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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自在花開

大衆報業·大衆日報 記者 劉蘭慧 盧鵬

老樹:自在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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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自在花開

一個人的精神原野,總得有一方山水,伴雲卷雲舒,随兒時記憶,襯托出生命的底色。

老樹畫畫,寥寥數筆。一個穿舊式長衫、戴禮帽的無臉男子,在一片古典山水背景裡,演繹着當代人的生活。

初見“老樹畫畫”作者劉樹勇,會感覺他的形象氣質與其畫風有巨大反差。老樹畫畫清新、飄逸,主角長衫無臉男常帶幾分慵懶,老樹劉樹勇則是典型的山東大漢,臂膀結實,嗓音渾厚,大光頭明晃晃的。然而,當你和老樹聊起來,聽他侃侃而談,他豐富的閱曆、獨到的見解、率性灑脫中又不乏細膩敏感……讓老樹與他的畫在心中漸漸融合起來。

他的畫穿越時空,在古典山水中放進了個體的思考和表達,既古意盎然又充斥着現代情愫。近年來,老樹在微網誌和微信平台上持續貼出水墨小畫和諧趣小詩。這些作品被廣大網友深深喜愛,他也成為名揚海内外的網絡紅人和最受中國網民喜愛的藝術家之一。

“他的畫中有山河故人,讓人以夢為馬,找到心中的桃花源;有日常和牢騷,讓人會心。他不是學院派,也不在意自己的畫被歸為新文人畫還是段子畫,他抛掉技法和規矩的局限,反而獲得了自由表達的喜悅和平靜。”2016年老樹獲得“中國年度新銳榜”的年度藝術家大獎,頒獎詞如是說。

老樹擁有254萬微網誌粉絲,卻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究竟是誰。如果你以為老樹隻是一個會畫畫的教書先生,那就錯了。他學中文出身,寫過現代詩和小說,研究過書法,做過書商,但對于畫畫一直有割舍不下的感情。如此優質的UGC,讓老樹有了名氣。

誠懇是底色亦是追尋

1979年,北島寫下了名為《崗位》的詩,“我的時代在背後,突然敲響大鼓”。那一年的中國,能清晰地聽見時代的鼓聲驟然敲響。那一年,老樹17歲,他的世界也“突然敲響大鼓”。他考入南開大學,背起行囊,從書畫之鄉濰坊臨朐出發,離開父母的庇護,遠離一切熟悉的事物,開始獨自面對世界。

當時,在天津五大道有一個徐悲鴻、黃賓虹和齊白石的館藏展。上大學之前,生活在農村的老樹連本畫冊都看不到,突然看到那麼好的原作,他形容自己“被繪畫一拳給撂倒了”。那個展覽點燃了他内心的藝術火苗,他開始瘋狂地畫畫,甚至一度想從南開大學轉學到天津美術學院,也有好心的老師幫他,但折騰了半年,終因各種客觀原因而作罷。

“那種力量極其強大”,老樹說,即便對于當時的他而言畫畫也是一件奢侈的事。當時,他每個月有22元助學金,十七八歲正是能吃的時候,老樹最多時一頓吃9個饅頭,但為了畫畫,他讓飯食盡量簡單,每個月留出五六元錢買筆墨紙。

後來,他在同學的幫助下求教于梁崎、王學仲、霍春陽等名師。“好的老師并非僅僅教學生多少東西,而是可以幫學生發現身上的某種天賦,沿着這個方向往前使勁,你可能就成了。”

1983年畢業,老樹成為中央财經大學的一名教師。他當時的想法是在北京可以看很多畫展,并且當大學老師不用坐班可以有時間畫畫。後來老樹有了在地下的工作室,把自己關在沒信号的地下室,任思緒天馬行空是他的日常狀态和必修課。“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兩個詞,第一個詞:誠懇,對自己、對這個世界一定要真誠;第二個詞:自由,内容和表達形式上一定要自由。”

關于誠懇和自由的信條,老樹一直在堅守。對于老樹而言,畫畫是一種很真實的情緒排解。他還說,人不要有太強的目的性和目标感,須順其自然,閱曆特别重要,随着年歲增長,突然有一天如《壇經》裡說的“悟時如桶底子脫”一般,那一切就明白了。這也是對自己、對人生的一種誠懇。

