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魔鬼住隔壁,也住心裡

作者:一紙桃書

——魔鬼住隔壁,也住心裡

1

「姐姐是不是在躲我?」他步步逼近,幽冷的嗓音在死寂的走廊深處回響。

我面對着緊閉的電梯門,不斷按着下行鍵,頭頂的數字顯示電梯正從1樓不緊不慢地向上爬。我在15樓。

我渾身顫抖,心跳隆隆,電梯所在的樓層緩慢變化。6…7…8…

他的身影出現在樓道轉角。

昏暗的樓道燈在他的眼窩投下兩團陰影。陰影中他的雙眼,像暗夜裡的狼眼一樣發着光。

他越來越近,電梯姗姗來遲。

「别過來!不怕我叫人嗎?」我警告他。這是住宅樓,盡管現在是淩晨三點,我大叫的話,一定會有人醒來。

「哈哈哈!」他發出爽朗的笑聲,「吓唬誰呢?我們的事情公開的話,是誰的損失比較大?」

可惡……「你不怕被拍到嗎?」我的餘光搜尋着牆角的攝像頭。

他邪魅一笑,「姐姐騙誰呢?誰不知道這棟樓的監控是擺設。」

該不該放棄電梯,從樓道逃生呢?差點拔腿就跑,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一定跑不過他的。

我握緊了藏在身後的辣椒噴霧。

叮——電梯到了!我正要沖進電梯,被他一個箭步向前抓住後衣領。我按下防狼噴霧朝身後噴去,掙脫被他揪住的外套,在電梯門即将關閉前奪門而入。他弓着背咳嗽了兩下,惡狠狠的目光瞪過來,看來噴霧沒有命中他的眼睛。

我拼命戳着下行鍵,電梯門緩緩合上。就在雙門即将閉合的瞬間,一隻蒼白纖細的手指從門縫中插了進來。

再次打開的電梯門縫裡露出梅森那張俊秀又猙獰,可愛又可怕的臉。

「不是說好了要陪我到最後嗎?」

陪你到最後……當初我是說過這句話。

我和梅森初遇是在三年前。他16歲,我19歲。我是他的課外輔導老師。他嘴甜,私底下管我叫姐姐。我所說的陪他到最後不過是陪他走完聯考。

梅森聯考考了全省第一。我發去祝賀的消息,沒有收到回複。梅森和他家人都消失了。大概是聯考完就全家搬走了吧。我暗自埋怨他無情,但也不覺得太奇怪,畢竟他正要迎來嶄新的人生。

再見到他是三個月前。

我打開門撞見他,吓了一跳。他卻毫不意外,露出燦爛的笑容。

「姐姐,好久不見。」

梅森搬進了我對門,獨居。

2

和梅森匆匆打了個照面,我趕去上晚課。

整晚無心聽課,滿腦子想着梅森久違的笑臉。雖然曾對他一年前不告而别心有埋怨,一想到今後能做鄰居,心中不住湧上期待。

夜裡十一點我才回到家,驚訝地發現梅森站在我家門口,手中的口杯裡插着牙刷。

「姐姐,等你好久了。」

「你…沒帶鑰匙?」

梅森豎起食指,「我家也是指紋鎖哦。」

「那是…找我有事?」

「我新買的床墊沒送到,如果姐姐不忍心讓我睡床闆的話,收留我一晚吧!我可以睡地闆。」

我不以為然,「地闆不比床闆硬嗎?」

「那讓我睡沙發吧!」

我懷疑地瞪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有沙發?」

他忽閃着大眼睛,「上市公司的千金怎麼會連沙發都沒有?」

其實,我直到半年前,才攢錢買了人生中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沙發。

「你就當撿條狗回家吧。」梅森拜了我兩拜,見我無動于衷,擡起那張天然無害的臉孔正色道,「姐姐放心好了!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我不舉!」

「你…什麼???」

梅森撓了撓松軟的頭發,「也不是一直都…高中的時候還想着姐姐沖過,大概是産生了負罪感吧,從某一天起,就不行了。嘿嘿。」

望着定格在他臉上的傻笑,我扶額長歎,開了門。「真是敗給你了。進來吧。」

三年不見,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卻不知該從何聊起。

已經不早了,就各自洗漱,沒說太多的話。

我隻問了他念哪所大學,他卻避而不答,讓我很意外。

半夜醒來,淩晨四點。口幹難耐。

去倒杯水吧,順便檢視一下梅森的情況。

步入客廳的瞬間,眼前的畫面讓我的心咯噔一跳,寒毛豎起!

梅森站在水族箱前,背影逆着水中發出的藍光,在黑着燈的昏暗客廳裡顯得尤為突兀。

梅森什麼時候…長這麼高了?

他回頭看向我。黑暗中他的半邊臉被藍光照亮,是那麼怪異陰森。

錦鯉阿呆若無其事地從他背後刷過。

他似笑非笑,「阿呆長大了。」

「嗯。」

黃色的錦鯉,三年前梅森送我的。當時還是幼苗,隻有半個巴掌大,現在已經長成了接近半米長的“大肥豬”了。

「前不久剛換了大魚缸。」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姐姐,這個魚缸太大了,水深。風水不好。會招災的。」

我背後嗖地蹿起一股涼意,渾身起雞皮疙瘩。「沒想到你還信這些。」

他鼻腔裡發出一聲輕笑。

我早已忘了出來是做什麼的,隻知道一秒也不想多呆在這個客廳,立即轉身回房。

梅森從背後叫住我,「姐姐出來做什麼?」

「看看你有什麼需要,沒事就好。」

我頭也不回逃進卧室,反鎖上門,背靠着門深呼吸。劇烈的心跳久久不能平複。

梅森帶來的那種恐怖,我還不能了解。

再次睡下後,做了噩夢。

夢見梅森給我做了一條大肥魚。我在餐桌上吃得正歡,擡頭卻發現,水族箱裡的阿呆不見了。

餐盤裡的魚翻白的死眼斜瞪着我。

猛地驚醒,一身冷汗。已經早上了。

一片空白的大腦突然回憶起半夜水族箱前的對話。那情景太過離奇,毫無實感。莫非,那根本就是一場噩夢?

咚咚,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姐姐,起來了嗎?我做了早餐。」

梅森的聲音清亮爽朗,完全沒有了夜裡的那種寒氣。

我幾乎肯定昨晚水族箱前的一幕不是真的發生了,隻是奇怪的夢。

「放外面吧,我馬上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梅森正在餐桌前擺早飯和餐具。他氣色不錯,昨晚應該睡得很香。

「早啊,姐姐。」梅森露出陽光的笑容。

這才是我記憶中的梅森嘛。我徹底放下心來。昨晚怎麼會做那樣怪異的夢呢?一定是因為梅森的出現太意外了,加上最近勞累壓力大,才胡思亂想的吧。再說了,人家不是說夢是反的嗎?

