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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玉書︱歌德與席勒的鴻雁十年

張玉書︱歌德與席勒的鴻雁十年

《歌德 席勒文學書簡》,[德]歌德、席勒著,張榮昌、張玉書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600頁,118元

1787年7月21日,德國狂飙突進時期的最後一個代表,也是最大膽的代表席勒從萊比錫來到魏瑪。法國大革命前夕風起雲湧的革命形勢和德國知識界亢奮激昂的精神狀态,使得席勒慷慨激昂、熱情奔放。席勒到魏瑪時,歌德正在意大利。不久,歌德從意大利回來。這位年長的詩人經過幾年宦海浮沉,閱世更深,因而變得消沉冷漠。難怪席勒對歌德懷有強烈的反感,而歌德也對席勒報以極大的懷疑。

1788年9月7日,倫格菲爾特家的兩位小姐,席勒日後的妻子夏綠蒂和她的姐姐卡洛琳娜在魯道爾施塔特舉行一次晚會,特地為這兩位詩人安排一次會晤,想使他們成為朋友。可惜這兩個姑娘的一片苦心并未收到預期的效果。9月12日,席勒寫信給他在德累斯頓的朋友刻爾納,談到他在五天前和歌德的這次會晤:“我終于能向您談談歌德,據我所知,您正心情迫切地在等我彙報……他皮膚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他的聲音極為悅耳,語言流暢,機智聰明,生動活潑。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聽他說話。他若情緒很好——這次差不多就是這樣——就頗為健談,說得津津有味。我們很快就結識了,毫不勉強。當天晚會上客人太多,大家都争先恐後地和他交談,我不可能有很多時間和他單獨相處,或者除了和他泛泛交談幾句之外再說一些别的……總的說來,我們這次面對面結識之後,我對他的高度評價實際上并沒有削弱。但是我懷疑我們兩人不會非常接近。許多事情現在對我來說還很有趣,我還想要獲得它們,并且希望真的獲得它們,而對他來說,他早已親身經曆。他(與其說是在年齡上,毋甯說是在生活經曆和自我發展上)遠遠地超過我,以至我們在前進途中永遠不會再走到一起。他從一開始就和我本質相異,禀賦不同,我們想象的方式似乎也根本兩樣。話說回來,從這樣一種聚會中也很難得出徹底的準确的結論。時間将告訴我們下一步如何發展。”

幾個月内,他們并沒有走到一起,思想感情也并沒有更加接近。歌德的居高臨下、冷漠矜持,以及拒人于千裡之外的神氣使席勒深受傷害。可是歌德的卓越才能又強烈地吸引着席勒,使他心裡又恨又愛,沖突異常。1789年2月2日,席勒給刻爾納的信裡表現出了這種沖突心情:“常在歌德身邊會使我心裡不快:即使對他最親近的朋友,他也從不吐露心曲。在任何事情上都抓不住他。我的确認為,他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利己主義者。他擁有吸引人,并且以或大或小的關注取悅于人的天才。可是他善于使自己永遠處于不受拘束的地位。他表現他的存在,仿佛施恩于人,但是隻像一個天神,從不把自己奉獻出去——我覺得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有計劃的行動方式,處心積慮,完全是為了在更大程度上享受對自己的鐘愛。不該讓這樣一種人在我們身邊生長發展……他在我心裡引起的是一種又恨又愛的奇怪的混合感情。這種感情跟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曾經對凱撒所懷的感情頗為相似。我恨不得把他的精神殺死而又從心眼裡愛他。”

歌德當時對席勒也無好感。隻不過這位年長的詩人比較内斂含蓄,談起席勒時不是那麼沖動,感情色彩不是那麼強烈。歌德在《初識席勒》一文中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景:“……我避免和席勒相遇。他待在魏瑪,住在我附近。《唐·卡洛斯》這部作品不适宜于使我和他接近。一些既接近他同樣也接近我的人士所做的一切嘗試,我都予以拒絕。這樣我們兩人彼此互不沾邊地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無法設想,我們會聯合起來。”

