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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在某些時刻,生活被不可逆轉地切分為過去和未來。我們能在文學中期待一位作家,隻用一個句子,便揭示出一個人的全部曆史,渴望與恐懼、希望與需要之間複雜的互相作用——人何以陷入如今的境地嗎?

當然,人并不是馬上就能意識到這些事情。它是像一出戲那樣慢慢展開的,一幕接着一幕,另一個人的現實處境就發生了改變:生活正把他帶往一個地方,在那裡他擁有的一切都無法保護他,會讓他赤着腳,孤身一人。

如果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那麼詹姆斯·索特一定就是這樣的一位作家。

随着時光推移,文學世界逐漸認出了這位“作家中的作家”“美國當代文學被遺忘的英雄”,及其極簡主義的風格、複雜精巧的結構與不容更改的确鑿。

繼廣受好評的《光年》《一場遊戲一次消遣》之後,理想國又于近日又推出了詹姆斯·索特僅有的兩部短篇小說集《暮色》與《昨夜》,長篇小說《這一切》也即将面世。今天分享的文章,即是菲利普·古雷維奇[1]為《暮色》撰寫的書評,也着意介紹了索特的生平與文風。

“他總是在給自己的措辭施壓,讓它們以一種特别的精确再現他的觀察與感覺。”或許正因如此,索特才能做到隻用一個句子就能令人心碎。

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文/菲利普·古雷維奇

(原文為詹姆斯·索特《暮色》序言)

01

凡是被他描述過的事物,

都有更多被喚起

年輕時他是個飛行員。他一直都想駕駛戰鬥機,然而有次訓練時他撞到了一所房子,之後,他開了六年的運輸機,才如願成為戰鬥機飛行員。他駕駛的主要機型是F-86。他曾說過,自己不是最好的飛行員,不是“王牌”[2],但也“有些戲份”。1945年他二十歲,從西點軍校畢業,加入了美國空軍。

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詹姆斯·索特

這個年份可能會讓你覺得他錯過了戰争,但總有别的戰争,而他的那場在北韓。他執行了上百次戰鬥任務。那段經曆可以在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獵手》(The Hunters)中讀到:軍營生活,等待戰鬥,起飛,在鴨綠江上方的天空搜尋蘇聯的米格戰鬥機,小規模沖突,對命中敵機的渴望,靠最後一滴燃油飛回基地——或者飛不回來。這本書于1957年出版,做了十二年飛行員之後,他從空軍退役,成了一名作家。

這個飛行員的名字,也就是他的本名,叫作詹姆斯·霍洛維茨。而這個作家自稱詹姆斯·索特。他很英俊,很有型。他住在歐洲。他的散文呈現出一種高度現代主義的精煉。他的語言既儉省又豐沛——留白使得原本強烈的情感變得愈加濃烈,肉體激情萦繞着一絲形而上的氣息:凡是被他描述過的事物,都有更多被喚起。

從六十年代直到七十年代,他也寫劇本。他為西德尼·呂美特[3]寫了《疑妻記》[4],看到自己筆下的角色化身為奧瑪·沙裡夫[5]、阿努克·艾梅[6]和羅蒂·蘭雅[7]。他為羅伯特·雷德福[8]寫了《速降賽車手》(Downhill Racer)。後來又寫了兩個最終被拍成電影的劇本,還有十幾部沒有拍成的,那些未見天日的作品耗費的心力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傷害,讓他最終放棄了劇本寫作。

在這個時期,他還創作了他最具獨創性、最為經久不衰的長篇小說《一場遊戲一次消遣》(A Sport and a Pastime)和《光年》(Light Years),以及這部小說集《暮色》(Dusk)中精湛的短篇。

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暮色》

[美]詹姆斯·索特 著,雷韻 譯

這些作品都有電影那種一閃而過的極度生動,那種氛圍,跳剪般的靈活,以及驚鴻一瞥的情感,使表面事物變得極為深邃。當然,為了實作這些效果,索特所借助的工具并不比其他任何作家的更多——隻是落到紙面的文字——于是,其他作家注意到了這一點,并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那麼,将索特稱為“作家的作家”,便意味着他仍在飛行,事實上,他将一直飛下去;也意味着他出色的駕馭文句的能力。在回憶錄《燃燒的日子》(Burning the Days)中,他描寫了飛行員生涯中的傳奇曆險和反複操練——從天而降到新的地方,每個地方都被不同的前景照亮:友愛(與男性為伍),誘惑(與女性為伴),豪飲,嶄新的床鋪,再一次飛向天空之前那些陌生的黎明。那種飛行和例行日程的生活中——飛行作為一種例行日程——有着令人狂喜的惆怅。告别了軍隊生活一成不變的限制和規制,他飛向了無邊無際的領域。

02

從“日子的廢墟”中

制造出持續而永恒的東西

索特說過,飛行生活的問題在于它完全是活在當下的,而他轉向了寫作,因為他想要從“日子的廢墟”中制造出持續而永恒的東西。

“因為這一切都會消失,”1993年接受《巴黎評論》雜志(索特最早的幾個短篇就是在這裡發表的)采訪時,他對詩人愛德華·赫希(Edward Hirsch)說,“剩下的隻有文章和詩歌,書籍,那些被寫下的東西。人類發明了書籍,這很幸運。沒有它,過去會完全消失,我們将一無所有,赤身裸體地活在人世上。”