肚子咕噜叫了一聲。餓了。

我麻利地刷好牙,在餐桌就坐,梅森坐在對面。

盤子裡有荷包蛋和肉腸,玻璃杯裡盛着牛奶。

「說起來還是第一次吃你做的東西呢。謝謝啊。」我拿起刀叉左右開弓,幾乎兩口就吃掉了整個太陽蛋,「蛋做得不錯啊,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半熟的?」

一般人會煎得比這個熟一點吧。

梅森手肘撐着桌面,十指指尖相抵,嘴角勾起弧度,明亮的眼睛突然籠上朦胧的氤氲,連聲音也變得像水草般幽冷黏滑。

「如果我告訴你,這個荷包蛋裡有我的米青液呢?」

我沒聽錯吧?看着他的臉,難以捉摸的笑容凝固在他臉上,那樣子不像在開玩笑。

我低頭看盤子裡殘存的流體狀的蛋白,一陣強烈的惡心伴着剛嚼爛咽下的蛋湧上咽喉。

3

躺在床上敷着面膜,望着燈光略有些刺眼的天花闆發呆。

如果閉上雙眼,眼前就會浮現出梅森那張薛定谔的容顔,有時像天使,有時像魔鬼。

想到昨天半夜站在水族箱前陰笑着的梅森,心有餘悸。

仍無法确信,或是不願相信,那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我一直有個毛病,容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常常将噩夢當真,留下“不存在的記憶”。

但早餐桌上的荷包蛋是真的。梅森真的說了那樣的話。

當時我一陣幹嘔,他連忙遞水過來,一邊拍着我的背一邊道歉他不該開惡劣的玩笑。

至于“玩笑”是指真的在荷包蛋裡做了手腳,還是扯了個謊唬我,我已經不想追究了。

我堅決地把梅森趕出家門。

他睡床闆也好,出去住酒店也好,我都不管了。

隻要他離我遠一點。

哪怕,隻有一條走廊的距離。

想到梅森就住在對門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我即使把自己反鎖在家,每分每秒都不得安甯,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今晚要不就開燈睡吧。

手腳冰涼,腦門發熱。

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冰涼的面膜也無法舒緩滾燙的臉頰。

滴滴滴滴滴——

定時鬧鐘突然響鈴,吓了我一跳。

拖着疲憊的身體,來到衛生間的鏡子前,揭下面膜。

面膜揭到一半,我的心猛烈地揪了起來,手的動作頓住,心跳卻如驟然加速的鼓點,在噩夢般的驚恐中,我緩緩向上揭開了整片面膜。

鏡子裡的畫面觸目驚心。

整張臉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疹子。

手一碰,非常的痛。

頭頂發綠的燈光在紅熱的臉上以蒼蠅振翅的頻率顫動着。

我低頭看了眼剛被我順手扔進垃圾桶的面膜。

嗡——左耳突然耳鳴。

頭暈目眩,腳下的地仿佛是軟的。

一個極其不祥的猜想襲上心頭。

是梅森昨晚在面膜裡做了手腳……

我強行掐斷快将自己逼瘋的思維鍊條。

努力欺騙自己的神經一切還沒那麼糟糕。

明早有一場面試。非常重要的入職面試。是我畢業後最想進入的公司。

「可以了。叫下一個進來。」

面試官冰冷的聲音,宣判了這場面試的失敗。

昨夜焦躁難安徹夜未眠,早晨起來後發現臉竟然比夜裡加倍惡化。

眼睛也感染紅腫,迎風流淚,幾乎睜不開。

明明作品集準備得很好,正常情況下應該可以自信順利地度過面試。

但今天面試官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露出反感的表情,象征性問了兩個問題就把我打發了,完全沒有問到我精心準備過的部分。

我帶着沮喪的心情回到家。

剛放下包,映入眼中的另一個畫面再次給了我衰弱的神經緻命的一擊!

阿呆死了。

半米長的黃色錦鯉,肚皮朝上,直挺挺地橫在水族箱裡。

翻白的死魚眼,和噩夢中餐盤裡的魚眼完全重疊在了一起。

我本能地移開目光,深呼吸了幾次,才鼓起勇氣去确認阿呆的屍體。

側腹部的鱗片出現了大面積掉落,整條魚就像褪色了一樣,暗淡發白,原本色澤十分飽和的黃色魚頭泛着像黴斑一樣的黑綠。

阿呆才三歲,我一直悉心照顧,這不是正常的死亡。

也許阿呆昨天就病了,隻是我心神不甯,喂食的時候都沒看它一眼。

是梅森……前天晚上,梅森獨自在我客廳裡的時候,完全有機會對魚缸下手。

為什麼梅森要奪走阿呆?

為什麼?!

困惑,不解,憤怒,在我體内翻騰,最後隻剩下悲哀。

阿呆明明是梅森自己塞給我的。

他高二那年為了聯考好彩頭,買了條錦鯉幼苗。後來又嫌養起來麻煩,交給我代養。

聯考後,梅森毫無征兆地斷了聯系,從我生命裡消失,留下阿呆陪我。

因為是梅森送的,才把這麼麻煩的魚養到了現在。

飼養阿呆,意味着我無論搬到哪裡,都要帶着魚缸。

為了照顧阿呆,我大學期間連宿舍都不能住。

阿呆的生長速度驚人,頭兩年更是以每天半毫米的節奏肉眼可見地變大。

這就意味着它不斷需要越來越大的魚缸。

越來越多的水。

越來越沉重的負擔。

我這個年紀的女生,也有不少因為一時沖動而攤上了麻煩的寵物。一般人都會交給親人代養吧。

而我沒有這樣的人。

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誰替我分擔。

阿呆是我最重要的陪伴,卻也是阿呆提醒着我,我是一個人。

是以…

「為什麼要奪走阿呆?」

熱血上頭的我不顧紅疹遍布的尊容,沖到走廊對面敲開梅森的門。

他看着我的眼神并不驚訝,表情卻十分怪異,像在發笑。

我後頸的寒毛成排豎起。

梅森表情兇惡,咬牙切齒地說,「要怪就怪你自己!」

我來不及反應,就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拉進了他的門。

4

我奮力向門外撲騰,梅森一腳把門踹關上,毫不手軟地揪住我的頭發,拖着死命蹬地的我穿過客廳。

那扇緊閉的,通往自由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門離我越來越遠。

偌大的客廳裡沒有家具,也沒有任何一點生活的迹象。

梅森從一開始就不是真的要搬進來。

他要害我…

求生欲驅使我奮起反抗,我用力咬破他捂在我嘴上的手指。

嘴裡嘗到鹹腥味的同時,後腦受到一記沉重的悶擊。

眼前降下一片黑幕……

劈頭澆下的冰水把我的意識帶回了痛苦的現實。

我聽見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撐開沉重的眼皮,慢慢搞清了狀況。

我被放在冰冷的浴缸裡,雙手被吊起來,拷在了浴缸上方的水管上。

梅森冰涼的手指碰到我臉的瞬間,我渾身戰栗。

他把粘在我臉上的濕發撩到耳後,「啧啧,你現在的樣子真是難看極了。」

梅森蹲在浴缸旁,笑出了一對酒窩,滿意地端詳着我,「還是這副尊容和你比較相稱啊。當初,我為什麼會被你這張天使的臉給騙了呢?

