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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7月17、18兩日,中華書局與了然居古琴研習社在昆明的春曉書店、麥田書店,為我的新書《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查阜西與張充和》舉辦分享活動。在6月19日北京三聯書店舉辦的新書釋出會之後,中華書局将第二輪的線下活動放在了昆明,是因為本書裡不斷追懷而“分明在”的“往事”,大多就發生在這裡。正好我也早有心願,一一踏訪查阜西先生在昆明的蹤迹,于是與了然居主人趙了了女士約好,提前三天抵達昆明,在她的精心安排下,度過了興奮而充實的幾天。

一、查阜西來昆明之前的住處

從1937年秋到1945年春,查阜西先生在昆明(含呈貢)生活了七年有半。這是查阜西個人的意外,也是曆史的意外。

查阜西籍貫是江西修水,出生于湖南永順,早年跟随父親宦遊,青年時代求學、救國、革命、逃亡,奔波于南昌、青島、上海、北京、廣州、長沙、武漢、蚌埠、徐州,幾乎沒有真正地安居過。從1928年夏起,他進入國民政府交通部航政司任科員,1930年秋任軍政部航空署航務科長,1932年兼任教育科長。這四年裡,他住在南京。1932年11月4日,長子查意檀(後改名克承)就出生在南京的一家惠中旅館。生孩子這樣重要的事,通常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家裡,他到這時候還沒有在南京安家,可見的确沒有将這裡作為長久之計。

查阜西選中的安家之處,是蘇州。1932年年底,他進入剛成立一年多的歐亞航空公司當秘書,次年升任秘書主任兼辦營運組事務。公司在上海,每周他都要坐火車往返于上海、南京,蘇州正處在滬甯線上,出行便利。更重要的是,這裡是人文淵薮,與他的古琴愛好最是貼切。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過着整天與官太太們打麻将的生活,遠離南京,也就遠離了他所厭惡的生活圈子——當然,或許也有安全上的考慮:畢竟,他曾經是中國共産黨員的經曆,如今深深地隐藏着。

在蘇州平門附近的官厍巷暫住了一陣之後,查阜西的結拜兄弟、琴人吳蘭荪,幫助他在瑞光塔下營造自己的新居“後梅隐廬”。1937年初春,查阜西全家入住。從出生起,查阜西就颠沛流離,未嘗停歇。這大概是四十多歲的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然而才半年多,八一三事變爆發,日軍進攻上海,滬、甯不保已成定局。查阜西接到任務,将公司的全部器材和員工遷往西安。蘇州雖近在咫尺,他也來不及回家,隻能讓妻子帶着全家輾轉千裡,去西安彙合。不久,敵機頻頻轟炸西安,公司于10月8日又遷往昆明。查阜西全家也是以來到昆明。

二、崇仁街

抵達昆明,是在14日淩晨,稍事休息後,吃罷午飯,了了駕車帶我去金碧路和崇仁街。

十二年前,查克承先生(1932-2016)為我留下了一份口述錄音,供寫查阜西年譜及傳記所用。根據錄音整理出來的數萬字,我列印出來随身帶着,不時翻閱。據查克承回憶,他與家人在父親之前先到昆明,父親托一位叫盧秀佳的女同僚和她同在歐亞航空公司工作的丈夫安排起居,照顧他們。他們先住在金碧路上一家法國人開的旅館裡,法國人住樓下,他們住樓上。有一次,他洗腳不小心踩翻了水盆,水通過地闆漏了下去,法國人立刻跑上來把他們訓斥了一通。他那時才五六歲,這讓他從此對法國人沒有好印象。

金碧路很長,查克承五歲的記憶,很難讓我确定這家法國人開的旅館的位置,更不知如今是否還儲存着。雲南臨近越南,其時越南是法國殖民地,正如英國立足印度向北滲透西藏一樣,法國勢力也早已深入雲南。是以,法國人在雲南留下的遺迹時時可見。在沒有更多可靠資訊之前,尋訪這家旅館幾乎是不可能的,是以我們幹脆放棄,先到崇仁街。金碧路東西走向,崇仁街垂直于它,很短,不足一華裡。看到路牌,平行于崇仁街的臨近小街,叫南通街。從周邊街道的命名規律來看,這個“南通”可能不是地名,但仍讓我這個來自南通的客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10月25日,查阜西一家在金馬坊、碧雞坊之間的敬德巷六号租住,主人姓蘇。敬德巷長約一華裡,東西走向,在崇仁街正南約一華裡多,因為景色優美,如今據說是網紅打卡地。12月6日,查阜西一家遷居庾園——這是台灣歌手庾澄慶的祖父庾恩錫所建,如今是昆明的一處名勝,坐落于大觀公園内。

