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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那碗豬肉炖粉條,我叫了一聲媽,因為那是我最愛吃的一道菜

作者:停下悅讀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吃完那碗豬肉炖粉條,我叫了一聲媽,因為那是我最愛吃的一道菜
嫂子說,媽媽活着時經常告訴她,以後不要和我們姐弟四個斷了來往,如果有一天我去串門,一定要給我做豬肉炖粉條,因為那是我最愛吃的一道菜。

作者:中子

豬肉炖粉條在物資匮乏時代的東北農村,一年之中隻有春節才能吃上。

這道菜名字平常,選材卻有些講究:豬肉,最好是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這樣不僅菜炖出來有滋有味,肉吃起來也肥而不膩;而粉條,也不能随便,地瓜粉熟得快,不适合做這道炖菜,慢熟的洋芋粉也得在豬肉五分熟時才能下鍋,才能保證和豬肉同時熟,飽有勁道。

我的繼母是做豬肉炖粉條的高手,每逢春節或家裡有大事時,她總會做上滿滿一大盆,讓我們大快朵頤,最後吃得連一點湯都不剩下。

不過,這道美味,我已經有16年不敢吃了。

1984年的夏天,父親用自行車馱着一個女人回到家時,我家的院子已經站滿了鄰居。他們叽叽喳喳地議論着,說這個女人的到來,到底是會終結我家的苦日子,還是會讓我們的生活雪上加霜。

當時我14歲,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9歲的妹妹。我們的生母5年前因病去世,父親沒有立即再娶,而是到處幹活掙錢,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姐弟幾個的生活。期間,村裡第一個考上重點高中的大姐,決意辍學回家照看我們。她的班主任惜才,兩次來家訪,見我們實在困難,才搖搖頭走了。

不久,大姐通過自己的努力當上了代課老師,一邊工作,一邊照看還在上學的我們,着實累得夠嗆。這樣過了幾年,快滿20歲的大姐有了心儀的對象,想着自己終究得嫁人,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在一家人吃飯時,她提出讓父親再給我們娶一位媽媽,好幫着父親撐起這個家。當然,她也擔心如果繼母刁蠻,往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

父親琢磨了好久,最後才下定決心托人打聽。至于大姐的擔心,也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位長相端莊、衣着樸素的女子下了車,走到我們姐弟4人跟前,沒說話,隻是溫柔地看着我們。大姐、二姐還有小妹都輕聲喚了聲“媽”,而我低着頭,用餘光瞟着這個即将成為我們繼母的女人,滿腦子都是白雪公主被繼母殘害的畫面,遲遲不肯張嘴。最後,奶奶在背後掐了我幾下,才擰出一聲“媽”,比蚊子聲還小。

許是看出了我的不情願,繼母摟過我,拍拍我的肩,并沒說什麼。少頃,她來到廚房,給我們做了第一頓飯,壓軸菜便是豬肉炖粉條。

終究是孩子,繼母給我們做飯時,我就站在竈台旁。她選的是正宗五花肉,肉塊切得勻淨,都是邊長三指寬的正方體,下鍋、翻炒,不一會兒,油便從肉裡滲出來。

這時,撒上蔥花,放兩隻八角,繼續翻炒,肉香就撲鼻而來。大約一刻鐘後,繼母有條不紊地洗好長長的粉條,然後剁成鍋裡能放下的長度,放在豬肉上面,最後,撒點鹽和花椒,蓋上了鍋蓋。

菜還沒炖好,香味就已經從鍋蓋的縫隙裡飄出,看着鍋蓋四周冒出的熱氣,我的兩腮不斷有口水湧出。

那是媽媽去世後,我們姐弟幾個吃得最暢快的一頓飯。看着我們狼吞虎咽,繼母的眼眶潮濕了。因為這頓飯,我們再喊“媽”時,已經很自然了。村裡有人善意地開玩笑,說我們“有奶就是娘……”

當然,我們知道,一頓飯還不足以讓我們把繼母當成“媽”。

繼母的前夫也是因病去世,他們之前育有兩子,大兒子小力辍學務農,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小兒子小五和我同歲,和我在同一所國中,低我一年級。