「呐,姐姐,我看過一部電影,講一個男人從下水道撿了一條美人魚,養在自家的浴缸裡。但是那條美人魚的肉身,卻一天一天地腐壞下去,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你會不會也腐爛在這裡呢?」

我像船闆上的魚垂死撲騰了兩下,手铐哐哐地敲着紋絲不動的水管。「梅森,你瘋了?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喜歡你啊。」他說這話時語調平淡,嘴角勾起無奈的苦笑,「我這輩子犯下最大的錯,就是喜歡上了你。」

記憶回到三年前。

午後的陽光穿透小小的魚缸,在牆上投下一道小小的彩虹。

梅森心血來潮買回來一隻黃色錦鯉幼苗,不過拇指長,呆頭呆腦地在魚缸裡搞不清狀況。

「你買它做什麼?」

「讨個好彩,等它長大了,正好保佑我聯考正常發揮考狀元。」

我笑了,揉揉梅森的頭發,「口氣不小嘛。你老爹不是還有點财産的嘛。何必給自己這麼大壓力呢?」

「因為等我長大了,想娶姐姐嘛。」

他望着我的眼神那麼純真,那麼确信。

我沉默半晌不說話。

「姐姐,在想什麼?是不是生氣了?」

我故意刁難,「誰說你考了狀元就能娶我了?」

沒想到梅森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他輕歎了口氣,「是啊。畢竟你是“海的女兒”,長得又漂亮,什麼樣的人家才配得上娶你啊。」

好機會。

我沖梅森淺淺一笑,柔聲道,「我爸和你爸可是老朋友啊。我爸常念叨,可惜當初沒能說服你爸合夥創業。你那個才子爸爸可太清高了。照我爸的魄力,過不了幾年,海氏集團肯定能上市的。我要是你爸,就趁現在入股,将來你也是豪門公子了。」

梅森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心動了,又不敢相信,「老海不會同意的吧?」

「我去做他的工作。再說了,梅錦榮和海常安的交情不一般啊,連海夫人都嫉妒呢。」

「那…我去勸勸我老爹。除了我的話,他誰都不聽。」

那天梅森充滿希冀的清澈雙眼始終印在我腦海。

眼前的這個人,和我記憶裡的少年判若兩人。

面龐消瘦,眼窩凹陷,臉色蒼白,皮膚幹裂,胡渣野蠻生長,一對熊貓眼是無數失眠夜晚的饋贈。

唯一不變的是他眼裡依然有光。

隻是那光芒變得銳利而兇狠。

「我老爹投入了所有的财産。結果呢?被你的狗爹騙得欠下一屁股債!」

「什麼?」

「姐姐,我是考了第一。可是迎接我的是什麼啊?聯考出分的當天,我母親告訴我,兩年來我那個傻爹為了填窟窿不停借貸,欠下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債。結果呢?我爸跳樓,我媽上吊,留下我一個。你還問我上哪所大學?我被讨債的逼得走投無路,改名換姓到處流亡,這輩子還有什麼指望?」

「梅森,梅森!對不起!要是我知道我爸會背叛,我就不會……」

嘩啦啦,梅森又劈頭蓋臉潑下冰水,「住口!」

我冷得發抖,小心翼翼擡頭看他,本以為會看到憤怒抽搐的臉,沒想到他的表情竟是心碎,聲音像是哽咽。「即使家破人亡,我也沒怪你,我不相信你會存心騙我…直到…我查到了海氏集團當年真正的财務狀況。」

我的心咯噔一下。

「姐姐,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們家根本快破産了吧。」

被識破了。

當時,我們連抵押的房子都快被銀行收走了。

我出去做家教,也是為了貼補家用。

我向梅森隐瞞了實情,把自己說得像公主一樣,最早隻是為了虛榮心。

關鍵時刻,順水推舟,我騙了他。

是我害了梅家。

說起來,我不是為了挽救家裡的經濟,也不是害怕流落街頭,我隻是想立下大功一件,博得父親的喜愛罷了。

我并不是想害梅錦榮血本無歸,我相信海常安的商業才能,我的父親,一定能起死回生。

父親确實做到了。憑借着與生俱來的狠勁,硬是把生意支棱起來了。短短三年間,海氏集團異軍突起,上市在即。隻是沒想到,他把成功建立在了朋友的屍體上。

梅家的悲劇我确實不知情。我一直以為他們過得好好的,一直心安理得。

梅森失去高光的大眼睛瞪着我,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

「過着我現在這樣地獄般生活的人,本該是姐姐你啊。」

「梅森…」

「别再叫這個名字!」他的嗓音沙啞、低沉、陌生,「你認識的那個梅森…已經死了。」

重逢以來的種種畫面在我腦中閃現。

拿着刷牙杯賴在我門口的梅森,喊我吃早飯的梅森,明明就和過去那個陽光的少年一樣。

…我懂了。

原本的梅森甯願自己痛苦也不可能傷害我,他努力抑制的複仇的火焰,終于在他體内鍛造出了我眼前的這個梅森。

你化作了魔鬼,而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天使。

難道這樣才更相配?

我竟冷靜下來。

「你真正的仇人是海常安。欺負我算什麼?」

「先讓他嘗嘗愛女被弄壞的滋味,不是很有趣嗎?」

我不禁笑出聲。

梅森啊梅森,你還是不明白。

折磨我可報複不到那個人。

梅錦榮和海常安既然是故交,為什麼你沒有早點認識我?

什麼海的女兒?不過是泡沫。

我隻是一個老海不想要的私生女罷了。

5

我被鎖在梅森的浴缸。

梅森卻住進了我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

開我的家門不需要鑰匙,隻要指紋或密碼。

「姐姐設密碼的習慣沒有變呢。果然,你還是誰也不在乎。」

梅森說這話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瞬的落寞。

我不管搬到哪裡,門鎖密碼都是門牌号本身。

一般人會用誰的生日,或是與重要的人、重要的回憶相關的數字。

我沒有這樣的牽挂。

當年小梅森撒嬌要我把他的生日設為密碼,我才告訴他我隻用門牌号。

沒想到他記到了現在。

梅森每天幾次,送來水和食物。

我不喜歡吃魚。

他故意一連幾天給我做魚。清蒸、紅燒、煎炸……變着法兒做同樣的魚肉片。

陌生的口感。我很少吃魚,無從判斷這是哪種魚肉。隻知道,一定是條大魚。

頭兩天魚肉還新鮮,我不肯吃,梅森也不逼我。

後來,肉味一日比一日發臭。我反而饑不擇食地吃了不少。

直到有一天,他端來一碗魚頭湯。

他舀起一勺湯吹了兩下,再把湯勺送到我嘴邊。

我抿了一口,依然很燙嘴。

他不給我喘歇的時間,以機械的節奏一勺一勺地給我灌湯。

他一直如此,喂飯像填鴨。

我勉強配合他的節奏。一大碗白湯很快喝了過半。

在勺子的攪動下,碗底的魚頭翻了過來。

碩大的魚臉上…翻白的死眼斜瞪着我。

…阿呆……

唔…肚裡一陣翻騰,剛灌下的魚湯,連着胃酸全嘔了出來。

連嘔吐的過程都燙喉。污穢的嘔吐物淋了自己一身。

吐得肚中空無一物,我仍止不住幹嘔,活似一條離了水的魚。

「啧啧啧。姐姐,你又把自己弄髒了。」

梅森放下湯碗,站起身,拿起淋浴頭,開涼水,以最大水壓粗糙地沖洗我的身體。

然後把花灑挂上,一言不發地離開。

任瑟瑟發抖的我獨自晾幹。

這些天,梅森像照顧癱瘓在床的病人一樣料理我的一切。

隻不過,他是個有施虐癖的“護工”。

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梅森都不在。

隻剩下我自己,在冰冷的浴缸裡。

我一直活得很孤獨。一個人做所有的事。

一連幾天不見人也習以為常。

而現在,不管我願不願意,每天都見到梅森好幾次。

是以,即使變成了這樣,與外面的世界切割了聯系,并沒有更孤獨。

意識到這一點,我突然哭了。被關進來以後,第一次哭泣,竟是因為這樣不着邊際的淚點。

衛生間沒有窗戶,隻能靠漏進門縫的一點光線判斷晨昏。

擰不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細數着流逝的每一秒。

已經過去七天了。

最初的兩晚睡意全無。黑夜顯得格外漫長。

後來終日昏昏沉沉,一天中的任意時刻都可能陷入昏睡。

一場大雨過後,衛生間的下水口散發出惡臭的黴味。

牆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污點,盯着看才發現它以極慢的速度在移動。

竟是一隻我從未見過的模樣怪異的爬蟲。

别過來……千萬别到浴缸裡……我隻能默默祈禱……

我不知道坐牢是什麼體驗。但一定不會比我現在更糟。

這極度的灰暗、壓抑與不适,完全就是我夢想中的光鮮、舒适與奢華的對立面。

我是虛榮,但我并非不努力。

這些年,為了成為理想中的自己,我拼盡全力。

我的夢想是成為時尚大牌設計師。

越是虛榮的人越有販賣虛榮的天賦。

若不是梅森,我應該已經收到G社的錄用通知了吧。

我的衣櫃裡備好了一整排光鮮亮麗的職業裝。

本來離夢想隻差一步了……

卻轉瞬之間,掉進了深淵。

臉上的皮膚幹癢難耐。

一連幾天沒有照鏡子。我變成什麼樣了呢?