查家住在庾園的三間平房裡,據查克承的印象是,有“小花園”,“陰森森的,有點恐怖”。入住的第二天午後,小偷就光顧了他們,查阜西的妻子徐問铮說:“哎呀還好還好,這裡還有東西。”靠這些劫馀的金葉、金箔,不久又移居到崇仁街72号,房東是一位名為“何瑞廷”回族鹽商。不難檢得,崇仁街原名鹽店街,是鹽商的聚居地。

崇仁街72号“非常大的房子,正房有一個大天井,四面有房子,四角有小天井”,查阜西一家住的兩層樓原本沒有隔斷,查阜西把樓上樓下都隔成了兩小一大的三開間。樓下的大間是飯廳,寡姐查慶雲和剛出生不久的次子查意桴、長女查意模分别住兩小間;樓上的大廳是書房和客廳,查阜西夫婦和次女查意楞、長子查克承分别住兩小間。

72号是當時的編号,如今的崇仁街,不消說是大變樣了。怎樣判斷72号的位置呢?好在查克承留下了線索:“72号是後門,正門在金碧路上。”據此,必定在崇仁街與金碧路接口的南邊了。如今這個位置,街道東側是招銀大廈(1号),西側是聖愛中醫館(3号)。聖愛中醫館内有磚木結構的兩棟三層舊洋房,是茶商馬澤如的舊居,儲存完好。既然不是這裡,那麼隻有對面的招銀大廈了——确切地說,應該是招銀大廈前的空地和綠化帶,下面是停車場。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查阜西一家住過的崇仁街七十二号,大緻可推定原址在招銀大廈前的空地和綠化帶上

查克承記得,住在這裡時,“什麼家具都沒有,什麼家具都沒有!”查阜西向房東借過一張紅木躺椅,一借就借了八年,直到離開昆明才還過去。既然是八年,那麼肯定還帶去了龍街和龍頭村吧?房東也從不催讨。下班歸來,查阜西都要在這個躺椅上躺一躺,這大概是他勞生之中難得的放松瞬間了。

崇仁街是老昆明的中心地帶,至今仍然繁華。然而我的腦海裡總是出現查阜西在躺椅上休息的情景,它在我内心的節奏,是舒緩而安靜的。

三、庾園

離開崇仁街後,去附近走了走。在昆明安頓下來後,查阜西給孩子們聯系上幼稚園和國小。查克承先上的是恩光國小附屬幼稚園,“校園名字很美,叫海棠春”,在近日樓西側。當時昆明最有名的一家飯館也叫“海棠春”,在小西門,是西南聯大教師們經常聚會的場所,與這個校園同名。上世紀九十年代查克承故地重遊,恩光國小已經改成了酒店,近日樓也在四十年前拓寬東風路時拆除了。1938年查克承上的國小,是兩廣同鄉會創辦的粵秀國小,查克承記得是“從廣州遷來的”,不大準确,但總算事出有因。據說如今這個學校在後興街,但升格為粵秀中學。

沒想到的是,第三天(7月16日)上午,又回到了崇仁街。原因就在于法國人旅館和崇仁街72号之間的那個庾園。

那天上午,友人苗懷明的博士馬君毅來作陪,他是昆明人,目前在雲南大學文學院從事博士後研究。我的住處離大觀公園很近,兩人慢慢步行過去,也不過十分鐘許。可等到了才發現,這個庾園,是庾恩錫所建的另一座庾園。我的準備工作也太馬虎了!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庾園舊影(來自網絡)

那麼,查阜西他們住過的庾園在哪裡呢?當即在手機上亂搜,看到有記錄說,1936年,庾恩錫經營失敗,用庾園抵償銀行的巨額借款。次年,庾園被改為省府招待所。解放後,前部曾作為昆明五華區黨政機關所在地,後部成為省話劇院所在地……

小馬看到這句話跳了起來,說:“小時候我經常去話劇院,我知道在哪裡!”