繼母到我家一周後,此前住在20裡地外老家的小五也跟着過來了。

我妹從小嬌慣,凡事都任性,經常和小五鬧沖突。遇到這樣的時候,繼母從來都不問原因,總是劈頭蓋臉對小五就是一頓訓。小五雖然人高馬大,也敢怒不敢言,諸多委屈強行咽下。父親有時看不下去,想說妹妹幾句,但是,繼母的一句“他是哥哥,理應讓着妹妹”,就把一切都擋了過去。

妹妹還很淘氣,一直讓父親頭疼。一個大風天,妹妹爬到樹上摘榆樹錢,樹很高,她卻爬到了樹尖,樹尖來回搖晃,眼看就要掉下來。村裡的孩子都吓壞了,跑到我家告訴父親,父親臉色頓時煞白,趕緊跑去,繼母也跟在後面。到了現場,大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妹妹正沒事人一樣坐在樹上吃榆樹錢。

父親氣得握緊了拳頭,準備教訓一下妹妹。看父親兇神惡煞的樣子,妹妹也吓壞了,不敢下樹。這時,繼母推開父親,轉過身柔聲地對妹妹說:“好孩子,别害怕,慢慢下來,媽媽在下邊接着你……”

一場“酷刑”,妹妹就此逃過。

每天不管多忙,繼母都要給二姐和妹妹紮頭發,編出各種花樣的辮子,還經常給她倆買漂亮衣服,惹來一幹小夥伴的羨慕。漸漸地,她倆便成了繼母的跟屁蟲,天天黏在繼母身邊。生母去世後,我們幾個都是自己洗衣做飯,而繼母來之後,我連内褲、襪子都沒再洗過,她隻讓我多花些時間在學習上。

大姐在繼母來了後的第二年嫁到城裡,婚禮上,她一個勁兒地感謝繼母對我們姐弟的照顧。而我腦海中,也逐漸不再播放“繼母害人”的畫面。

初三時因為上晚自習,學校要求我們住宿。可宿舍潮冷,剛住了幾天,我就得了感冒。繼母便執意讓我回家走讀,令小五在我下晚課時負責接我。

正值冬天,北方天黑得早,路又滑,小五不願意。于是繼母向自己的親兒子承諾,隻要他每天接我,我們倆每天就帶同樣的飯菜——那時,繼母看我學習累,每天都給我弄小竈,小五可沒少有意見。

在美食的誘惑下,上初二的小五每天下午4點放學後要先回家,到晚上8點左右再來學校接我。從家到學校來回要騎14公裡的路程,這一接就是一年,我心裡很是感激。

1986年,我國中畢業考進重點高中。報到之前,繼母特意給我做了一件白色的襯衫。小五也想要,被繼母拒絕:“你要是能考上,我也給你做。”

可惜,小五不願意讀書,當年他就辍學出去打工了,很快就處了一個對象,不久便同居。半年不到,繼母便草草給小五張羅了婚事。婚後,小五兩口子承包土地,日子過得也還不錯。

1987年,勤勞肯幹的父親已經小有積蓄,又借了一些錢,買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在縣城幹運輸。繼母每天目送父親出車,又在期盼中等父親收車回家。這一年年末,二姐也嫁給如意郎君,家中喜事不斷。

就在我們覺得因繼母的到來家裡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之時,父親竟背叛了繼母。

父親長得帥,又有馬車,到城裡幹活後就被一個女人纏上了。父親像中了蠱,樂不思蜀,繼母整天以淚洗面,小五氣得要去找父親,被怕出意外的繼母阻止。

休息日,我去城裡的車馬市場找到父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父親依舊油鹽不進。臨走時,父親塞錢給我,生氣的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大姐和二姐也領着繼母來找過父親,可是父親要麼不見,要麼當時承諾回家,過後依然故我。此後,繼母就對父親放棄了希望。父親像消失了一樣,好久都沒有消息。

高二那年的春節,兩個姐姐在婆家過年,妹妹被姨媽接去了。小五來我家,讓我和繼母去他家過年,被繼母一口回絕。繼母說,她想留下,守着這個家。

偌大的房子,隻有我和繼母兩個人。想着往年一家人團聚的場面,我不禁傷感。繼母強打精神做了6個菜,問我想不想吃豬肉炖粉條,這一問,一下子就戳中了我的淚點。

繼母忍着難過,在廚房給我做菜,我給她打下手。許是沒有心思,那次的豬肉炖粉條火大了,肉有些焦,粉條也成了粉泥。看我難以下咽,繼母也夾了一口放嘴裡。隻一口,繼母便知道自己失手了,連連歎氣。