可是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形勢急轉直下,歐洲的反動勢力聯合起來,想把巴黎夷為平地,把革命淹沒在血泊之中,對本國人民則加強鎮壓。緊接着雅各賓黨人濫殺無辜的恐怖行動,使得先前對法國革命熱情洋溢、歡呼雀躍的德國知識界灰心喪氣,法國革命派的過火行動和德國的鄙陋狀況,把歌德和席勒這兩位詩人全都逼到美學的領域中去,于是無法想象的事情竟然變成了事實。這兩位天才詩人終于聯合了起來。是席勒首先采取主動,他在1794年6月13日從耶拿寫信給歌德,邀請歌德參加《季節女神》這一刊物的編輯工作。十天後,歌德回信欣然表示同意。席勒的那封信和歌德的那封熱情的回信便是我們呈現給讀者們的這本《歌德席勒文學書簡》的最初兩封。它們标志着兩人正式談話、合作的開始,揭開了兩人友誼的序幕。

自古知音難求。難怪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裡一開始就歎道:“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歌德當時在魏瑪這座德國的帕納斯山上,也因為缺乏知音而感到痛苦。席勒在給歌德的信裡提出:“天才對自己總是個謎。”他對歌德的深刻分析,表明他對歌德的了解的确勝于歌德自己。于是歌德感受到了得一知己的快樂,同時席勒自身的價值、他的正直誠懇的性格和他深邃精湛的思想,也給歌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得歌德捐棄對席勒的成見和兩人的隔閡,把他視為知己、引為摯友,因而兩人結交不過兩個月,歌德便寫信向席勒表示:“如今,經過那樣一次意外會晤1794年7月20日,歌德和席勒在耶拿席勒家裡的一次長談。之後,似乎我們将一起繼續沿着這條道路走下去……既然我們互相弄清楚了我們目前已達到的境界,那麼我們就更可以不間斷地共同工作了。”四天之後席勒寫信對歌德說:“我開誠布公,傾吐肺腑之言,沒有使您感到不快。我們相識雖晚,卻在我心中喚起了某些美好的希望……您和我所走過的道路迥然不同,不早不晚,隻有現在相會,我們才會有收獲。但是現在我可以指望,不管剩下的道路有多麼漫長,我們将共同在這條道路上前進,并且會獲益更多,因為一次長途旅行中的最後的旅伴總是最能互訴衷曲的。”

就這樣,兩位詩人肩并肩、手攜手地向着共同的目标前進。他們互相鼓勵、互相啟發,醞釀和創作了一系列輝煌巨著,把德國古典文學推向頂峰。他們的十年合作帶來的豐碩成果,成為德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豐富寶藏,形成了德國文學難以逾越的巍巍高峰。席勒的幾部巨著,從《華倫斯坦》,到未完成的傑作《狄米特裡烏斯》,都是這一時期的産物。而歌德的許多作品,尤其是他的畢生巨著《浮士德》,在長期辍筆之後由于席勒的一再敦促,他也是在這一時期又重新拾起,繼續創作的。

盡管這兩位詩人的文藝觀點并不相同,美學的追求也大異其趣,但是他們進行了密切的合作,不僅交換思想,交換觀點,而且在創作中做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1795年12月26日,歌德告訴席勒:“人們混淆我們的作品,我感到不勝榮幸;這表明,我們正日益擺脫窠臼,逐漸滲入共同的精神财富。這樣就可以考慮,如果我們用一隻手牽着對方,用另一隻手伸向大自然允許我們達到的遠方,那麼我們就能跨越巨大的鴻溝,有所作為。”

張玉書︱歌德與席勒的鴻雁十年

德國魏瑪,德國文學家歌德與詩人席勒在一起的雕像。

關于他們合作的情形,歌德在1828年12月16日與愛克曼談話時這樣說道:“像席勒和我這樣兩個朋友,多年結合在一起,興趣相同,朝夕晤談,互相切磋,互相影響,兩人如同一人,是以關于某些個别思想很難說其中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有許多詩句是咱們在一起合作的,有時意思是我想出的,而詩是他寫的,有時情況正相反,有時他作頭一句,我作第二句,這裡怎麼能有你我之分呢?”

