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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曲折與堅守

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文 | 王炳根

來源 | 《中華讀書報》2013年12月18日

1973年初,就在《世界史》([美]海斯、穆恩、韋蘭著,吳文藻、冰心、費孝通等譯)校樣初出之時,出版總署軍代表來到中央民族學院聯系下一步的翻譯工作,希望他們接着翻譯H.G.Wells(韋爾斯)的《世界史綱》,學院的軍代表與工宣隊都不能确定,說,請翻譯組讀過原著後再決定。

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世界史》

[美]海斯、穆恩、韋蘭著

吳文藻、冰心、費孝通等譯

送到吳文藻案頭的《世界史綱》是美國紐約多布爾迪公司1971年版。按吳文藻的習慣,先從最後一章看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吳文藻這才想起他第一次讀這本書譯本時并無此章。他以為是盜版,回到導言方知這本巨著經過多次修訂,韋爾斯的版本隻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部分則是出自他的助手R.W.波斯特蓋特的手筆(作者注:韋爾斯1946年逝世,雖二戰結束,但他已無力思考、增訂這個重大曆史事件)。

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世界史綱》1921年版

吳文藻第一次閱讀這本書還是剛到燕京大學任教不久時,商務印書館的版本,梁思成等人翻譯。他注意到初版是民國十六年(1927年),那時梁思成還在美國留學,但從文言體譯文看去,應該是在清華讀書的時候。書的譯注多出自梁啟超手筆,因而吳文藻推測,《世界史綱》譯本初版是在梁啟超生前主持做成的事,可能是父親標明譯本,由梁思成等孩子們來完成,依據的版本則是二十年代發行的版本。吳文藻重讀梁譯本,文言體文字流暢,但也覺得有許多不準确的地方。尤其是從1920年修訂合成全書重印的版本(第一個完整版本),經過多次修訂,期間增加了許多新材料,修訂了不少訛誤,重新翻譯1969年最後的版本就不僅僅是一本書的重譯問題了。

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世界史綱》梁思成等早年譯本

看完書後,吳文藻得出結論:“非予變更重譯不可。”

在由工宣隊出席的翻譯組會議上,吳文藻對本書做了如此的表述:

《世界史綱》的編寫,不是為學術而學術的著作,觸發點是一次大戰之後的世界末日,為了尋找一個世界發展的支撐點,而不是局限于某一個帝國甚至局限在歐洲,以世界眼光論述世界的曆史、透視未來。用韋爾斯本人的話說:“以平直的方式,向具有一般智力的人展示,如果文明要想延續下去,政治、社會和經濟組織發展成為世界性聯盟是不可避免的”。但就是這樣,他對中國、印度的描述依然是膚淺的,盡管他聽取過傅斯年的意見,但傅斯年不可能在幾封信中展開中國五千年曆史的描述。而韋爾斯的經曆與教育,又不曾有中國等東方文化的積累。

《世界史綱》不是一部大學的教科書,而是寫給一般讀者閱讀的通俗讀本,雖然有其理論架構,但大量的來自他的平時閱讀與寫作筆記,與我們許多曆史學家,包括湯因比等不一樣,大量的資料摘要,其中有些是很新的資料,以一個通俗作家的身份考慮到其他像他自己那樣的普通讀者的需要。這種類型的曆史讀本,在史學家是不多見的,在國内也是不多見的。

《世界史綱》與《世界史》相比較,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比如叙述的方式、細節的重視等等,但差別也是非常明顯的,《世界史綱》的副題是“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世界史》描述的人類文明史,《世界史綱》的範圍大多了,從地球的形成、生物與人類的起源始,可謂視野開闊、叙述恢弘,但又是以大量鮮活的資料作為支撐的,勾勒出從地球生成以來的整個世界史。而作者韋爾斯既不是一個曆史學家,也不是地質學、民族學、民俗學、博物學、考古學、語言學家,古生物學家,而是一個通俗小說的作家,寫科幻小說,他《時間機器》《隐身人》《當睡着的人醒來時》《不滅的火焰》發行量很大,1920年和1934年,曾兩次通路蘇聯,會見過列甯和斯大林,是以有人稱《世界史綱》為“奇人奇書。”

(此處發言為本文作者根據吳文藻筆記整理而成)

邝平章、冰心、費孝通等都作了發言,最後在如何對待波斯特蓋特增補的二次大戰章節時展開了讨論。費孝通認為,整個叙述中,對中國的描述不充分不準确,而對二戰中中國所起的作用幾乎沒有涉及,這不公平,可以省去不譯,全書仍然截止于一次大戰結束,保持韋爾斯所著内容的原貌。這個意見被工宣隊接受并肯定。翻譯分工吳文藻總體把握,首先是做人名、地名、重大曆史事件名稱表,各章節的翻譯名稱均以此表為準,全書八編39章由費孝通等人分别翻譯,所有譯稿完成後由吳文藻統一校正、修訂,最後由冰心在文字上進行修飾、潤色。