滿桌飯菜,卻沒有一點胃口,春晚喜氣洋洋的歌舞,更襯得我們落寞。守歲時,我邊吃餃子邊流淚。繼母不敢勸我,隻是告訴我,男人不要像女人,要有毅力,不要輕易流淚,那樣會讓人瞧不起:“就算你爸永遠不回來,我也會等到你出息的那一天。你學習好,一定能考上大學……”

也就在這一晚,我才知道繼母凄苦的身世:

她出生不久,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着她和哥哥改嫁。後爹不喜歡他們,經常在背地裡吆喝兄妹二人。為了讨喜,她從國小會了幹很多活,到了年紀,也不敢提上學的事情。即便這樣,也換不來後爹的笑臉。

誰知,有一天後爹醉酒從高處掉下,生生摔死,目睹這一幕的哥哥被吓傻了,變得不能正常說話。此後,哥哥悶悶不樂,最終割腕自殺。

到了出嫁的年紀,她嫁給了一個老實的農民,日子剛剛好起來,男人卻得了肺癌,在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之後,撒手人寰。

新學期開學之前,繼母每天都要出門,說是去前村的親戚家學做拖鞋,讓我在家好好複習功課。奇怪的是,她每天從親戚家回來都會很疲憊,有次我還看見她的手背劃了一條口子。我問咋回事,她說那是做拖鞋時不小心剌到的。

開學前一天,繼母給我拿學費,打開一看,竟是一堆零錢。繼母有些歉意:“這是你父親之前給我的,沒來得及換成整錢。你就這樣交學費吧。”

為了讓我“有更充足的時間學習”,繼母告訴我,以後兩周回家一次就好,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一個星期日,同桌讓我陪他去街裡買東西,路過電影院,就在同桌入迷地看着電影海報時,我一回頭,忽然被旁邊一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一個女人佝偻着身子,拿着個編織袋在撿破爛,一張廢紙,一個冰棍杆,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一個男人正在電影院門前喝汽水,見汽水馬上就要見底,這個女人就在旁邊等着,而後,讨好般地說了什麼。男人一直沒有正眼看那個女人,喝完汽水後,不屑一顧地把空瓶子丢進女人的垃圾袋,昂首挺胸走進電影院。而那個女人雙手合十,不停點頭表示感謝,之後,又開始尋找新的垃圾。

那是春末夏初的季節,空氣中滿是寒意。我呆了般站在那裡,像被人點了穴,無法動彈,靜靜地看着這一切。不錯,那是我的繼母,她在撿破爛。那一刻,手上的傷口,零錢……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我仿佛看到一束光頑強地穿過千瘡百孔的生活,照在我的身上,透進我的眼裡,最後,又刺進我的心中。

我顧不上同桌的呼喊,直奔過去,抱住繼母:“媽……”隻喊出一個字,我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繼母顯然沒想到在這裡會碰到我,驚慌失措。看着随後跑來的我的同桌,繼母想掩飾她的身份,然而,我緊緊地拉着她,向同桌介紹:“這是我媽媽……”

許是太過意外,繼母眼中蓄滿了渾濁的淚水,但隻一瞬間,她就擦幹眼淚,跑到就近的小吃攤,給我和同桌一人買了一包友善面。

我的高二和高三,就是靠繼母拾荒撐過來的,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從内心深處完全接受了繼母,發自肺腑地叫她“媽媽”。

此後,我憋着一口氣在學習。

父親仍然沒有音信。直到聯考前一個月,他才面容憔悴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他明顯瘦了,眼睛裡滿是抱歉。不知為什麼,看到父親,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我們父子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面了。

父親看着我,說不出太多的話,隻是告訴我,盡量好好考,他已經和人說好,大學畢業後,能幫我轉到一個炙手可熱的部門工作。由于心理壓力大,我當時的成績并不是很好,父親的這句話多少給了我一些安慰。

臨走前,父親掏出一疊錢塞給我,知道了生活的不易,我這次沒有拒絕。接過錢時,我想對父親說聲“謝謝”可是,話到喉嚨卻被堵住——怕媽媽傷心,我沒敢把父親看我的事情告訴她。

我還是考上了一所省屬重點大學,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專業。就在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不久,父親回來了。

當時,我和媽媽正在燈下看我的通知書。忽然有開門聲,一看,父親拿着當初離家時的包,站在門口。

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爸”,父親卻一聲不吱,隻是定定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看向媽媽,媽媽臉色由青變白,又由白變青。最後,她似下了很大的決心,簡化了自己所有的憤慨:“回來了?”

