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更繪畫作品
李澤厚說:我最近特别高興讀到一些極不相同的人如吳冠中、周汝昌、徐梵澄、顧随等,都從不同方面認同魯迅而不認同周作人、胡适。
我也不喜歡周作人。他和後來的秦牧都屬獨幕喜劇作家,不明白為何有人把他擡那麼高。都是董橋下午茶式的東西,再好吃也不是正餐,跟今天讀微信、微網誌差不多。這個是城市文化的反映,隻要有一定年輪的沉澱,這個城市一定會産生這樣的文人和獨幕喜劇,應歸類花邊文學。
現在高調推薦周作人,也可能是對長期以來曾刻意培養高玉寶式的農民作家的反撥,因為直到目前,中國文學仍然是農民文學。數數今天活躍的作家,有幾個是在城市長大的?寫得最多的還是農民,偶爾有些寫城市的,基本上都是“陳奂生進城”之類。
像老舍、林語堂、張恨水、張愛玲,以及鴛鴦蝴蝶派作家秦瘦鷗、周瘦鵑、包天笑,還有新感覺派施蟄存、劉呐鷗、穆時英、葉靈鳳、黑嬰、禾金等那樣的城市作家太少了,好像今天成功的也就是王朔、慕容雪村。這說明中國當代文學還沒有轉型,城市化程序還隻停留在房地産開發上,文學脫節了,沒有出現梭羅、德萊塞、歐文·肖、歐·亨利那樣的屬于城市的大師級作家。
如果說大飛機、航天登月比美國晚了半個世紀,中國城市文學比西方同類差得恐怕還要多。我一直奇怪,當年拿破侖親自主持建設了放射狀的巴黎城區以後,大量的城市文學就“立等可取”了,巴爾紮克、雨果、左拉、大小仲馬、梅裡美、波德萊爾,都有大量的城市作品,但是中國文學卻沒有出現很多反映當代城市文明價值的作品。新中國成立後,此方面的成功嘗試,在我印象中,也就是周而複的《上海的早晨》,還有劉心武,也算一個,王安憶、張抗抗、池莉、文夕都隻能算半個。朦胧詩也算。
物以稀為貴,是以着重推周作人,看重的主要是他骨子裡的城市靈魂。
說這些,就是證明一下,中國雖然建了那麼多大小城市,但不少地方還是農村化管理。去打聽一下,管理這些城市的人,還有動辄自诩“城市營運商”的地産大佬,有幾個是城市長大的?他們大機率認為,城市,就是把房子蓋高,越高就越城市。隻講居住功能,不講外立面,導緻千城一面。似乎發展就意味着“拆拆拆”,以前是北京拆城牆,近四十年則是對傳統建築、曆史街區第二次大規模破壞,慘烈程度遠勝當年的拆掉老北京的九城!主要原因是缺乏在城市長大的人對城市母乳般的依戀感情。
我每次去北京都住八大胡同。雖然破舊不堪,但是隔窗就是前門樓子。我問一大爺,為何幾十年來就守着這爛房,此地的十幾平米到别處都能換一個樓了。大爺說,我們都走了,你來了還能聽到原味京腔嗎?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坐武漢長航東方紅系列輪船,沿長江遍訪各城。這些城現在都被拆得面目全非;當年九個通商口岸之一的九江,拆得最徹底,沿江的民國建築拆得不剩一塊磚。
珠海華發到漢口拿了法租界一大塊地,立馬就拆了好幾座老建築,然後爛尾好多年。現在據說又要“修舊如舊”。那還是當年的磚嗎?如果明長城都用現在的泡沫磚,那會是什麼感覺?
曆史是需要沉澱的。當經濟增長成為野蠻生長,城市必然會遭到野蠻裝卸般的暴力拆遷。最近在老漢口轉了一下,拆得更徹底了,就留下幾個樣闆建築。像我這樣年紀的人,也已無法去找兒時的記憶了。
文學評論家黃自華說:中國作家走不出寫農村這個怪圈,與中國人至今還在抵制現代文明、崇尚農耕文明有關。沒有現代文明之下的思想意識和人際關系,城市寫作就是一個始終走不出農耕文明子宮的怪胎。用農耕文明的價值觀、審美觀在城市大興土木,大拆大建,拆掉的是美,建起來的,就還是一個不扣不扣的“新農村”。他們以為這就是美,而且還拒絕差評。這與拒絕甚至批判現代文明有直接關系。
江漢大學徐迅博士說:在這方面,上海好一點,有吳亮、孫甘露、金宇澄,也有好幾個80後、90後;其他地方就差多了。
《文學自由談》今年第1期有文章談到深圳為什麼出不了大作家、大作品。這的确令人深思。一個世界上發展得最快的大都市,四十年就從一個小漁村成為千萬人居住、工作的超級大城,文學至少是滞後的。明明也有不少著名作家進入,卻幾十年如一日地宣傳打工文學——我一點也沒有歧視農民工的意思。從流水線上找吃苦耐勞揮汗如雨的高玉寶也很重要,但刻意把一個科技、經濟高度發達的世界級城市,從文化上渲染成一個農民城市,是不是一種自我矮化?你的精英文化哪裡去了?