根據吳文藻筆記,《世界史綱》有近一年的時間未出現,這大概處于各位譯者辛勤工作階段。到了1974年9月,邝平章第一個将部分譯稿送來,吳文藻從此步入緊張的校正與修改工作。緊接着,李文謹的譯稿送來了,吳文藻對邝平章比較放心,首先校閱的是李文謹譯稿:

先将第三十四章前三節原文浏覽一遍,然後看譯文,逐段逐句校對,原稿易懂不易譯錯,主要詞彙選擇不确切,下午繼續校閱,開始進度很慢,加以頭暈,看多就眼花。

(吳文藻筆記,1974年9月14日)

初譯占用的時間較多,校閱就緊張了,到了年底,吳文藻的校閱剛起步。研究室翻譯組開會商讨,大家認為應集中力量,争取第二年六月将《世界史綱》譯出,向國慶獻禮。

六人初譯的文稿陸續送到吳文藻案頭,校閱進度卻是快不了,吳文藻隻得請求冰心幫助校閱譯稿。正當吳謝校閱提速之時,1975年1月13日至17日,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冰心再次當選為人大代表。1月9日,民院舉行全院大會,李力主任報告,在總結1974年工作、布置1975年初步安排時,提到了包括年老體弱多病者的退休退職問題。吳文藻的思想受到觸動,他和冰心都到了該退休的時候,面對那一大堆譯稿,吳文藻有些無所适從。是退休之後繼續做,還是停下來?冰心從人大會上回來,兩人商量過這些事情,就在此時,工宣隊的張師傅來談話,說你們二位不必考慮退休退職的問題,吳文藻在筆記中寫道“對我很大鼓舞”。

從4月19日開始校閱徐先偉譯稿,5月16日校閱完畢。對徐先偉的譯文,吳文藻隻在“有疑難處重加修改”,認為譯稿的“品質較高易改”。之後冰心在校正稿上進行潤色,這次又增加了一道工序,冰心之後,吳文藻重閱一遍,8月15日,吳文藻筆記道:

先看瑩改徐譯稿第37章十九世紀最後二節(第十九節),學習文學,次就李譯稿第三十八章最後一節(第九節)修改處重閱一遍,疑難處拟出初稿待商榷,然後轉入第39章,“二十年的猶豫及其後果”。

8月27日又有:

上午第二次校訂第37章第10到18節,瑩改過之處,全部看完,親送給文瑾同志付抄繕。

這種認真的做法、幾道程式的操作展現在全部翻譯過程中。當然,民院翻譯組的全體成員,誰個不能獨立承擔翻譯任務?但是,“文革”中展現集體的力量,便有了合作翻譯,譯稿來到吳文藻面前如果不這樣做,各人譯一段,無論如何過不去。後來細心的讀者,讀出了翻譯的不同風格。

1949年之後,一本書産生的過程相當複雜與嚴格,無論是翻譯還是原創、無論是個人獨創還是集體創作,從出版社的選題、審批到創作(翻譯)、修改,到初稿、成稿,到編審(一般要經過一、二、三審),到最後的校對與印刷,一道工序不得少,尤其對于像《世界史綱》這樣的西方學者著作。《世界史》與《世界史綱》均為指定選題,多道工序省去,但在翻譯過程中,後者的機遇便不如前者,人還是那些人,環境卻又不一樣了。1974年底,階級鬥争又起,吳謝校閱、潤色《世界史綱》之時,無可逃避地被卷入其中。吳謝隻得放下手上工作,投入運動。

當校閱到“君士坦丁大帝孤獨情況時,頗受感觸”,吳文藻在這段文字前久久停留:

雖然君士坦丁大帝這人還像一個幻影,雖然他的家庭生活細節除了渺茫的悲劇之外無所透露,但我們仍能猜出他的許多思想。在他晚年,他心中必然很感寂寞。他比以前的任何一個皇帝都更專制——那就是說,他更少有忠告和幫助。再沒有可以共事的熱心為公和可靠的人,既沒有元老,也沒有顧問來分擔發展他的計劃。帝國地理上的弱點他了解多少,即将到來的全部崩潰他看到多遠,我們都隻能猜測了。

(《世界史綱》下卷,P478,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從書本到現實,從曆史鬥争聯系到現實批判,吳文藻思考已多,工宣隊知道情況後勸其“勞逸結合”,“勿過趕,要注意身體”。