短短的一句話後,兩年的委屈噴薄而出,媽媽哭得撕心裂肺。我拍着她的背,父親僵在一旁,嘴裡反複說着:“對不起,對不起……”

事後,父親告訴我們,那個女人不僅榨幹了他所有的錢,還逼着他賣掉了馬和車。那幾日,媽媽很沉默,隻是變着花樣給我們爺倆做好吃的。有好幾次,我都看見她邊做飯邊流淚。是以,我和父親也相處得不自然,總是耿耿于懷的模樣。媽媽見了,又私下跟我說:“要懂得原諒别人,更何況是你爸爸。”

“那你呢,你原諒他嗎?”

媽媽欲言又止,沒有回答我。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那個女人知道我家的住址,竟找上門來。我們這才知道,那個女人并沒有放父親走,父親是偷溜回來的。

氣頭上的我,到廚房拿起菜刀就往前沖,想和那個女人拼命。這時,媽媽一把抓住我,把我往後推,自己走到那個女人跟前:“孩子考上大學了,他爸回來看看。等孩子上大學,他自然會回去。”

說着,媽媽看了看父親,父親一聲不吭,滿臉通紅。那個女人見媽媽把話說到這份上,二話沒說就走了。

為了防止家庭再次受到騷擾,我上大學那天,也是父親和繼母“逃離”家鄉之日。他們去投奔了鄰省的一個親戚,那裡盛産松籽,當地的“油料調撥站”常年收購。他們買來一台軋松籽的機器,靠賣松仁掙錢。機器類似縫紉機,針細且尖,用手固定好松籽,放到針下,然後手腳配合,打開松子的殼——這需要絕對的精準,否則一不注意就會紮手。

大一寒假,我去看望父母。那是一間不足10平米的逼仄的插間,門口安置着機器,進屋就得上床,否則,沒地方落腳。

我看到他們的手上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軋一天松籽,好的時候能軋出5斤松仁,每斤松仁賣1塊5毛。一天下來,父母都累得腰酸背疼。但是,他們的精神狀态都很好,媽媽臉上也有了笑容。

媽媽對我說,好不容易來一回,讓父親陪我逛逛街,她一個人在家做工就好。

那是我們父子倆難得的獨處時間,剛開始,我們還是并排走着,後來,不知什麼時候,怕我凍手,我的手被父親緊緊攥住。我有些不自然,但是并不想掙脫。

街上有風,吹亂了父親的頭發,他鬓角的白發愈發顯眼。我告訴父親:“如果累,就不要那麼拼命,等我大學畢業,咱們的日子就會好起來。”

父親說:“你好好讀書,我和你媽再奮鬥幾年,争取到時給你辦一個體面的婚禮……”

我還想寬慰父親時,他卻忽然站住,目光有些遊離:“如果當初我不走一段彎路,你們都不用這麼受苦了……”

父親還要說下去,我做了一個捂嘴的動作——我曾經無數次想問父親,是什麼原因讓他能離開那個女人、回歸家庭。然而,真當着他的面,我卻始終問不出口。潛意識裡,我知道自己并沒有資格這樣問父親,這世上,哪有父親向兒子認錯的道理?我的腦海裡隻是浮現出那段時間裡我和媽媽相依為命的種種,我自己心裡有委屈,但更替媽媽委屈。

這也是我這幾年的心結。

回到出租屋,媽媽已經神奇般地做好了飯,還沒過年呢,媽媽竟然做了我最愛吃的豬肉炖粉條——這天,這道菜夾雜着異鄉的風,和我們父子交流後的感慨,一起融進了我的胃裡。媽媽還特意在裡面放了少許綿白糖和醋,醇香之中又多了一絲酸甜。

一家人在異地重逢,共品這道菜,這場景讓我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一時間竟有些恍惚。生活,曾經把我們分開很遠,此時,一道豬肉炖粉條,似乎又把過去和現在連結在了一起。父親看向媽媽的目光有些躲閃,媽媽裝作沒看到父親的眼神,但眼角還是流轉了一絲笑意。或許私下裡,她已經原諒父親了,不然也不會跟到這個地方吃苦吧!