“在哪裡?”

“在崇仁街。”

于是回到崇仁街。

經過小馬的比劃,我發現省話劇院的位置,大緻就在招銀大廈後四分之一到後面一棟大樓一小半的位置,大廈和大樓之間,還有一個五六米寬的過道。從這個過道向南看我認定的“72号”,差不多一百米的距離。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查阜西一家在昆明的日常生活範圍,其實是很小的。搬個家,都不出幾百步,上學也在附近,那麼,原先那個法國人開的旅館,恐怕也是不會遠。

四、來到呈貢

15日去呈貢、龍頭村,是此行最重要的一天。了了特地請來了民間學者陳立言老先生、五華區史志辦主任範丹先生引路,由她的三位友人劉濟源、王乾、丁傑陪同,兩部汽車,一路向南。

我與陳老同車,他已經為我準備了一些材料,後來幹脆交給我,讓我拍照後,到了分享會那天再還給他。這份熱情與信任,是很可感的。他從九十年代起,就開始尋訪西南聯大的名家們在昆明的故居,并搜集了很多珍貴文獻,發表了大量文章,為保護這些文化遺産而四處呼籲奔走。一上車,他就告訴我,他與昆明已故的老琴人李瑞相熟。二十多年前,查克承來昆明尋訪舊迹,是李瑞陪同的,他卻不知道,頗以未能與查克承見面為恨。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從西側進入了呈貢的主街道龍城街。不足一公裡,已到盡頭。此處地勢陡然高起,上面像是一處廢棄的工廠,大門不閉,貼紙曰“日夜停車場”,偶有車輛進出。

陳老帶我們走了幾步,來到中峰書畫院。院長宋辭先生已在門口等候。宋辭是外鄉人,平生最推崇中峰蒼雪,是以到他的故鄉呈貢來定居,從事文化推廣。目前呈貢的許多文化事業,都經他的參與。中峰書畫院在呈貢教育家昌景光(1894-1972)故居内,坐東向西,傳統土木結構,是昆明最常見的“一顆印”建築。宋辭帶我們稍作參觀,說:“當時許多西南聯大的教授都到這裡來喝酒聊天,有人喝醉了,就住在這裡第二天才回去。查阜西應該也來過的。”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呈貢中峰書畫院,在昌景光故居内

宋辭平和儒雅,又笃于行,對身邊的人自有一種潤物無聲的影響力。在呈貢跟着我們一起走的,還有書畫院裡一位十七歲的小夥子王晉凡,真誠而熱情,談吐得體,頗有學識;還有就是宋辭七歲的兒子宋陽小朋友,真是可愛得不得了!據說爸爸拓碑時,他會打打下手,這是我見過的最小的制拓者了。爸爸沒有刻意教他,他自己學畫畫,學寫字,居然像模像樣!他在一個角落裡,布置有自己的“小小展覽室”,大多數人沒注意,隻有我和了了伸頭看了看。後來了了發現他一個人在一邊兒哭,問他怎麼了,他說:“你們都沒人看我的小小展覽室!”了了樂了,說我看了呀!小家夥不相信,了了給他看剛才拍的照片,這才破涕為笑。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宋陽小朋友的“小小展覽室”

後來這一路上,小家夥看到什麼,會盯着爸爸問:“這是老的嗎?”提到文化名人時,他會興緻勃勃,一看就是真心感興趣。偶爾表現不夠好,爸爸會慢悠悠地說一句“孔子會不高興的哦”,立刻就乖了好多。

宋辭帶我們去查阜西舊居張家大院。回到龍城街上車時,我随口問了一句:“有個三台國小在哪裡?查阜西曾經送查克承去這裡上學。”

他往路頭高處的停車場一指:“喏,那裡面就是以前的三台國小,現在遷走了,改名為呈貢一小。後面是三台山。”