極度想念我的全套護膚品。它們就擺在我房間的櫃子裡。

我自己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隻隔着一條走廊,那裡面有我需要的一切。明明那麼近,卻仿佛遠在天邊。

這份絕望的焦躁折磨得我渾身發癢。

我早已像依賴食物一樣依賴我的那些瓶瓶罐罐,沒有了它們,就像會死一樣。

如果是那樣的話,為什麼我現在還活着呢?

梅森進來了。除了帶來瓶裝水,手裡還拿着一個半透明的玻璃瓶,裡面盛着米黃色的液體。

我感動得快哭了。那是我的護膚精華露!俗稱「仙人水」。

他在浴缸旁蹲下,往掌心倒了點仙人水。

「梅森…」我差點說謝謝,立刻意識到,還不是因為他我才落得這麼慘。

沒想到,他輕側手掌,讓精華露順着他掌心的紋路滴落到地上。

「梅森,你在做什麼?」

他的食指附上我幹裂的嘴唇。「姐姐,你都快枯萎了。該不該給你澆水呢?」

我拼命點頭,用盡可能真誠的眼神試圖打動他。

他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笑,把玩着手裡的瓶子,「這東西一瓶很貴吧?不愧是大小姐。」

他手腕一轉,瓶身傾斜,仙人水從瓶口倒出來,垂下一股細細的涓流。

不偏不倚,筆直流進浴缸的下水口。

「住手!梅森…你夠了!」我無謂掙紮着,手铐摩擦水管,發出刺耳的聲音。「為什麼……要做這麼無聊的事……」

「無聊嗎?我倒覺得有趣得緊啊。」他側過臉看我,「姐姐正露出很棒的表情呢。」

黑化了的梅森,眼神裡找不到一點當年的影子。

耳邊響起小梅森的聲音。

「姐姐,你為什麼要出來做家教啊?」

「自己掙錢自己花啊,我才不要依靠老海。」

「姐姐,你等我。将來我會掙很多很多錢。你想要什麼我都買給你。到時候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

我看着最後一點精華露從瓶口墜落,消失在黑洞洞的下水口。

就像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眼睜睜看着可以續命的水被倒在滾燙的沙子上蒸發殆盡。

從空瓶子裡流光的,是梅森對我的信任,和最初的感情。

6

第二天下午,客廳那邊傳來搬運重物的動靜。

除了梅森,也不會有别人。

不知他在外面忙活什麼,半天才消停。

他進來衛生間,擡起我的下巴,左右打量我的臉。

「姐姐,臉已經好了哦。看來我把你照顧得不錯。」

我差點忘了。臉上發紅疹的腫痛已經消失多日了。

梅森拿來了我的洗浴用品。

我以為他又要在我面前倒掉。

沒想到,他松開了我右手的手铐,放下我被吊起的雙臂,把我的左手改拷到牆邊的安全扶手上。

雖是騰出了一隻手,我的手臂酸痛到失去知覺,擡都擡不起來。更别說反擊他了。

他把我的沐浴露、洗髮乳以及保濕用品在浴缸邊緣一字排開。

疊好的幹淨毛巾放到我夠得着的地方。把花灑塞進我手裡,調好水溫。

「好好把自己洗幹淨。洗好叫我。」

我詫異地看着他離去的身影。

他關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别太慢了,我沒多少耐心。」

我緩緩按摩着僵硬的手腕。手铐拷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淤青和擦傷。

舒緩的蒸汽在我身邊升起。聞到久違的沐浴露的香氣……

終于忍不住,抱着膝蓋,在嘩嘩的水聲中,掩面大哭……

洗好擦幹後,我把浴巾裹在身上,慢吞吞地塗着護膚品。

哪怕多拖延一秒也好。

梅森的身影出現在磨砂玻璃門後,他惡狠狠地錘了兩下門,不等我回應就直接進來了。

「洗好了為什麼不叫我?以為我會吃了你嗎?看來你是不想出去了。」

他說什麼?出去?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梅森終于完全解開了束縛我多日的手铐。

他想拉我起身,我兩腿發軟,根本站不起來。

梅森無奈,隻好将我“公主抱”了出去。

我偷看了一眼他的側臉。重逢以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雖然嘴唇緊抿,面無表情,睫毛還是忽扇忽扇的,和我記憶裡一樣。

梅森把我抱上了床。

我的床。舒适的席夢思,柔軟的被褥。

可是……我不在自己家。

梅森把我的床搬進了他的客廳。

偌大的空蕩蕩的客廳中央赫然擺着一張大床。像海中的孤島。

他檢視了一下我手腕的傷勢。

拿了一條領帶,把我的雙手捆到背後的床欄上。

依然沒有自由,但至少,比之前的待遇舒服多了。

梅森在床沿坐下。居然幫我梳起頭來。

多日未曾打理的發尾嚴重打結,他耐着性子一點點梳通了。

他拿吹風機為我吹頭,手指伸進我潮濕的長發,動作竟溫柔。

待頭發吹幹,他幫我撥好劉海,輕撫我的腦袋。

「這樣就又漂亮了呢。」梅森欣賞着自己一番努力的成果,「我有點能體會女孩子玩裝扮人偶的樂趣了。」

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姐姐,從今晚開始,你會有客人哦。」

「客人?」

「嗯。」梅森認真地點點頭,眼神幹淨得像個孩子,「很多很多的客人。」

「是…什麼人?」

「債主。各種各樣的債主。」梅森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意味深長地看着我,「還債吧,姐姐。」

他在說什麼呢?我一點也聽不懂。

「梅森…你什麼意思啊?你欠了多少…?」

「我欠的?」他突然怒目切齒,「我什麼也沒欠!是你欠我的…」

「你綁架我是為了還債?」我心頭一涼,「你…聯系過海常安了?」

梅森笑了。「你以為我會做出綁架勒索這麼容易暴露自己的事嗎?」

我暗自松了口氣。要是梅森真的問老海要贖金,老海大機率會報警,而不管我的死活。

我不是怕死。

我是不想讓梅森發現,我不是他以為的備受珍視的“公主”。

「不要贖金的話,你怎麼還債?我又能幫你還多少?」

梅森向上指了指。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天花闆上裝着攝像頭。

「海氏集團的公主落到壞人手裡。」梅森嘴角勾起一絲邪氣的笑,「你知道,暗網上的人,願意花多少錢買你的視訊嗎?」

暗網市場,存在着人世間最殘酷、黑暗的交易。

我應該害怕的。我應該害怕到發抖才對。

是不是我的腦子被關壞了?

我還在回味梅森一口一個“公主”。

心裡生出一絲異樣的甜蜜。

那是糜爛的果實才有的甜膩滋味。

暗網中,會有多少藏在暗處的邪惡的眼?他們會有怎樣的凝視的目光?