這個時期,老樹畫畫主要是臨摹,各家都學。一開始人家說他畫的真像齊白石,老樹覺得很幸福,自己終于能夠像齊白石那樣用筆用墨了。“但到後來就不行了,人家說你畫的太像齊白石了,這就是罵人了,你自己的風格在哪兒?”後來,他開始覺得整天模仿人家沒有什麼意思。而且在北京各處的美術展看多了,老樹開始産生一種很強的自卑感——自己沒有經過美術學院的系統訓練,那麼多受過系統訓練的畫家在北京都沒畫出來,“我算什麼”。

1985年,老樹放棄畫畫,此後20多年沒再摸過畫筆。當然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原因:他結婚了,有了孩子,需要過日子。畫畫無法掙錢,還要花錢,他得養家糊口。

“跨界,什麼是跨界,你吃了煎餅又吃饅頭,就是跨界了?在我心中沒有行當的問題,走到哪兒算哪兒。”老樹的興趣愛好是随性而廣博的,他笑着說:“年輕那些年,什麼賺錢就做什麼,先後做過十個行當。”

他當了38年教師;1985年開始做陶瓷;1984年,22歲的老樹在《當代電影》上發表了第一篇關于電影《紅高粱》的評論,後來,他寫過很多“第五代電影”評論;1992年,他南下廣州編訂《新中國大博覽》,後成立圖書公司做出版;他寫小說、寫詩,在《十月》發過中篇小說;他做平面設計,給《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十月》等文學刊物畫插圖,梁曉聲《浮城》的封面也出自他手;他還刻紫砂,做木刻……經曆之複雜,涉及的學科之多,在老樹看來就是順其自然:“我是做視覺語言和視覺形态研究的,是以說根本不存在跨界問題,凡是跟視覺相關的都在我的研究範疇。”

老樹是土生土長的山東人,仁者夫妻,推己及人,傳統思想文化給他以誠懇,故鄉的山水自然滋養了他的率真自由,他借助各種藝術表現形式清晰和強化了誠懇與自由。山東人特别講“孝”道,老樹也是。他重拿畫筆,打開“老樹畫畫”這個新世界,也正是因“孝”而起。

2007年,老樹的父親罹患癌症,與父親之間天然的血脈聯系,使得他在面對父親的病症一時無所适從。“原本以為父親永遠高大,永遠可以為自己撐起一片天,後來開始意識到父親是個普通人,他也會生病。”老樹告訴記者。長夜漫漫,輾轉難眠,他便想起畫個東西排解一下,當時他也不知道具體畫什麼,就随心随手地畫。“父親手術很成功,老頭現在好好的,過了若幹天我突然又看到那張畫紙,我就端詳了一下。”看着紙上的畫,老樹很有感覺,這便是後來風靡網絡的長衫無臉男。自此,他重拾畫筆,重操畫業。

有心丹青,未成名家;無心潑墨,卻因為一幅幅小畫成了微網誌上的百萬大V。表面上,老樹退回到文人畫中,縱情山水,天馬行空,但實際上,他在嘗試做更多有建設性的事情。他說,每個個體都有自己的心路曆程,老樹借助畫畫這一宣洩的出口,觀看生活的樣子。

畫畫随心所欲不逾矩

觀老樹畫畫,生動樸拙,妙趣橫生。有人問老樹:“你怎麼能畫得那麼生動?”他回答可能跟年齡有關。

又有人問你是美術家協會會員嗎?我不是;你是哪個美術學院畢業的?我沒上過美術學院;那你肯定是美術家協會的理事。我不是;那你怎麼是畫家呢?我不是畫家。

有一天,微網誌上突然有一人評論,“老樹既不是沒入門,也不是在門裡,他穿過去了。”老樹覺得這個人可以算作他的知己。老樹說,中間20多年沒摸畫筆,原來他研習的關于繪畫的許多技法和講究都淡忘了,這反而讓他少了條條框框,表現形式更自由。

在老樹看來,他的畫其實就是在畫自己,畫一個真實的自己,在滾滾紅塵中,寄情山水花木,有焦慮、憂愁,想偷懶、醉酒,思舊友,念花開,但依然要工作,要生活、養家。誠懇地描繪一個真實的自己,不帶遮掩粉飾的,則共鳴了千千萬萬個“自己”。那個長袍禮帽男似乎有了音容笑貌,活了,許多人在心中為他填上了自己的“表情包”。

“因為現實中有所不能,自己活得很小很具體,畫裡感覺什麼都有可能,在那裡面你可以活得很大。”老樹的畫中有很多文化符号,雖然外在有傳統文人畫的風格,但他的畫與傳統文人畫的“出世”“脫俗”相反,是非常“入世”的,他關注的恰恰就是世俗的生活、世俗的人。飄逸空靈的意境,再配上風趣幽默的小詩,讓觀看者既有審美的愉悅,又有充滿共情的親切感。