五、張家宅院

出了龍城路左拐是興呈路,車駛出沒多久,在路邊停下來,轉入一條巷子,張氏宅院就到了。

1938年9月28日,日機第一次轟炸昆明。崇仁街在市中心,非常危險。10月1日,查阜西将妻兒送去呈貢(當時還是縣)龍街小住;稍微太平了幾天,12月21日又遷回來。但4月8日日機再來,為了安全,查阜西終于決定遷往龍街常住,住處便是張家宅院。

這裡在2011年列入呈貢區文保機關,2014年列入昆明市保護機關,入口處嵌有2017年底的黑色大理石簡介,略雲:建成于民國十二年(1923),原為鹽商張剛私宅,坐東向西,是一座帶有前庭的合院建築。平面為長方形,占地六百三十三平方米。主體四合院建築規整,重檐二層土木結構。正房和對廳為明三暗五間,前置廊廈。耳房各三間設廈櫃,帶垂柱。其抱頭梁,垂柱、雀替、額枋、檐闆以及門窗等均有精細木雕,其中耳房垂柱采用浮雕、圓雕、透雕等手法雕制的吉祥組雕尤為精彩。天井鋪青石地墁,存須彌座花台兩座。花台四面鑲砌有《吾廬記》《勤儉為家庭之模範》《道德為治家之根本》《訓戒家庭惡敝》四塊碑刻及唐詩等,記述了張氏治家的理念。張氏宅院是近代優秀傳統民居建築,抗戰期間,查阜西、鄭穎孫、張充和等文化名人曾在此居住。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張氏宅院

張氏宅院今天不開放,因為宋辭的招呼,管理人員特地過來開門。徜徉其間,想象着查阜西他們的所見所感,似乎每一步都有點恍惚,大概這就是在曆史現場的感覺吧。查阜西記錄,他們住“四楹”,也就是四間。當晚向查克承的太太張秀惠女士彙報見聞,問她當時查阜西一家住在哪邊。她說記得從前陪查克承故地重遊,查克承說過,從入口處進去,右手邊的樓梯上去第一間就是。那麼查家其他人,應該也住在二樓了。這裡似乎要用來做一些地方非遺的陳列,我在視窗往外看,看到了雙層屋檐與遙遠的天空。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從二樓視窗往外看

查阜西的書房,也從崇仁街搬到了這裡。查克承講過一個故事,就發生在這裡的書房。那是住在呈貢縣城的吳文藻、冰心夫婦,經常會到這裡來玩。一次很多人來這裡聚會,冰心打開書櫃就翻。冰心是名作家嘛,查阜西很不好意思,連忙阻止:“哎呀,不要翻啦!不要翻啦!都是些無聊的書。”還沒多久,偏偏冰心翻出了一本《冰心選集》!她什麼也不說,就帶着笑,把這本書拿給查阜西看。查阜西好尴尬!

這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可如同在眼前一樣。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查阜西一家,可能就住在這裡

六、從龍街到楊家大院舊址

鄭穎孫、張充和在張家宅院隻住了很短的時間,5月就移居去了楊家大院。張充和又叫上了她的三姐張兆和一家,《沈從文年譜》說“張充和随沈從文一家住到呈貢鄉下”,颠倒了因果。

《今虞琴刊》裡,載有抗戰前夕鄭穎孫與查阜西的往來書信,那時他們并沒有見過面。鄭穎孫是作為北京古琴界的代表人物(橋川時雄《中國文化界人物總鑒》更謂之“當今修習琴學第一人”),向南方琴壇介紹故都琴壇近況的。張充和呢,1918年她父親張冀牖就已在蘇州定居,比查阜西早得多,但目前還沒看到蘇州淪陷之前她與查阜西交往的記錄。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龍街

從張家宅院出來,不向興呈路方向,左拐,是一個長約三十米的斜坡小弄子,上去,就到了龍街,寬約四米,水泥、石闆路,兩側是住家和小店。這裡是龍街的中間位置,南高北低。左拐向下走,沒幾步便到了張天虛故居。張天虛(1911-1941)是一位左翼作家,他在日本留學期間,同鄉好友聶耳不幸溺亡,遂料理後事,奉骨灰而歸,為世所稱。查阜西一家住到龍街時,是聶耳罹難三年之後,自然知道張天虛。又數年後(1944),查阜西葬好友彭祉卿于昆明西山,張天虛已于三年前去世,彭墓正在張墓之側。不經意的因緣,反而更令人感慨。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張天虛故居