成為壞人眼裡的公主……

我都在想什麼呢?我一定是瘋了吧。

梅森離開前,拿一條黑色的眼罩蒙住我的眼睛。

在我耳邊說,「好好期待你的客人吧。」

7

我的第一個「客人」,很粗暴。

他騎在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仿佛真帶着殺意,直到我幾乎暈厥才放手。

可我又覺得,他的那種粗暴似乎是在掩飾着什麼。

從那天起,幾乎每晚都有「客人」光臨。

我始終蒙着眼罩,看不見他們的樣子。

頭幾個的技法很生澀,後來一個比一個擅長。

每個人的方式和習慣各不相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

都一聲不吭。

不僅一個字都不說,連喘息聲都壓抑着。

梅森說約定如此,客人們不能暴露身份。

稀薄的光亮穿透黑色的眼罩,我知道天亮了。

身旁沉默不語的人起身了。

我一動不動地裝睡。

一陣窸窣的穿衣聲後,那人離開了。

聽到遠去的腳步聲和門關上的聲音,我松了口氣。

昨晚拉扯得太過激烈,束縛雙手的領帶松動了。

我始終把手放在原位,沒讓他發現。

他走後,我幾乎不費力地從松垮的捆綁中抽出雙手,摘下眼罩。

窗簾沒拉上。晨光如此刺眼。

我坐起身,腳尖輕輕點地。

慢慢将腳掌平放到地上。

冰冷的瓷磚,鑽心涼。

那刺痛感,卻又好像滾燙的沙漠。

我扶着床欄,緩緩站起。

這麼長的日子以來,第一次以自己的雙腳站立。

邁出的每一步都艱辛,伴随着疼痛,就像剛獲得雙腳的人魚。

我來到落地窗前,眼前視野一片開闊,沒有能看到這裡的大樓,除非有直升機從面前經過,别指望被人發現了。

屋裡沒有鐘表。看天色應該将近七點。

梅森快來送早飯了。我動作要快!

我搜尋着這間幾乎空無一物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

在衛生間的鏡櫃裡,發現了一支注射器,還有一個白色小藥瓶。

打開瓶蓋的瞬間,眼睛立即感到強烈的刺激,淚流不止。

這氣味,是辣椒水。

看來梅森當初就是用這支注射器把辣椒水打進了我的面膜包裝裡。

我拳頭硬了。

環顧四周,梅森“好心”給我留下了一瓶我的保濕噴霧。

我擰開噴霧蓋,将瓶中的保濕水全部倒進洗手池,比那天梅森倒掉我的「仙人水」還要堅決。

然後把辣椒水灌進了噴霧瓶子,重新擰好噴霧蓋。

自制辣椒噴霧完成。

我迅速把現場清理幹淨,手握辣椒噴霧,回到客廳。

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

梅森為了把我反鎖在屋裡,特地把指紋密碼鎖換成了傳統的鑰匙鎖。

我縱身跳回床上,把辣椒噴霧塞到枕頭下。戴上眼罩,躺好,自己把雙手舉過頭頂吊在床欄上。

梅森進來的時候,我仍以微小的動作摸索着領帶系的繩結,好不容易把雙手伸了進去。

他一步步靠近,我的心髒在狂跳!我屏住呼吸,生怕胸口的起伏會出賣我的慌張。

他摘下我的眼罩,我緊張地觀察他的表情,卻發現他并沒怎麼看我。他好像在回避與我目光接觸。

我沒看錯吧?他蒼白消瘦的臉頰上似乎鍍上了一抹羞澀的潤澤。

梅森例行公事地喂我吃了早飯,全程沉默不語。端着餐盤逃也似的離開了。

當天夜晚的「客人」太過溫柔。

他吻了我。嘴唇的觸感很柔軟。那唇齒間的摩挲缱绻,幾乎讓我覺得他是帶着愛意的。

我自然無法伸手觸碰他,但每一次被動地與他肌膚接觸,我愈發确信他溫熱細膩的皮膚下,流淌的是青春奔湧的血液。

他周身帶着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氣。

是我的沐浴露的香味。

我早就猜想,所有的「客人」都是同一個人,一個不想讓我認出他聲音的人。

恰巧在此時,他喉嚨中漏出了一聲情不自禁的喘息。

那聲音聽起來年紀很輕。

這是有史以來最溫柔的一次。

我産生了不該産生的,快樂的感覺。

他沒發現我的手已經悄悄脫離了束縛。

掌心緊握着辣椒噴霧。

身體仿佛一點點融化了。

内心前所未有地動搖起來。

竟不忍心攻擊。

如果等他睡着,我可以偷偷溜走…

但是「客人」并非每一晚都留下過夜,有時完事就走了。

「客人」出去後,又會從外面反鎖上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門。

逃跑的時間視窗正一點點縮短…

回想起這段日子裡我經受的一切…

不能再猶豫了!

趁他忘情之際,我突然舉起手臂對着他按下噴霧。

他驚叫一聲,跳閃開了。

辣椒噴霧沒能對準他的眼睛,但被他吸進了喉嚨。他抓着自己的咽喉,痛苦地咳嗽。

我抓住這一瞬間的空檔,摘下眼罩,跳下床,朝着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門奪命飛奔。

餘光瞥見「客人」就是梅森本人。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找不到一點剛才溫柔的痕迹。

我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一切的含義。

隻顧着逃命。

「你…給我站住!」梅森嗓子冒着煙,聲音沙啞有如惡鬼。

我摸到了門把手,成功将之轉動。

門開了!

我光着腳沖進走廊。梅森竟沒有馬上追出來。看來他不得不喝口水給嗓子熄火。

我直奔走廊拐角的電梯間。

瘋狂戳着牆上的電梯下行鍵。

這時我聽見了魔鬼的聲音。

「姐姐是不是在躲我?」

梅森。該來的總會來。

我逃進了電梯。

就在電梯門即将閉合的瞬間,梅森的手指從門縫中插了進來。

這一次他眼疾手快地制住了我的手腕。

辣椒噴霧滾落在地。

腦後中了重重的一擊。

兩腳一軟癱倒在地。

眼冒金星,視野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紗。

意識逐漸模糊,我隻知道——

他抓起我的頭發,像對待一塊破布一樣把我拖過走廊。

拐了個彎。

來到他的門口。

他打開的卻是我的門。

我竟是以這樣的姿态,進了久違的家。

緊繃的神經終于斷了弦。

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8

刺鼻的腥臭味喚醒了我的知覺。

仿佛掙紮在夢境的邊緣,無法睜開雙眼。

好冷…

感覺冰涼的水緩緩沒過我的身體…

是什麼纏住了我的腳踝?水草嗎?

原來我在水裡…

我經常夢見自己沉在水底。

從小到大,一直重複的夢境。

那些夢裡,我總是在水下仰躺着,在水中睜大雙眼也不覺得難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一團白色的光亮照進水面,離我那麼遙遠……

為什麼現在我眼前隻有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呢?

突然,水灌進鼻腔,我下意識地張開嘴,帶着腐臭味的水一股腦湧進喉嚨。

我在劇烈的嗆痛中猛然驚醒。

眼睛一睜開就進了水。

我的頭确實沒在水下!我下意識地猛烈撲騰,膝蓋和手肘立即頂到堅硬的表面,好痛。

這是個狹小的空間。

好像是個玻璃缸。

我扶着兩側滑溜的玻璃,終于艱難地坐起身。

水位大約15cm,剛沒過我的胯骨。

缸内的空氣又悶又臭,每次呼吸都需要勇氣。

透過蒙在玻璃上的薄霧般的水漬,我看見了熟悉的沙發、餐桌…花瓶裡的玫瑰枯萎了…

這是我家!