不過,城市長大的文化人普遍情商過低。這是所謂的城裡人的通病。
終于又有人抓住李某人的把柄了,據說是硬傷:他到處講課,好為人師,舉例都是他自己的作品。
“到處講課”和“好為人師”應該并不是遞進關系。我到處講課不假,隻是為了賺點碎銀子以應付日益失控的開銷,因為我在機關拿的是最低工資,幹的又是紙媒,而紙媒日薄西山的情況,想必大家也了解。
是以,我講課和“好為人師”沒有什麼關系。
之是以拿自己的作品作為例子,主要是因為以前拿别人的作品舉例被抗議過。李某人常常口無遮攔,容易誤傷同類,是以,除了業已作古者,原則上我不跟同行比較;而用自己的作文來舉例說明某些問題,基本上沒這方面的風險。
後來也有朋友反問,自己評論自己怎麼不行了?有人給自己開研讨會,自己懷念自己,自己崇拜自己,你怎麼就不能自己評論一下自己?
但是,自己評論自己的确很難找到先例。屬于無恥?暫且存疑。有人總是說李某人沒有作品,他哪有資格評論别人?既然如此,我評論自己怎麼又有問題了?就算李某人是個失足中年,也總要給他一條出路吧?何況,他隻是評論自己,又不是評價自己,不是評級,不是評獎,沒有流量帶貨的意思。
話說回來,李某人的臉皮經常“厚得載物”,也不怕被說三道四。下面舉例,說明文學語言吸引力的重要性。在今天這個文章消化短平快的時代,你的宏大叙事如果不能在開頭的千字以内把讀者抓住,卻還像《追憶逝水年華》那麼幹,從明天開始,餓肚子就會是你的新常态。
為了寫小說,我經常練習怎麼開頭。比如這個《老張》——
老張走了。 老張走之前的身份是個導演,而在導演之前,他是個穴頭,專門幫助一些二三線的演員組織演出。原先在他的家鄉走穴。鄉下,婚喪嫁娶,有個吹唢呐的就算音樂了;如果加上鑼鼓,再加個笛子什麼的,就算交響樂,每次能夠賺個百把塊錢。後來就去鎮上演,還牽了猴子小狗什麼的,算馬戲了。 真正發現機會,是縣城劇團倒閉。以前他夢中的情人啊,那些高高在上的女演員,就這麼失業了。他去要求承包,幾個花鼓戲女子就像水蛇一樣把他環抱,渾身上下硬是癢得舒服。 淮河沿岸幾乎被他的戲班子走了個遍。别說那是一些小錢,當年常香玉唱個河南梆子,土得掉渣,居然買了架飛機送給志願軍。老張聽說過,并且說打死也不相信。後來他相信了,小生意在中國的确可以賺大錢的。這是他後來買了大奔說的:你看人家蕪湖的奇瑞,賺到錢了,把路虎都買了;人家李書福,吉利賺錢了,把瑞典的沃爾沃買了。 其實他賺錢的手段并不高明,就是在戲中間,來個脫衣舞,整個高潮,不論是鄉鎮幹部,還是村頭二大爺,都喜歡。随便哪裡死個人,他能讓那些半老徐娘在人家門口脫半個月的衣服,直脫得人家三圍盡顯,三觀不正。 就這樣完成了原始積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積了跬步當然要千裡躍進大别山了。東西南北中,發财去廣東。老鄉們說,廣東那是你去的地方?那麼多高人。老張說,是棗沒棗先打兩杆。真是吉人天相,他就一杆,棗就掉了一地。這和他注意宣傳有關。田間地頭,破鑼一敲,就盡人皆知了;鄉鎮縣城,家裡收藏的高音喇叭一響,就家喻戶曉了。到了大城市,得靠媒體(他學習的新詞),要靠記者。打發起來也不貴,那個時間,就五十悶——廣東話,一悶就是一塊。悶聲發大财,廣東真是人少錢多啊。一年下來,賺了很多很多悶。他請的演員,再不是縣城班子,是國家一級二級演員。幾年下來,他家的班子“換屆”,老婆帶孩子走人,新夫人年輕有為,生意越做越大,國内目前誰紅誰黑誰黃,問他,門兒清。 反腐了,足球場上的演出搞不成了,籃球館裡的演唱會也招不到人了。一打聽,敢情都看電視劇去了。有人來忽悠,就跟着去了趟浙江橫店。人聰明,啥事都能看出門道。他不跟人合夥,找了個文學老青年。人家辛辛苦苦好幾年,一本長篇小說就是出版不了。寫的啥?打鬼子。老張是沒有組織的人,隻是按照自己在鄉下積累的直覺,問,鬼子是什麼?中間人說,就是皇軍。黃軍?有意思,要黃、要黑、要暴力,齊了!