《世界史綱》第一遍的最後校閱完成已是1976年末。通校完成,實際上隻是階段性告慰,《世界史綱》的出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元旦一過,吳文藻便全身心投入到第二遍校閱工作中,第二遍校閱一般排在冰心的文字潤色之後,也就是說,最後的定稿是在吳文藻手頭完成。第二遍的校閱費時不少,直到10月才完成,其間仍有錯可改。吳文藻在最後完成第39章的校閱時,再次閱讀原著中未譯的第40章,原來這一章不僅論及二戰,且全面涉及二戰後的世界格局,包括中國的文革。此時文革剛剛結束,而第40章對文革持有西方人的立場,多有質疑、批評,吳文藻認為将其翻譯出來很有參考價值。翻譯組通過了吳文藻的提議,10月之後,緊鑼密鼓地進行翻譯、校閱,吳文藻同時還要承擔編制全書的大事年表與索引,極其繁雜與慎密。

1980年3月,人民出版社送來《世界史綱》全書校樣。吳文藻等人看過校樣後,出版社編輯陳逸文來通知,說社裡經過研究決定還是删去第40章,大事年表與索引也不用,原因是由“内部發行”改為“公開發行”。以這個理由删去第40章可以了解,但将大事年表與索引拿掉,吳文藻感到十分費解。這不僅是費了他的大量心血,更是為了友善讀者,而公開發行應該具備這些内容。

出版社未采納吳文藻意見,随後署名問題又冒出來。由于是集體任務,有人主張用“中央民族學院研究室翻譯組”集體署名,有人則主張用“誰譯誰校”署名。吳謝沒有表示意見,幾經磋商,最後由費孝通拍闆:“不宜用集體名稱,因為翻譯組并不是全部參加,必須實事求是,以示負責。”署名的順序他親自排定。

決定公開發行之後,《世界史綱》于1982年2月再出一次清樣。吳文藻在通讀後,再一次慎重簽名。這年5月的《人民日報》為此書即将出版釋出了消息,7月2日,四套油墨飄香的《世界史綱》送到吳謝手上,最後署名順序為:

吳文藻、謝冰心、費孝通、邝平章、李文瑾、陳觀勝、李培萊、徐先偉

書到之前,稿費便已開出,吳文藻訂書10套,購書款從稿費中扣除。這10套書分别送給了三個孩子,還有遠在美國的顧毓琇、浦薛鳳等老友。

吳文藻、冰心與《世界史綱》中譯本

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運動之後,出現了一個全民讀書潮,吳謝等翻譯的《世界史綱》中譯本在這個讀書熱潮中走進千萬學子中間,一家甚至多家出版社屢屢重印,成為一個流行的經典版本。最初的評論不說,直到二十一世紀初的網絡年代,衆多網友仍在熱捧。認為:

如果有六星級,我會毫不猶豫給的。終于找到一本讀來愛不釋手的世界史……尤其以一個理智的有知識的西方人的視角,去審視曆來被中國人引以為傲的、記憶中光輝燦爛的5000年文化。原來在他們眼中,我們的成就、衰落、奮起是這個樣子。

每次有人要我推薦什麼曆史著作,我都會不遺餘力地推薦H.G.Wells的這本《世界史綱》。這是我讀的第一本世界史著作,我也認為這是我所看過的最好的通史著作……最後不能不提的是,這種文字的魅力也要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這套書強大的翻譯陣容,請看:吳文藻,謝冰心,費孝通……這些名字對本書的翻譯品質做出了足夠的保證。

當然也有不同的聲音:

翻譯不僅談不上優秀,五六十個字的歐式長句并不少見,按英文文法硬譯的句子所在皆是,不符合中文的習慣的詞句非常之多,讀得是幾步一頓,思路無法連貫……或者所謂譯者佳,可能是指梁思成先生所譯那本吧。

吳謝等人的譯本确實帶動《世界史綱》在中國的流行。同時,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06年出版了梁思成的譯本,之後,世紀出版集團也重印梁思成等合譯的文言體譯本,重在“引薦民國時期的學術思潮與動向。”對民國學術自由的懷念與向往,使得重印本也受到不少人的熱捧,一些大學的教授們向學子大力推薦梁譯本。這裡雖無貶吳謝費諸君譯本之意,推薦卻是出于感情因素與個人喜好。推薦者在這裡缺少基本考量,即是梁譯本所依據的版本是韋爾斯最初版本,以後經過多次修訂,所謂時間與地點準确到無疑問的程度,皆為之後多次征求各方意見包括傅斯年的意見之後的版本。原版本存在的缺陷,譯本豈能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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