我第一次從這裡面看出去……

根據擺放的相對位置,可以肯定,我被困的這個狹小的玻璃盒子,是我那巨大的水族箱…

阿呆的水族箱……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面?

這點空間不允許我轉身,我努力扭脖子,視線轉了270°。

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轉回來,眼前出現了一張臉,是梅森!

他站在水族箱前,雙手扒在兩側,臉貼着玻璃。

他咧開一個如新月般詭異的笑容,緊挨着濃眉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我。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永遠不敢相信,他漂亮的五官可以在我心頭烙印出魔鬼的容顔。

我一生中從未體驗過如此的驚恐。

梅森做着誇張的口型,大聲對我喊話,生怕我聽不見。

「姐姐,再忍耐一下,很快你就可以遊了。」

他說什麼?

我順着他的視線向下看,水位已經齊腰,比剛才深了不少。我驚吓過度,竟沒注意到。

水面下的出水口送出源源不斷的水流。

水位正一點點上漲。

梅森該不會…

救命啊!

我使勁推頭頂的水族箱蓋,蓋子紋絲不動。

我拼命拍打着面前的玻璃。

「梅森!你瘋了嗎?」這是我第幾次問他這個問題了?還用問嗎?梅森早就是個瘋子了!「你要淹死我嗎?」

他笑着不說話,往後退了幾步,像在尋找最佳的觀賞距離和角度。

「梅森!你醒醒!這麼做不值得!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你隻是欠了債,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可以還上的!我去跟老海說,讓他賠給你!對,就這麼辦?好不好?梅森…我的好梅森…好弟弟…求你了!别做傻事啊!放姐姐出去!好不好?」

好話歹話都說了。語無倫次。

天花亂墜好了,海誓山盟好了。隻要能活命,沒有什麼說不出口……

「梅森啊…你喜歡我不是嗎?你不要殺我,我死了就不能陪着你了。是我不好…是姐姐不好…我當初不應該騙你,都是我的錯!還有…我不該逃跑,我改,我改好不好?我再也不逃跑了!我用一輩子償還你!相信我!放我出來,我願意陪在你身邊,不出門也可以,我可以每天等着你,你要怎樣我都可以滿足你,想怎麼做都可以!隻有現在這樣的…不要啊!」

我不知道他能否聽清我的話。或許他根本沒在聽。

他隻是含着謎一樣的微笑,默默觀賞我的表演。

水已經淹過了胸口,胸腔像壓着巨石,透不過氣。

我變換成雙膝跪坐的姿勢,為了換取一點高度和時間。

梅森嘴唇微張,眼睛裡有星星,滿懷期待。

他該不會,真的喪心病狂,以為可以把我養在水裡吧…

「梅森…我不是魚!我會淹死的!」

他仍無動于衷。

「梅森!如果我告訴你…我…我喜歡…」

「你」字一出口,就變成了水中咕噜咕噜的氣泡。

灌進耳朵的隆隆水聲掩蓋了我劇烈的心跳。

梅森的唇在動,聽不見他說什麼。

他的嘴唇好像在說——

「我的美人魚」…

我努力擴張自己的肺,仰頭深吸進最後一口氣。

水徹底沒過了我頭頂。

視野朦胧,随着水波震蕩。

頭發如水草般四散,偶爾漂到我面前。

我仍奮力拍打着玻璃,但隔着水的阻力,已經使不上勁。

隐約看見梅森拿出拍立得。

對着魚缸裡垂死的我,按下了快門。

白邊黑畫的拍立得相紙從機身裡滑出來。梅森如獲至寶地拿在手裡等待成像。

我已經憋不住氣了。

像魚一樣吐出氣泡。

開始嗆水到肺裡。

結束了…

我這充滿謊言的,欺人欺己的,悲哀的一生。

我所看到的最後的畫面,竟是那個被我毀掉人生的少年…

也許,他有權複仇呢…

就在我意識彌留之際,梅森的視線從相紙回到我身上。

他大叫一聲,扔掉手裡的拍立得和照片。沖到我面前試圖打開水族箱的蓋子。

他的表情焦急又絕望,和剛才判若兩人。

是你?我的小梅森,你回來了啊…

可惜太晚了…

再見了,梅森…

突然,一聲巨響如閃電撕裂夜空,劈開了葬送我的玻璃棺材。

傾斜的水流卷着我的身體,還有碎玻璃渣,通通抛了出去。

梅森一把接住我。他瘦長有力的手臂撐住我的身體。

我癱軟在他懷裡。

面前的地上橫着一把木椅。原來梅森拿椅子砸碎了水族箱。

他使勁搖晃着我,眼裡閃着淚光。

他看着我的眼神幹淨得讓人心疼,這是我記憶中的少年。

他痛徹心扉的呼喚聽起來有些遙遠。

「姐姐!姐姐!天啊…我都做了什麼?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能有事啊姐姐!」

溫熱的液體滴到我的小腹上。

是血。

梅森的手臂被玻璃劃出了一個大口子,正不斷湧出鮮血。

「梅森…你受傷了…」

「傻姐姐…」他泣不成聲。

眼前降下一重黑幕。

我感覺梅森把我輕輕放到地上。

他按壓着我的胸口,覆上雙唇為我做人工呼吸…

傻孩子,我們都是…自作自受…

這是我模糊的意識最後生出的想法。

9

醒來時,頭很痛。

眼前是陌生的天花闆。

大腿上感到一點重量,我的視線越過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單,看到一隻消瘦的手隔着被子輕搭在我腿上。

這是醫院的病床吧。

一個大男孩俯趴在床沿的扶手上睡着了。

臉埋在肘彎裡,但這身影化成灰我都認得。

…梅森!

我渾身一抖,他立刻驚醒,擡起頭來。

看到那張臉的瞬間,第一反應是害怕。

體内釋放出強烈的應激信号,仿佛有隻魔爪緊緊攥住我的心髒。

我張開嘴尖叫,喉嚨深處卻隻發出了氣若遊絲的悲鳴。

「姐姐,你醒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布滿血絲的大眼睛閃爍着振奮的光亮。

我呆呆地望着他由衷的笑容,非常讨人喜歡。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

思維還很遲鈍,記憶如零散的碎片漂浮在混沌黑暗中,無法拼湊完全。

阿呆…浴缸…

魚缸……

一時間我幾乎以為,那一切都是噩夢留下的,“不存在的記憶”。

「姐姐,你感覺怎麼樣?我去叫醫生來!」

「等等,」我拉住他,「我…還好。我為什麼會在醫院?」

腦中突然浮現梅森趴在水族箱上的猙獰面孔。

和現在面前的溫柔容顔完全是兩個人。

梅森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緊擰眉頭,幾乎要把下唇咬出血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這才看見,梅森的左手下臂纏着繃帶。

對哦,他為了救我而受傷。

一切都發生了。都是真的。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差點就…害死了姐姐…」梅森微弱的尾音被一陣哽咽吞沒。

「…你現在,是好的梅森吧?」

好的梅森,多麼奇怪的說法。

「我一點也不好。我眼睜睜看着他…傷害姐姐,什麼也做不了。我沒能保護你……」

他泣不成聲。一顆顆豆大的淚珠從他水汪汪的眼睛裡掉落。

我忍不住伸出食指拭去了源源不絕的淚滴中的一顆。

「這麼說,發生了什麼,你都知道?」

「嗯,我聽得到,也看得見。但就好像掉進了很深的黑暗裡,外面發生的事,離我很遙遠……我出不來,什麼也做不了…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回來,一定要救你……」