從張天虛故居繼續往下走幾步,道右有一條向上的支路,通往呈貢二小,也就是當年的龍翔寺國小。查克承在上三台國小之前,在這裡念過一陣。這個學校裡有一棵很古老的歪脖子樹,樹上挂着一個很古老的鐘。他一邊說,我一邊腦補,真是畫一般的情景!然而,樹早不在了,古鐘也逃不過“大煉鋼鐵”的日子。

龍街正街走完,已近山腳,拐兩個彎兒,就到了呈貢一中。呈貢一中原名呈貢中學,創辦于縣城内北門街的簡易師範内,時為1938年。此後一段時間,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遷到縣城裡的文廟,鄭穎孫、張充和、沈從文夫婦、唐蘭、楊蔭浏、曹安和他們紛紛入住楊家大院,呈貢中學得以聘請鄭穎孫、費孝通、冰心、孫福熙、張兆和充和姐妹在本校任教,如此師資,可遇而不可求。是以看到牆上的校名是費孝通題的,海報欄的校歌是冰心作詞,都無需驚訝。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楊家大院舊影,攝于1990年代(來自網絡)

1952年初,呈貢中學遷到楊家大院旁,不久楊家大院劃歸呈貢中學所有,桃李芬芳,蔚然可觀。1995年11月,學校将這所八十四年曆史的老房子拆除,在原址上建成了教工宿舍樓。從此,我們隻能從老照片上,從人們的記憶中,去拼湊楊家大院的面貌了:說它從備料到建成曆時八年,建成後主體部分彩繪裝修又曆時兩年多,說它高牆深院,說它金碧輝煌……說不清是幸還是不幸,張兆和在拆除之前來過這裡,看到精美絕倫的楊家大院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大為傷感,留影而去。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楊家大院。沈龍朱先生繪

6月19日那天,《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樓》在北京三聯書店首發,沈龍朱先生一看到我就說:“我有一張畫兒給你。”原來是他畫的楊家大院。楊家大院,不僅印刻在他和父母、四姨的生命裡,也是凝結着那麼多風流人物的共同記憶呀。

七、幸虧有老照片

我從手機裡翻出龍朱先生畫的楊家大院圖檔,努力尋找着相似的格局。我最想确定的,是1940年春張充和與鄭穎孫的女兒鄭慧演出《遊園驚夢》後與大家合影的位置。

這張合影在書中第43頁,但我最早見到,卻是在十年前出版的《楊蔭浏全集》裡。後來才發現查家不僅有這張照片的原片,還有好幾張當時拍下的劇照(選了兩張,首次用在書裡),攝影者就是查阜西。關于這張照片,書裡有詳盡的介紹;上面十二個人,我見過年紀最小的三位(鄭慧、查意楞、查克承),也好在有鄭慧和查克承,才能辨認出所有人。不過書裡沒寫的是,我還注意到他們兩邊圓柱子上貼着的對聯都沒有拍全,隻能看到上聯結尾是“玉堂開丹桂”,下聯結尾是“屋醉碧桃”,“屋”上唯馀一橫,大約是個“金”字。濃墨隸書,字大于人頭,完全可以借此推想這裡空間是何等闊大。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1940年春在龍街。最前排左起:査意楞(査阜西之女)、査意檀(査阜西之子,即査克承)。中排左起:曹安和、鄭慧、張充和、張兆和、徐問铮(査阜西太太)、鄭德淑、査慶雲(査阜西大姐)。後排左起:鄭颍孫、査阜西、楊蔭浏。(照片由查阜西家屬提供)

這個地方的前面,查克承說過,是楊家用來曬麥的場子。沈龍朱給我“楊家大院圖”時,也指着高牆内空場後邊第一進中間的廊下說:“這是他們演戲的地方。”友人在網上搜尋到一篇回憶楊家大院的文章,配了好些張彩色的楊家大院舊照,其中一張從高處向下拍的,兩側的柱子上依稀有貼過對聯的痕迹,氣息與書裡的那張照片是一樣的,顯然就是這裡。