沒有友誼,他們不可能創作這些傑出的作品,而沒有這些傑出的作品,他們的友誼也就失去了内容。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段友誼發展的過程當中,歌德往往是向席勒要求幫助、要求支援的人,盡管他比席勒更加著名,而且地位更高,但是他們在精神上是平起平坐、地位相當的兩位詩人。

在歌德創作《威廉·邁斯特》這部長篇小說時,席勒對歌德的這部力作做了長篇的論述,歌德在1796年7月5日寫信要求席勒:“您繼續振奮我,激勵我吧!”又說:“請您不吝賜教,把您的意見告訴我吧。”最後他說:“讀您的來信現在是我唯一的賞心樂事,對于您這樣一下就幫助我解決了這麼多的問題我内心多麼感激,這您會感覺到的。”

席勒對歌德的最大幫助是不斷地提醒歌德擺脫冗雜事務的幹擾,不要過于分散精力,而要集中力量進行文學創作,特别是不要忘記繼續寫作《浮士德》,把這部巨著完成。席勒在1797年1月27日勸歌德:“我希望,您不久便能擺脫一切繁雜的公務,傳回缪斯的懷抱。”他覺得歌德的行政工作大大影響了他的文學創作,歌德的光學、植物學、顔色學的研究,更使歌德的精力極為分散。1797年6月22日,歌德告訴席勒,他想繼續寫作《浮士德》:“由于在我現在内心不平靜的情況下,我很有必要給自己找點事做做,是以我決心動筆寫我的《浮士德》。”看來歌德對這件事情的決心還不是太大,是以他請求席勒的幫助:“不過我希望,您能費神在不眠的夜晚把這件事仔細考慮一下,向我提出您對整體的要求,并用這種方式,以一個真正的預言者的身份,給我講述并解釋我自己的夢。”席勒馬上就對歌德的這個決定做出反應,在第二天他寫信對歌德說:“您決定着手寫《浮士德》,這确實使我感到意外,尤其是現在您正準備去意大利旅行呢。不過我已經一勞永逸地放棄用正常邏輯來衡量您了,是以事先就深信,您的天才會讓您馬到成功的。”根據歌德的願望,席勒立即對《浮士德》的寫作提出他個人的意見:“簡言之,對《浮士德》的要求既是哲學方面的,同時又是文學方面的,不管您願不願意,題材的性質決定您必須用哲學的方法去處理它,而想象力則隻好勉強同意為一個合理的思想效勞。”出于種種原因,歌德對《浮士德》的創作總是時斷時續。席勒像關心自己的創作一樣地關心歌德的工作。1799年3月3日,歌德在給席勒的信裡寫道:“我此刻情緒極為惡劣,大概也不會好轉,除非某個重要的作品又取得了成功。”席勒收到這封信後感到極為不安。兩天後他就寫信對歌德說:“這個冬天我發現您不像平素那樣心情開朗、勇氣十足,這常常使我感到痛苦。正因為如此,我總希望我能有更多的精神自由,進而對您有更大的幫助。”接下來他就鼓勵歌德:“大自然委任您創造出類拔萃的東西。任何别的狀況,隻要持續一陣,就有違您的天性。您這次在文藝上停筆休息這樣長久,這種情況不可再度發生。您必須痛下決心,振作起來。”