他握拳的手不住顫抖。我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梅森緩緩松開拳頭,與我十指相扣,可是掌心尚未相貼,他的手就從我的指縫間抽離。

他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堅毅。

「姐姐,我已經沒有資格留在你身邊了。等你好了,我就去自首。」

「啊…」

我漸漸冷靜下來,開始默默盤算。

梅森犯下的事,林林總總,數罪并罰,一定會判得很重吧。

「等待你的可能是半輩子牢飯哦?」

「我傷害了姐姐,關一輩子也償還不了我的罪過。」他認真望着我,已經下定決心的樣子,還不忘自嘲一笑,「牢裡多安全啊,再也不用躲債了。」

我摸摸他的臉頰,那張臉又哭又笑,好讓人心疼。

于是我也開起他的玩笑,「我的梅森長得這麼可愛。進去以後,怕是要被欺負慘了。尤其你的罪名…我聽說犯了那條的人,在監獄裡的日子最不好過。」

梅森垂下眼睫,自暴自棄地聳了聳肩。

「姐姐,你就不要擔心我了。顧好你自己吧。」

這樣的梅森,讓人怎麼都恨不起來。

明明傷害我的是另一個梅森,為什麼受到制裁的是這一個呢?

多麼荒唐的世界。

我一直孤獨地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你進去了,我就又是一個人了。」

「姐姐的話,追你的人還會少嗎?」梅森分明又快哭了出來,卻故作輕松地玩笑,「說不定你很快就把我忘了。」

是啊,天底下男人有的是,但是絕不會有第二個人像梅森這樣為我發瘋發狂,對我一門心思,念念不忘。

「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呢?你是特别的哦。誰都會離開。隻有梅森會回來。我會一個人等你。」

「傻姐姐!」梅森極為動容,「我…我送你一隻烏龜吧!」

「烏龜?」

「嗯!烏龜最長壽。會活得比姐姐還長。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孤單了!」

一輩子…帶着一隻烏龜麼。

梅森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姐姐知道烏龜交配時的聲音吧?」

他模仿起烏龜交配時尖細滑稽的叫聲,「啊~~ 啊~~ 啊~~」

我被他逗得噗嗤笑了,推了推他的肩膀。「夠了啦你。」

梅森卻瞬間正色道,「我會找一隻最聽話的烏龜,讓它代替我陪你吧!」

真受不了。我揉了揉梅森柔軟的頭發,「為什麼一直送我冷血動物啊?不是魚就是烏龜的。我要養哺乳動物!」

溫暖毛絨絨的小奶狗,就像梅森一樣。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

要下雨了嗎?

三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後,也有這樣的雷聲隆隆。

我在梅森家幫他輔導功課。

他有點心不在焉,手托着腮,出神地望着窗外。

「姐姐,我姓梅,你姓海。我五行缺水,你五行缺木。我們在一起,彼此不就完整了嗎?」

外面雨勢漸大。涼爽的強風卷着燥熱的濕氣一起從打開的窗戶湧進房間裡。

零星的雨點打濕了桌面上攤開的書本。

我說,「我們的姓都有一個‘每’。加上雨字頭就是倒黴的‘黴’。我們在一起,豈不是黴上加黴?」

小梅森站起身,關上窗。

「那就不要淋雨啊!」他明晃晃的眼睛懇切地望着我,「我想,這個‘每’字的意思是,我應該為姐姐擋風遮雨,每天和你在一起。」

回憶濕潤了我的眼眶。

我産生了一個想法。

「梅森,我昏迷了幾天?」

「三天。」

「這期間,另一個人格都沒有出來?」

梅森搖搖頭。

我心生希望。「會不會,那個人格已經死了呢?你戰勝了他,才能回得來啊。」

梅森眉頭微蹙,「我…不确定。」

「梅森,你還恨我嗎?」

他頭搖得似撥浪鼓。

「是我害你家破人亡,害你走投無路,你真的…不再恨我了?」

「以前我就想過,」他突然露出一彎淘氣的笑,「隻要姐姐讓我打pp,我就原諒你。」

額…這畫風突變,我始料未及。

「這麼說…算是…原諒了?」

他點頭如搗蒜。

我想起那一個個漫長的黑夜,我的那些「客人」。其中是有那麼「一兩個」,有責打的嗜好。

「那個可怕的人格,是從對我的憎恨裡産生的。既然恨消失了,他就不會再出現了吧。」我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你還感覺他在你的身體裡嗎?」

梅森閉上雙眼,努力去感受,再睜開眼時,眼神仍幹淨明亮。「現在,感覺不到…」

「這麼說,我的梅森回來了。而且不會再離開了。是不是?」

「姐姐!我還是不放心,萬一哪天…我又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能冒這個險。我已經決定去自首了!」

「噓——」我伸出食指貼上他的唇,凝視着他的雙眼,「别去。我不會告發你。」

他震驚地看着我,瞳孔微微顫動。「姐姐…?」

「梅森,你忘了嗎?當初說好了,我會陪你到最後。」

霎那間,梅森淚崩。

他伏在我胸口,溫熱的淚水浸透了我身上的病号服。

我輕柔地撫慰着他起伏的肩膀。

映在玻璃窗上的我的臉,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我會陪你到最後…

多麼動聽的謊言。

不是我甘願付出陪着你,而是我希望,你陪着我。

你愛我的心,我還沒壓榨完,怎麼舍得放手呢?

10

出院後,仿佛是為了追回之前失去的時間,我立即展開了新一輪的求職。不知是不是因為錯過了秋招旺季,一連面試了幾家公司,都沒交上好運。

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往T社投了履歷。沒想到很快HR就來聯系我,約了面試。

T社是奢侈品牌的代名詞,是設計師夢寐以求的公司,近年的發展一直壓G社一頭。我當初優先考慮G社,是因為G社更傾向于啟用年輕的設計師。

今天的我再也不是去G社面試那天的悲慘面貌。化着精緻妝容,身穿時尚西裝,捧着準備萬全的作品集,我懷着忐忑而激動的心情,走進T社創意總監的辦公室。

總監是個氣質優雅成熟的男子,看上去最多三十出頭,盡管據我了解,他已經四十二歲了。

我在他面前坐下。他微笑着說,「你看起來有點眼熟啊,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我去年參加過貴社的晚宴,但沒能和您說上話。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

總監拿過我的履歷掃了一眼。他從履歷上擡起眼睛再看我時,眼神已變得十分暧昧。

「海汐?我想起來了,你是海氏集團的…」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西裝裙角,「海常安是我父親。但我不想依靠家族的勢力,我有我的夢想。」

「你的夢想?」他投來揶揄的一瞥,讓我忍不住懷疑我認真的樣子難道很可笑?