究竟是現在的哪裡呢?學校裡安排了兩位老師過來導覽,其中一位美術老師張雲偉,曾幸見過楊家大院,學校籌劃建校史館,由他來設計。他告訴我,楊家大院有上下院之分,沈龍朱畫的僅僅是上院。我們所在的這條水泥路,在上院的高牆之外;幾排宿舍樓的邊沿,就是上院的高牆位置。宿舍樓後面,有一塊近兩百平米的小花園,他指着偏右的邊沿:“這裡應該就是大院的入口。”在沈龍朱的圖上,這個入口,是高高的牆下一個小小的門。

知道了入口和高牆的大緻位置,大概可以推測演戲應該在入口後偏右的位置。然而我對大院與今日宿舍樓的比例完全沒有概念,也就無法确定“橫軸”。這時候了了提醒我,那批彩色老照片裡,有一張把楊家大院旁邊的教學樓也拍進去了,而這棟教學樓,擡頭可見。我大喜!就這個教學樓為參照,終于推斷出,小花園的右側靠裡一點,就是八十一年前他們合影的位置。又幸虧有老照片!

隻是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無可覓迹。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八十一年前,張充和他們演出《遊園驚夢》的位置,大概是在這裡

八、沈從文“想寫十萬字”

楊家大院裡,鄭穎孫這邊,帶着女兒鄭慧、侄女鄭德淑(查阜西寫作“鄭德樹”,鄭慧告訴我,“樹”應作“淑”);張充和這邊,有三姐張兆和、三姐夫沈從文、外甥沈龍朱、沈虎雛,常來的有五弟張寰和。張寰和喜歡上了鄭慧。鄭慧病過一陣,他去醫院裡悉心照料。隻是鄭慧不能接受他的感情,暗地流了不少眼淚。我去看鄭慧時,她九十多歲了,說起往事,她歎口氣:“有什麼辦法呢!”

楊家大院裡還有楊蔭浏、曹安和,他們是表兄妹。十多年以後,楊蔭浏是中國民族音樂研究的領軍人物,曹安和是他最得力助手。加上查阜西是古琴研究的領軍人物,中國農工民主黨的創始人之一潘懷素也偶爾過來,他精通樂律學。後來的新中國民族音樂學界,這裡聚集了半邊天。鄭穎孫、彭祉卿若不是中道殂謝,也必定是當仁不讓的璀璨明星。

大院裡還有唐蘭。張充和的“雲龍庵”三字,就是唐蘭所寫。後來學界評價“文革”前的古文字學、古史學者,一般都以唐蘭、陳夢家二人的成就為最高。查阜西先與唐蘭為鄰,後與陳夢家在同一屋檐下,也是奇緣。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張充和這張著名的照片,很可能是查阜西拍的

順便說一下,讀者們最熟悉、也是張充和本人最喜歡、一直挂在家裡的那張雲龍庵裡坐在蒲團上的照片,應該是查阜西拍的。理由很簡單,當時的龍街上,隻有查阜西有攝影器材,也隻有他會拍照。

大院裡“來來去去十幾家”。學者、樂人成堆,作家也不止沈從文一個。沈龍朱就記得,他家樓下,住過孫福熙一家。不過也許時間不長。

1940年11月12日,查阜西全家離開龍街,搬遷到昆明北郊的龍泉鎮上。在此之前,鄭穎孫、張充和已離開龍街,就職于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

1942年9月8日,沈從文在這裡寫信告訴大哥:“行将着手的名《呈貢紀事》,寫呈貢三年見聞,一定還有意思,也想寫十萬字。”如果這部計劃中的作品寫出來,“十萬字”裡自然少不了以上這些閃光的名字。