而席勒在創作過程中也不斷地得到歌德的忠告和支援,以寫作《華倫斯坦》為例。1796年10月23日,席勒告訴歌德:“雖然我已經着手寫作《華倫斯坦》,但是我還在徘徊,在等待一隻強有力的手推我一把,讓我全身心地投入創作。”這封信标志着席勒的主要著作《華倫斯坦》三部曲進入了席勒的寫作計劃。三天以後歌德便寫信給席勒,對這個消息做出積極的回答:“我希望能聽到《華倫斯坦》将您攫住的消息,這對您、對德國戲劇都将大有裨益。”1796年11月13日,席勒告訴歌德,他正在研究《華倫斯坦》的原始資料,并且取得了相當可觀的進展。然而他認識到任務還相當艱巨,“沒有某種對我自己的大膽的信念,我是很難繼續寫下去的”。兩天後歌德便回信給席勒:“您向我報告的消息當中最令人愉快的,是您堅持寫作《華倫斯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您對能夠完成這部作品的堅定信念。”這番話對席勒自然是極大的鼓勵,歌德接着說,在他們共同撰寫諷刺短詩這一驚人之舉之後,“我們就必須盡力寫出大部頭的有價值的作品來……以使我們的所有的對手羞慚”。就這樣,在歌德的鼓勵下,席勒閉門謝客,深居簡出,在孤寂之中思考《華倫斯坦》的寫作計劃,每前進一步都向歌德報告自己取得的進展,征求歌德的意見。1798年8月21日,席勒寫信給歌德說:“我給您朗讀了《華倫斯坦》的最後兩幕并确信會受到您的歡迎,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将給我勇氣,并且我将保持這種勇氣,而這種勇氣正是我完成這個劇本所迫切需要的。”就這樣,席勒在他和歌德的友誼之中,吸取了勇氣,獲得了力量,終于在歌德的鼓勵和幫助下,完成了曆史悲劇《華倫斯坦》三部曲。

這部書簡的内容還包括兩位大師就文學、藝術、哲學、政治等方面互相交流的各種思想,他們對古代和當代一些作家及其作品的評價,他們不同的學習方法和創作方法,以及關于生活細節和家庭瑣事的叙述和描寫。這些記載,使我們窺見席勒和歌德當時的處境和心情,看到歌德如何為交際應酬、行政事務所困擾,因不能專心從事寫作而苦惱萬分,又因醉心科學研究而分散精力。我們還看到席勒被疾病折磨,為生活所逼迫,殚精竭慮、嘔心瀝血地創作出一個又一個悲劇,直到他自己的悲劇——壯年早逝——阻止了他最後一個悲劇的完成。是以,這部書簡不僅是文藝理論的豐富寶庫,也是研究歌德和席勒這兩位詩人的創作與思想的重要文獻。

這部忠實記載了兩位詩人十年友誼、十年合作的書簡,始于1794年6月13日席勒寫信邀請歌德參加《季節女神》的編輯工作。1805年4月26日或27日,歌德最後一次寫信給席勒,沒有收到回信,因為席勒當時已經病重。這兩位詩人持續十年的通信便以這封書信告終。5月1日,席勒在他妻子的姐姐卡洛琳娜·馮·沃爾措根夫人的陪同下,最後一次上劇院。在前往劇院的途中,席勒最後一次和歌德相遇,歌德在1805年的《歲月筆記》中寫道:“我們個人之間的會晤已經中斷,我們交換短箋,他(席勒)在2、3月間寫的幾封短信,還證明他疾病纏身,帶病活動,聽天由命,越來越不抱希望。5月初我壯起膽子出門,遇到他正打算上劇院去,我不想阻止他去,我自己身體不适,使我沒有陪他上劇院。于是我們在他家門口分手,從此再也沒有見面。一周之後,1805年5月9日,席勒病逝。”

對亡友的懷念促使歌德在1823年2、3月間一場重病之後,開始整理席勒給他的信件。11月份歌德又得一次重病,整理信件的計劃到1824年春天方才完成。1824年4月10日,席勒的夫人夏綠蒂把歌德寫給席勒的信寄給歌德。到12月底,《書簡》的編輯工作初步完成。四年之後,1828年11月,《書簡》的第一卷和第二卷,即1794年至1796年間的通信在科達出版社出版。1829年11月,其他四卷也全部出齊。我們在翻譯時,使用了聯邦德國慕尼黑愛彌兒·福爾默出版社的版本和民主德國萊比錫海島出版社的版本,兩個版本分别搜集了一千零十一封和一千零十三封信。海島出版社的版本多收進兩封信,即1798年5月18日歌德和福格特一同署名寫給席勒的信以及1798年11月11-29日席勒寫給歌德的信。由于譯本篇幅有限,我們隻能選譯其中部分信件和某些信件的部分段落。選擇難免失當,尚祈讀者見諒。謬誤在所難免,懇請讀者指正。

(本文為《歌德席勒文學書簡》譯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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