「嗯,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獨當一面的設計師。」我把精裝皮封的作品集擺到了桌面上。他絲毫沒有表現出興趣。

我的心一沉,看來是沒機會了。

他突然爽朗一笑,「海小姐,你的資曆尚淺,我們恐怕不能直接招你做設計師。從我的第一助理做起怎麼樣?」

咦?T社創意總監的第一助理?我沒聽錯吧?雖然不是我直接想要的設計師職位,但密切跟在創意總監身邊,可以獲得珍貴的一手經驗和許多近水樓台的絕佳機會,是向上爬的黃金跳闆。比起做一步登天的白日夢,也許這樣穩紮穩打更為靠譜。

「我…我想我可以試試。」

「看你一臉的猶豫。這可是很多女孩做夢也不敢想的職缺啊。」總監在椅子裡潇灑地後仰,「HR會為你安排入職事宜。下周一早上見。」

我站起身向他行禮。「謝謝您。我會努力的。」

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遊走,令我感到渾身緊繃,度秒如年。終于他結束了一圈審視,定睛望着我的雙眼,低沉的聲音說,「我會好好栽培你的。」

他微眯起眼睛看我的樣子,好像在說他知道我的什麼秘密似的。

一進門就聞到撲鼻的香味。

梅森戴着隔熱棉手套,系着圍裙,從廚房裡端出一碗飄香四溢的紅燒排骨。

「啊!姐姐回來了啊!」梅森見了我,表情僵住,他把紅燒排骨擺上桌,慌亂地摘下手套藏在身後,略帶懊惱地說,「本來想在姐姐回家前準備好,給你一個驚喜的。」

梅森又想玩蒙住眼睛的驚喜play啊。我忍俊不禁,「這麼香,藏也藏不住吧?」

滿滿一桌飯菜,都是我最愛吃的。沒有魚。

梅森燒菜的手藝比我好得多。看他系着圍裙的樣子,很有全職「主夫」的風範呢!

梅森突然想起什麼,沖進廚房又沖了回來,手裡多了一瓶燒酒。「慶祝姐姐找到了厲害的工作!」

我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厲害什麼的…我還沒成為設計師啦。」

「姐姐已經邁出了通往夢想的重要一步啊!非常了不起呢!」

梅森臉上閃耀着光彩,比我還要高興的樣子。

他把我按到椅子上,斟滿燒酒杯,「今晚不喝不行哦。」

「知道啦知道啦,你休想把我灌醉。」

腦中突然閃現阿呆僵直的屍體橫在水族箱裡的畫面。那是G社面試失敗的那天,回到家看到的…

眼前的溫馨光景,和那天的恐怖,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梅森搬進我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快一個月了。屋子重新布置過,比起我獨居時的一切從簡,現在這裡已經是個像模像樣的愛巢了。

魚缸的殘骸搬走了以後,才發現空間通透了許多。莫非梅森說的「風水不好,水深招災」是真的?

自從打破了那個魚缸,一切都好了起來。

原本放魚缸的地方,現在擺了個大書櫥。「水」換成了「木」。

梅森幾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務,一天到晚興緻沖沖地圍着我轉,姐姐長姐姐短,幹這幹那的,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這時光,幸福甯靜得很虛幻。

梅森不是身背重債,走投無路嗎?可是我想象中的債主追讨上門的緊張場面,一直都沒有發生。難道…他把債還上了?

一種隐約不太對勁的感覺,偶爾會絲絲滲進生活的蜜罐。

有時我很想問他是不是還有事瞞着我,但他每天都像沒事兒人一樣,從早到晚好心情,我怕打破這美好的局面,是以,他不說,我也不問。

酒足飯飽,廚房裡傳來梅森洗碗的嘩啦水聲。

我坐在床沿,從藥瓶裡倒一粒白色的小藥片到掌心,仰頭喝下半杯水送服。

「嗯…姐姐又在吃避孕藥?」

梅森的聲音吓我一跳,害我嗆了口水。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我身後。這孩子走路像貓一樣,輕得沒有腳步聲。

我把藥瓶收回床頭櫃的抽屜,「我每天都吃啊,有什麼問題?」

梅森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子一樣嘟起嘴,「總感覺被嫌棄了呢。」

「傻瓜。」

我正要起身,梅森突然像一頭大野犬似的一躍而起,猛地将我撲倒在床。

他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膝蓋撐在我身體兩側,封鎖了我的行動。

白天小奶狗,晚上小狼狗。用來形容梅森再合适不過了。

他直勾勾地從上空俯視着我。澄淨的大眼睛蒙上了情迷的氤氲。這就是“變身”的最佳證據。

隔着一層衣服都能感到他的掌心滾燙。在他體内躁動着的欲火仿佛透過他的皮膚嘶嘶地冒出煙來。

他像捕獲獵物的猛獸,一口咬向我的脖子,鋒利的虎牙嵌進肌膚的刺痛讓我忍不住叫出聲。

他順勢用唇堵住我的嘴,伸出舌頭在我嘴角舔了一下。

「啊哈,姐姐的嘴沒擦幹淨呢。吃得像小豬一樣。」

我頓時羞紅了臉,「人家正要去洗嘛。」

他咬着我的耳朵輕聲細語,「現在還洗什麼洗?反正馬上又會變得亂糟糟的了。」

咦?今天的梅森就像一匹脫缰的馬,已經攔不住了。

「等等!」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抵制他的攻勢,「不要忘了保護措施啦!」

「哦?」梅森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姐姐不是每天都吃藥嗎?」

「那也不能大意啊!」

梅森見我絲毫不肯退讓,歎了口氣,嘴噘得老高,不情不願地伸手,從床頭櫃上的小紙盒裡取出一個雙面鋁膜包裝的四方形物體。

我松了口氣。

長年孤獨晦暗的人生留給我一項技能。即使在極緻的愉悅中,大腦仍能保留一線理智。

剛才好險啊,差點就放棄了底線。

蜜罐裡泡久了,人果然容易松懈。

偶爾會産生和梅森永遠在一起的念頭。甚至覺得自己努力工作養梅森也不是不可以。太可怕了。

我還沒有傻到要和梅森天長地久。負債累累、前途無光的他,根本不可能給我想要的生活。

絕對不能懷孕。隻有這一點,我是決不能讓步的。

其它的嘛,他想怎麼做我都奉陪,他要什麼我都可以給。

我就像一隻貪婪的吸血鬼,日夜吸食着他對我的迷戀。

我的好梅森,将來有一天,我将對你厭倦。到那天之前,就請你好好供我食用吧。

下周一就要正式入職T社了。

想到終于邁出了通往夢想的第一步,心情十分雀躍。

不久前發生的一連串不幸,已經遙遠得好像是發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溺水事件」後,梅森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我感覺簡直像坐了一次月子。除了被他喂胖了一點以外,身體恢複得很好。

周五一大早,梅森陪我去醫院複查。

窗外陽光明媚,天氣真好。

我們并排坐着等血檢報告。梅森雙腳踩在椅子上,蹲坐的姿态像極了一隻被牽出門的大狗。

戴眼鏡的女醫生拿着一沓大大小小的單子,走到我面前。

「各項名額正常。」她看着化驗單,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皺眉,「你停用避孕藥了?」

「沒有啊。」

「血小闆、紅細胞比兩周前高了不少。」

「…可能我最近吃得比較營養吧。還有别的變化嗎?」

「維生素E偏高。」她參照了一下另一張單子,突然驚訝,「比上次高了這麼多?」

我半開玩笑地向梅森投去埋怨的一瞥,「都說了不要吃那麼大補嘛。」

當我再次仰頭看向醫生,無意捕捉到了她倉促收回目光的瞬間。剛才她正以耐人尋味的眼光看着梅森。

你看好了,再看也不是你的。我故意向她露出一個優越的微笑。

醫生把化驗單遞到我手裡,面無表情地說,「我建議你補做一個HCG血檢。」

「怎麼了?」

「測懷孕的。」

「我沒有懷孕。每天吃藥,一直使用安全套,雙保險,我不可能懷孕。」

「那你自己看着辦吧。」醫生撂下這句話走了。

「什麼人嘛!」

我氣呼呼地看向梅森,隻見他沖我露出一個天真爛漫的笑容。鴉翅般的睫羽扇動的瞬間,眼中寒星一閃。

「姐姐不是想養哺乳動物嗎?」

唔。我一把捂住嘴。

強烈的惡心席卷着胃中的酸物刹那間嘔了上來。

(正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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