記者問老樹,關于長衫男人,有什麼典故?老樹笑道,當時随手就畫了長衫的人物,一開始還不戴禮帽,因為自己是秃頭。

老樹很喜歡民國時期男人穿長衫的感覺,當時許多知識分子都留下了穿長衫的照片。此外,還有“布衣”一詞,指的是平頭百姓。當初,老樹做編年體史書《舊中國大博覽》(1900年—1949年),在博物館翻閱民國舊刊物《良友》《北洋畫報》《現代畫報》。他說:“民國文化給我的一個重要啟發是人如何自處的問題。一個人應當思考:我為誰活,我在做什麼事情。”當時,他屋裡貼滿了四五萬張民國時期的黑白照片,做完這冊書之後,滿腦子都是照片裡的情境。有人說老樹的畫像豐子恺,老樹說他很敬重豐子恺先生,但畫畫沒多少關系,“實際上我畫的就是民國照片”。

不僅文化符号來自照片,老樹畫畫的構圖同樣源于對照片的研究。“畫畫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學會觀察。”老樹說,自己每天都在“幹活”,他出門一般都會拎着相機,随時觀察和記錄。有時,他會突然想起曾經見過的東西,然後把它畫到畫裡。

觀察一枝花一滴水,老樹在心裡認真撫摸自然的每一個細節。這次在青島,即便在去吃飯的路上,他都在認真地觀察青島的老建築。他還特意跑到青島八大關觀察松樹,“我經常坐在松林裡觀察樹的各種各樣的姿态。有時候就盯着一棵樹看半天,看枝葉穿插”。

老樹從攝影中汲取經驗,構圖方式突破了傳統繪畫。“中國畫視角有限,隻有三遠之法,而攝影是對人視角的極大延伸。”他說,“很多人覺得我的畫看着舒服、通透,但是又很難說清楚,其實很重要的原因是按照攝影的視角來畫畫,這種視角非常符合現代人的視覺經驗,包括在比例關系、景别的處理上都差別于傳統繪畫”。

“相機讓我們同外在世界形成了更加緊密的關系。”老樹曾認真學習國畫的傳統技法,包括反複翻閱臨摹《芥子園畫譜》。後來,老樹發現,伴随着攝影出現的平面圖像是一種接近人視覺經驗的兩次元視覺産品,随便一張照片都比繪畫豐富。看古畫時,首先就有一層“隔膜”。但是,按照照片進行構圖卻讓人感覺很特别,将大衆熟視無睹的東西重新變成一張陌生的照片,這種陌生感對人有極大的吸引力。陌生化之後會帶來新奇感,這就是攝影與日常經驗的差異。

對于老樹的畫,大家不僅喜愛丹青水彩描繪的生動畫面,畫中搭配的小詩也時常像癢癢撓一般,撩動人們或已麻木的神經,讓人忍俊不禁。而詩中描述的灑脫意境,更讓人神往。事實上,通過聽老樹解讀得以知曉那一首首小詩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堪稱老樹畫作“流量密碼”的鑰匙。

“語言應該是橋梁,讓你由此到達彼岸。”多年從事視覺研究的經驗讓老樹意識到,大多數人的視覺修養都存在着很大提升空間,人們對世界的感覺和對知識的了解首先是通過文字閱讀來實作,并且有尋求意義的習慣。

色彩的關系、肌理感、質感,呈現空間的魔幻感……很多人對繪畫的技法等并不知曉,但人人都認字,可以通過文字引領讀者進入畫中,進而能欣賞了解繪畫。對傳播學的深刻研究,讓老樹畫畫通過文字之舟正中觀者下懷。

“我的手機裡存了很多詩,寫了半截的詩,我就不斷改,一開始往往寫得挺雅,然後往俗裡改。我的詩頭兩句很雅緻,後兩句一定很俗。我喜歡這種錯位感。我一般寫六言的詩,節奏感有點難受但是有一種陌生感。裡面有很多考慮,跟傳播學的東西相關,包括我對媒介、圖像、文字的了解。”老樹說,在每一幅畫中寫下一首有趣打油詩,是對自我境況的解讀。通過語言意象的排列組合,在觀看者的心目中喚起一種空間感,進入自己的立體心理空間。