有這些人在,楊家大院已經不朽。保留着,可以藉以追憶風華;沒留住,也磨滅不了光輝。

九、自尋煩惱

在呈貢一中吃完午飯出來,回到龍城路。

張充和後來寫詩給查阜西,有一句“天南最憶馬纓橋”,自注雲:“馬纓橋即小溪橋,由我等命名者。”據1940年查阜西寫的《龍溪幻影》,他與鄭穎孫、張充和在附近遊玩時,一共命名了話眉坪、鋤月橋、突梯墳、白鹭林、抱甕泉、馬纓橋、流花橋。這些大多是未經過度開發的自然風光,自然不會有特别保護的需要,若非特殊情況,更不會有儲存至今的可能。若是去尋找舊迹,大概等同于自尋煩惱吧,是以不提。至于查阜西筆下的烏龍浦、白龍潭,這回也來不及去了。

然而還是不死心。查阜西《抱甕泉記》說:“呈貢西郊舊有地泉,縣令李君右侯醵金築亭其上,就泉井砌石如泮,邑人皆稱為龍泉。”張充和詩“見龍新水寶紅〔洪〕茶”中的“見龍新水”,指的就是它;她托查阜西用飛機捎給在重慶的鄭穎孫,最終把他喚回龍街的,也是它。這個“龍泉”還在嗎?

答案是,龍泉是很有名的,過去呈貢人釀酒,全用龍泉的水。上世紀七十年代,在這裡建了自來水廠,供給整個龍城鎮。後來不知是泉水枯竭了,或是其他什麼原因,将泉眼填死,在上面改建塑膠廠和農機廠。十多年前塑膠廠遷走,2009年,在龍泉遺址上挖掘出了過去的青石井欄,然而泉水終究再也沒有了。

嗚呼,果然是自尋煩惱。

換一個問題吧。梁在平提到在龍街“大啖寶珠梨”,寶珠梨還有麼?答案是有的,然而——

在未來幾天裡,隻要提到寶珠梨,幾乎所有人都會說:“現在的寶珠梨怎麼沒以前好吃了?”他們小時候吃的寶珠梨,都是個兒大,飽含汁水,入口濃甜,缺點則是皮極厚,果肉有點渣滓。現在品相改良,皮是薄了,味兒卻不對了。

世事果難盡如人意。即使是在龍街那樣美好的歲月裡,查阜西也經曆了喪子之痛。1939年,幼子查意桴在龍街夭折,年僅三歲。

十、《南來堂詩集》奇遇

離開之前,宋辭建議我們去參觀文廟,就在原三台國小門口右拐五十米處。1939年6月起,西南聯大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在此地辦公七年。之前他給我一本《西南聯大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紀念特刊》,封面用了一張整版的曆史照片,七位學者從泮池的橋上走出,身後庭院深深,古木參天,令人陡然而起向往之心。何況,“查阜西他們肯定也來過的”。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西南聯大清華大學國情普查研究所紀念特刊》封面

為文廟的修複與展覽,宋辭很費了一番心思。在參觀鄉賢介紹時,我忽然想起一件奇遇。

之前宋辭說,他最尊敬中峰和尚,我首先想到元初的中峰明本,趙孟頫的老師。經他糾正,才明白是明末的中峰蒼雪,但一心惦記着查阜西舊迹,匆忙間沒去多想。到了這裡,我這才意識到原來就是《南來堂詩集》的作者蒼雪和尚。我當即笑着跟宋辭說,這也可以牽扯到查阜西。

數年前,安吉友人梅松從網上買到一本民國線裝本《南來堂詩集》,僅存上冊。書并不算珍貴,殘本自然愈不以為意,閑置多時。有一次無意翻開,發現钤有“春雷琴室”“古吳汪孟舒”,原來是古琴家汪孟舒先生的舊藏,這就有意思了,在朋友圈說起。時在上午,我老人家高卧未起,迷糊中拿起手機,一看立刻清醒過來,随即想起查阜西在文章中提到過汪孟舒引用此書,趕緊起來翻檢,果于《尹爾韬〈徽言秘旨〉考》“附記二 汪孟舒考證”中得之。這不是我記憶力多好,不過是恰巧寫過考證尹爾韬的文章,才僥幸記得。汪孟舒對此書的使用,竟見于查阜西之記載,梅松也大為興奮。

到了2019年秋杪冬初,我在北京盤桓。一日,一位研究攝影史的前輩約我同去見一位女士,她因很離奇的因緣,得到一堆汪孟舒的舊藏。翻檢這批資料時,忽然發現了《南來堂詩集》中下冊。一套書不過是大千世