讀索特的作品會有種感覺:他總是在給自己的措辭施壓,讓它們以一種特别的精确再現他的觀察與感覺。在采訪中他說,短篇小說必須扣人心弦,必須令人難忘,必須做到“以某種方式完整”。索特舉了他的英雄伊薩克·巴别爾為例。他說:“他具有三個偉大的要素——風格、結構和确鑿。”這也是索特作品的特質,盡管這些故事處理的都是内在的體驗,盡管它們包含了虛構和幻想,但它們都汲取自生命之井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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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觀點認為,一切都可以被憑空虛構出來,虛構出來的這些東西就是小說,而其他那些想必并非編造出來的作品,則被稱為非小說。我認為這是一種武斷的區分,”索特對愛德華·赫希說,“我們知道,大部分偉大的小說并非全然來自虛構,而是來自完善的知識和密切的觀察。說它們是編造的,這種描述有失公允。我有時候說,我從不編造任何東西——顯然,這并非事實。但我對那些聲稱一切都來自想象的作家一般不感興趣。我甯願和一個給我講他人生故事的人待在一個房間,那個故事可能有些誇張,甚至包含謊言,但說到底,我隻想聽到真正的故事,就是這樣。”

對索特來說,真相可能存在于性愛的領域,或者與失意和死亡的嚴肅對抗中,也可能在幽默與活力中迸發出來。我第一次讀到《暮色》中的故事是在二十年前,這本書出版後不久。我從未忘記《美國快車》一篇的開頭,也總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寫道:“弗蘭克的父親每周會去上(四季酒店)三四次,要麼就去世紀俱樂部或者聯合俱樂部,那裡全是些比他還老的老男人。一半的會員都尿不出來,據他說,另一半一尿就停不下來。”

03

好且真的寫作,

就是一種最恰當的活着與死去的方式

閱讀索特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他似乎允許自己做任何事。《在丹吉爾的海灘上》一篇中,他将大多數作家會用作介紹和說明的人物資訊放在全篇的收尾——這種處理使得一個人物最平常的既定事實突然凝結為一種命運。再看看《電影》一篇,他在其中安排了一個次要角色,然後突然中斷叙述,告訴我們她的家庭生活,她父母的婚姻,她哥哥初露端倪的精神失常——接着又同樣迅速地回到故事的主線,幾乎沒有再提及她的家人。以這樣的方式,索特不斷重新整理着短篇小說的形式。就連他筆下的人物自己都會吃驚的。

這部短篇集收錄的大多是愛情故事,有不少也是落寞失意的故事,還有一些描述作家的生活。它們是在多年間陸續創作完成的,共同反映了索特在對人類的關懷、激情、聲音和語言方面的廣度。

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小子成熟時》,改編自詹姆斯·索特《二十分鐘》

倒不必非要挑選出最喜歡的一篇,但我的确有一篇——初讀《暮色》以及後來每次重讀時(索特是那些讓人不斷重讀并再次驚歎的大師之一),我都覺得似乎是它選擇了我。這個故事就是《二十分鐘》,因為它的嚴酷和迅疾,在每個瞬間令人身臨其境,同時容納了懸念、極度痛苦的掙紮,以及動人的柔情——也因為它不多不少,剛好寫了在二十分鐘裡面發生的故事,幾乎像是實時寫就的,而那二十分鐘呈現了一個人的一生。這種同時存在的濃縮與延展,在情感與技巧上都令人興奮,顯示了索特的智慧及其藝術造詣的高度。

“我相信,活着和死去都有一種恰當的方式。”索特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說。

“你是說,我們每個人都能找到?”赫希問他。

“不,”索特說,“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能創造出來,那就太混亂了。我指的是古典的,古代的,一種文化上的共識:存在着某些美德,這些美德永遠不會褪色。”當然,他的角色和他們生活的世界時常是晦暗的。但他是個依然相信英雄主義的作家,他讓人覺得,寫作,當它做得好且真時,就是一種最恰當的活着與死去的方式。

排版:九筒

部配置設定圖來源:《馬丁·伊登》

《午夜巴黎》

【推薦書目】

隻用一個句子,他就能令你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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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國出品 詹姆斯·索特作品

《一場遊戲一次消遣》&《光年》

注釋:

[1]Philip Gourevitch(1961— ),美國作家、記者,《紐約客》雜志特約撰稿人,曾為《巴黎評論》編輯。

[2]ACE,王牌飛行員,又稱擊墜王牌,該稱号最早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一般是指擊落敵機達到五架以上的飛行員。

[3]Sidney Lumet(1924—2011),美國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代表作有《十二怒漢》《長夜漫漫路迢迢》《東方快車謀殺案》等,2005年獲得第77屆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

[4]The Appointment,該片獲得第22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榈獎提名。

[5]Omar Sharif(1932—2015),埃及男演員,曾主演《阿拉伯的勞倫斯》《日瓦戈醫生》。

[6]Anouk Aimée(1932— ),法國女演員,出身演藝世家,活躍于法國和意大利影壇,為費裡尼和雅克·德米等導演所青睐,2003年獲得柏林電影節終身成就獎。

[7]Lotte Lenya(1898—1981),生于奧匈帝國,後來移居美國,演員兼歌手,曾在007系列電影中飾演反派角色。

[8]Robert Redford(1936— ),美國導演、演員,主演影片包括《了不起的蓋茨比》《走出非洲》《大河戀》等,獲得第5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獎、第74屆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雷德福創辦的聖丹斯電影節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獨立制片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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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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