何人不起故園情

在天地間行走,爬過的山、涉過的水,是一個人的私人地理,那些地方風景如畫,民風淳樸,又魅力如斯,它們還在原處,待君重遊。如今已近耳順之年的老樹經常想起家鄉的山和雲。

在《民國先生》這篇文章中,老樹提及:“我一直跟一個民國中人生活在一起,這就是我的爺爺。”爺爺是20世紀30年代初的師範生,氣度不凡,博學開明,老樹打小主要在爺爺身邊生活。

爺爺教幼年的老樹練字,常對他說:“做人要有個人的樣子。”老樹還從爺爺那裡知道,一個人“失了家教”是很嚴重的問題。老樹到天津上大學,有一年放暑假剛到家,飯還沒吃完,爺爺就扛着鐵鍬,帶他冒雨去看山坡上的耕地,在地裡爺爺跟他說了句英語,老樹有些吃驚。爺爺是想告訴他兩件事:第一,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要忘了對土地的感情,咱們根兒上是農民,不要忘了本;第二,上了大學,要好好學外語。

友人評價,他畫中最精彩的是莊稼,畫玉米、黃豆、地瓜、芋頭,畫得神采飛揚。這一切皆源于幼時經驗,老樹對故園有着發自内心的熱愛。

1998年爺爺去世了,若幹年以後,記憶中的“民國先生”化成一個符号,長衫男子入畫來,在某種程度上,肉體雖然老去,文化符号卻可以不朽。

老樹近幾年回老家次數多了。春節、清明、五一、國慶……從北京坐高鐵到青州,家人開車來接他。今年國慶節假期,他特别想見發小寶柱,當時寶柱的母親去世了,但寶柱還是來了。寶柱和他吃了一頓紅燒肉,聊了許多兒時往事,老樹的内心五味雜陳。為相聚,不遠萬裡。怕隻怕,物是人非。天注定,未來總有人缺席。

老樹計劃出一本名為《故園》的書,書中講述的是他的老家——濰坊市臨朐縣平安峪村的故事。多數人來世上活過一遭,都是平頭百姓,除了子女,沒人記住他。“他不偉大,但我要寫出幾億人、十幾億人中有這麼一個人,他活過。通過文字、圖檔、畫畫将他留下來,盡管他的肉體已經消逝了。”老樹拍的照片,關于人和物,好多都是村子裡唯一的照片。有人對他說,“我爹确實像你照片的樣子”,老樹聽到這話十分感動。

“畫裡全是感情、經驗,看到山你會想起當時你跟誰來打柴,那天發生了什麼,甚至是找不着水喝翻過一個山去找泉。”采訪期間,他多次提及家鄉舊事。他回憶起兒時上山挖藥材,至今都對在同學家看到的《中華中草藥圖譜》印象深刻,最近他正在畫中國草藥圖譜。

齊魯這方水土養育了老樹,并從方方面面塑造了他。老樹對山東的文化、山東的人也有着特别的情愫。他長期關注扶持山東的攝影才俊,如長年拍攝青島的吳正中,拍沂蒙山區的李百軍,拍黃河灘區的黃利平,以及濟南的楊明、甯舟浩等人。2001年,老樹和朋友一起在東營策劃組織中國第一個國際攝影節“一品國際攝影節”,還策展過“山東攝影十人展”“夜青島”等一系列有關山東的攝影展。這次來青島,他是作為“一個人·他的城——吳正中攝影回顧展”的學術主持,專程“來幹活的”。

與老樹交談,很容易便能感受到他濃得化不開的故土觀念。電影《尋夢環遊記》裡有一句話,“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2015年央視春晚,伴随着莫文蔚《當你老了》的歌聲,老樹的畫在淺吟低唱中将往事娓娓道來。

曾有朋友這樣評價老樹:“對一位藝術家而言,他經曆的有多少,他的情感就有多少;他人生的苦痛有多少,他藝術的愉悅就有多少……他天生心思細膩敏感,别人感覺不到的微小的波動,他能感覺到;别人記不住的小小的細節,他能記得住。于是就積累成有了非常豐富厚實、非常有細節感同時又非常有激情的人。”

年近60歲的老樹,每天都與回憶相遇。他說,每個人都會随着歲月的消逝開始慢慢了解人生的樣子。畫畫、攝影等藝術之于老樹,是生命的延伸,是一種語言方式,是一種腔調。老樹畫山石、水池、村落、樹木等,已經不是畫畫的感覺,而是借助畫畫勾起回憶不斷重返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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