界的微塵,散了哪能再聚?可我竟然通過不同的途徑看到,可真是畢生難忘!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呈貢文廟泮池中,有一朵純白的睡蓮,格外醒目

出來時大家都笑着說,從橋上走過去,也拍一張照片!泮池倒是基本保持了原貌,古意盎然。池中鋪滿了睡蓮,綠葉熙熙攘攘,幾乎見不到水面。花開了好多,都是紅色的,偏偏有一朵純白,格外醒目。

十一、呈貢火車站

沈虎雛說,沈從文在西南聯大任教,周末從昆明回龍街,“擠上小火車,被尖聲尖氣叫喚的車頭拖着晃一個鐘頭,再跨上一匹秀氣的雲南小馬颠十裡,才到呈貢縣南門”。這與查克承回憶查阜西從昆明回龍街,幾乎完全一緻。鄭天挺1939年10月27日的日記,也可以作為參考。這天他與梅贻琦、楊振聲、吳文藻、陳雪屏一起,從昆明坐火車去呈貢:“二時半車開,四等來回票價一進制三角,車行四十分鐘抵呈貢。車站距城尚有八裡,騎馬行一小時,抵縣東門。”來東門接他們的,是“吳太太”冰心和鄭穎孫。

從昆明到呈貢的鐵路線,實為滇越鐵路的一段,呈貢是第六站(如果從1938年建成營運的昆明北站算起,是第七站),1910年由法國人建成通車。它最大的特點,是所謂“米軌”,即一米寬的“窄軌”。如今世上除了馬來西亞還儲存有米軌,就是中國雲南和法國殖民過的越南、緬甸了。抗戰初期,它是中國連接配接國外的首要物資通道。

五個多小時折騰下來,了了他們已經疲憊不堪。可為了滿足我看看呈貢火車站的心願,強打起精神來,縱車北馳。好在大方向一緻,不繞。一開十多分鐘,路上想,騎馬颠十裡,乘客感覺如何?

我對交通工具乘坐體驗的敏感,當然和自幼暈車的經曆有關,同時還來自忘年交辛豐年先生的提示。二十多年前有次閑聊,他說,他讀張謇日記,看到狀元公為事業出門奔走,常坐“小車”,也就是獨輪車。“這種車我坐過,人必須扭着腰側坐,稍微久一點,感覺是相當難受的。”張謇年紀不小了,還吃這種苦頭,讓他對這位鄉賢懷有敬意。

彩龍街很長,呈貢站在它的中段。自從2016年底昆明南站在呈貢吳家營白龍潭附近投入使用,高鐵将這裡與昆明市區緊密聯系在一起,呈貢站就停止了營運。我們從南側過去,左側是七間平房,右側是很多列庫房,俱用青磚砌成。可能是因為這裡多是紅土,時間久了,青磚都泛出棕紅色,在高原地區特有的強紫外線照耀下,有着不同尋常的氣息。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好像荒廢很久了的鋼枕鐵軌

穿過平房邊的缺口,兩側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三道鐵軌向兩邊延伸,直到消失在遠方的樹影之中。三道鐵軌中,從我這邊起,一道是鋼枕,一道是混凝土軌枕,過去是站台,站台那邊又是一道鋼枕鐵軌,對面是月台。月台約一百平米,後面是一棟修整得略新的兩層樓,上有“呈貢站”三個字。鋼枕鐵軌好像荒廢很久了,道床多已塌平,雜草沿着鐵軌和鋼枕瘋長,遠遠看去,一片碧綠;混凝土軌枕的那道鐵軌,道床上碎石尚多,雜草也是以明顯較少。雙腿叉開,站在一米寬的軌道上,輕輕松松,毫不費力。這麼窄的軌道負載火車,自然不會太平穩,難怪沈虎雛要說“晃一個鐘頭”。

嚴曉星|在昆明追尋查阜西先生的遺迹(上)

一米寬的鐵路軌道

八十多年前,查阜西、鄭穎孫、張充和,自然還有前面提到的許許多多已綴上曆史星空的名字,就是從這裡踏上呈貢的土地。呈貢給了他們安身之所,他們留給呈貢值得回味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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