二大爺不愛看,三大爺四大爺一定看。 那個時間還沒有“神劇”一說,一不小心就領個先。他說,給你二十萬,拿東西走人。那個劇作家本來隻是想弄個三萬兩萬的,按照今天說法,吓死寶寶了。規規矩矩按照老張要求,放棄署名權,回家跟老婆報喜去了。 關鍵是,老張在介入這個生意時,問明白人,拍電視劇,什麼最難,什麼最容易?人說了,寫劇本最難,當導演最容易。因為寫劇本,你起碼得是作家吧?其他各個工種,也都是些技術活,燈光、道具、化妝、美工、服裝、曆史顧問,等等。老張說,那麼說,這導演一定得我幹了?于是他就真的當了導演,然後去電影學院找了個學導演的小夥子,那是執行導演。 原先覺得這鬼子打一次就行了,沒有想到大家号召抗日,還有“憤青”抵制日貨什麼的。老張後來跟采訪他的記者坦白,運氣來了,那是擋都擋不住啊!一口氣,硬打了八年鬼子,各種各樣的打法,神乎其技,把什麼關東軍關西軍都消滅了,自己也賺了個盆滿缽滿。 他感覺,再這樣打下去,資源該枯竭了,估計下面得打到天皇他家裡面去了。還有人看嗎? 果然就不斷遭到電視台退貨。 但是他轉型忒快,馬上想到現在各個地方都在倡導文化。老張迅速學會了一個新名詞——購買服務。市裡面有專款,省上更是不含糊,誰拍攝電視劇,補貼五百萬到五千萬不等。 老張有點子,又有錢有人,就是差本子。他開始到處現金收購劇本,跟人說,這就是炒股票,你先要買,本子就是原始股。到了老張買本子的時候,專業編劇已經有了維權意識,他覺得自己已經買不起了。但是他清楚地知道,江湖上有的是槍手,他在找槍手,其實槍手也在找他。 果然,就有個人過七十古來稀的老同志。據說人家也是打聽了好幾年,才把他找到,彼此相見恨晚。古來稀作家為這個本子已經折騰了五六年,原來的願望就是換個一萬元。老張從來沒有的恻隐之心發作了,看看人家,寫了一輩子,目标才一萬元。他想讓對方驚喜一下,一出口,連自己也驚呆了:一百萬! 古來稀作家當時連下跪的心都有。恩人啦。老張輕描淡寫地告訴老人,要敢于想象。 等到助手看完三十集劇本,說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是打鬼子。老張在“約談”古來稀時說,你怎麼,這個,抗戰八年,我們都結束了,你才想到,打鬼子?古來稀說,不是啊,這個劇本,我寫了八年啊。 沒辦法,為了信譽,老張對助手說,看在人家也抗戰了八年的份兒上,我們再打一次鬼子吧。也不知道我們是不是上了日本國的“黑名單”,我還沒去過日本呐。 老張當然不會冒風險。他按既定方法辦,找一個地方政府買單,把相關上司的名字全部安排上去。 有人說,這個辦法我也會。老張笑,你試試? 就是,隻有老張把這條路子走通了,隻有老張能夠靠手上的劇本找有關部門拿到相關補貼。
我覺得,除了拿了扶持費、課題費之類的補貼寫的東西,文學是最能夠反映社會實情的。
審美意識和審美能力是兩個概念。
很多中國作家的問題是沒有審美能力。
有時候,真實比小說更加荒誕。虛構往往還是在一定邏輯下進行的,而有些現實經常毫無邏輯可言。
如果文學不能反映現實,隻是作為一種文字技巧的表現,沒有價值觀,沒有基本的道德判斷,就是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今天的文學批評已經适應不了某種文學現實的塌方速度,必須以“文學呸評”來解決問題。
與其等待戈多,不如等待瓦拉德。
等待就是一種躺平,躺平就是一種等待。
唯獨音樂能夠充分反映複雜的内心而不被抓把柄。
連繪畫都做不到這一點。
文學?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2021年10月6日,上階堂
(《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6期,原标題《拖泥帶水》。圖檔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