗拒。

這解釋了社交距離的必要性。即使沒有疫情,與人保持距離也是行之有效的自保之道。有出好萊塢片子叫《創業先鋒》(Tucker: The Man and His Dream),雖是大導演科波拉(Francis Coppola) 的作品,但拍得平平無奇。忘不了的是裡面的一句對白,大意是“Don’t get too close to people. You’ll catch their dreams if not their germs ”(不要跟人走得太近,他們身上的病菌和腦子裡的夢想,都是有傳染性的)。的确,卷進别人的癡想跟被他的病毒傳染一樣危險。

這是以人與人的交往需要規範。所謂“personal boundaries ”,就是我們自定的界限,用來保護自己的身體、情感和精神不受侵犯。與人相處,若不尊重這些界限,就是不懂處世,沒有“sense of boundaries”。英文有個說法叫“overstay one’s welcome”,意思是打擾太久,令本來歡迎你的主人家覺得厭煩。這不就是人與人以至人與世的相處之道嗎?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