随後的幾天,看着他倆相處默契,父親對媽媽也關懷備至,言聽計從。我的心結,也慢慢消散了。

新學期開學,父親給我來信說,遼甯省營口市的鲅魚圈被政府列為開發區,他和媽媽想去那裡尋找新的機會。然而,就在他們剛到鲅魚圈、正躊躇滿志規劃未來時,父親突然得了腦血栓。

讀大三的我連夜坐車趕到鲅魚圈,見到了憔悴不堪的父母。父親用那隻能動的左手抓住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大姐也放下工作和姐夫一起來看望父親,并且帶來了1500元錢。在當時,這不是一個小數目——這筆錢裡,有兩個姐姐拿的,也有妹妹拿的。

可是,面對高額的醫藥費,這些錢遠遠不夠。我瞞着父母,去附近的學校找給學生做家教的機會。可是,正值放假,在學校附近徘徊了兩天,我一無所獲。

後來我出門給父親買藥,看到街道兩旁有很多賣菜的商販,我忽然有了主意——為了醫藥費,我開始在這個小城的市場上賣菜。

剛開始,我連秤都不認識,很多熱心的小販教我。他們告訴我,如果城管來了,最重要的不是保護菜,而是秤——菜是批發來的,不值幾個錢,而一杆秤的價錢,卻是菜的好幾倍。

不久,我真就遇到城管突擊檢查,驚慌失措,逃跑中一下子摔倒,眼鏡被壓碎,臉也被鏡片劃傷,秤也摔得老遠。

那天我在一家診所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往回走。遠遠地,我看到父親在媽媽的攙扶下向遠處張望,見我受傷回來,媽媽當時就哭了,父親用含混不清的口齒一直重複着一句話:“傷,傷……”

在外求醫諸多不便,我把父母接回了老家,為父親系統治療。可是,打針吃藥,均不見明顯效果,病情嚴重時,媽媽要給他接大小便。媽媽堅持每天給父親按摩,期盼奇迹出現。

一天,我正在看書,媽媽突然大聲喊我:“兒子快來!你爸手指會動了!”原來,父親不聽使喚的右手手指突然有了知覺,媽媽竟喜極而泣。

看着媽媽高興的樣子,我心中五味雜陳。

1994年,我大學畢業,為了父母,我放棄留在大城市的機會,選擇回了家鄉,希望用自己的努力給他們更好的生活。

那年的畢業配置設定,因為當地教育局的原因,晚分了半年。這半年裡我如坐針氈,父母也跟着上火。家裡有個做校長的親戚,為了我,父親一瘸一拐地去求人家。沒什麼禮物可送,就隻帶了媽媽親手腌制的幾樣小鹹菜。

不放心父親,每次我都會和他一起。我親眼見到親戚的敷衍和父親的恭敬,最後,還是我的文憑起了作用,被配置設定到了當地的重點高中——也就是我的母校。

參加工作第二年,我便經别人介紹對象結了婚。婚禮很簡單,是我和姐姐一手張羅的,司儀是在村裡找的,新婚賀詞都是我自己寫的。雖然拮據,但媽媽還是東挪西湊,給了我2000元錢,讓我置辦東西。

這樣的婚禮場面,和父親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沒能像以前計劃的那樣給兒子辦一個體面的婚禮,讓父親在婚禮上失聲痛哭。我抱住父親,像哄孩子一樣:“爸,不哭,一家人都健康,兒子就很高興……”

父親的病依舊時好時壞,偶爾需要到醫院複查。病重時,不友善步行,需要坐車。

叔叔家裡有車。以前,老實木讷的叔叔一直跟着父親幹活,可以說沒有父親的幫扶,就沒有叔叔的今天。我去找叔叔出車拉父親去醫院,不想卻被嬸子委婉回絕:“現在正是幹活的好季節,耽誤一天就要損失幾十元,你能不能去找别人?”

叔叔站在嬸子旁邊不吱聲。那一刻,好多話在我喉嚨裡,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媽媽聽說後,不聲不響地炖了一隻正下蛋的母雞給嬸子送去。“開江的魚,下蛋的雞”是春天最好的補品,嬸子這才不情願地答應了我們,讓叔叔幫忙。

為了給父親創造更好的治療條件,我在學校主動申請做了班主任,這樣可以多領一點補助。

誰知,就在這時,我家再次遭受重創——父母住的房子年久失修,失了火。

家裡所有的物件都在火災中化為灰燼。萬幸的是,父母當時都不在屋,看着頃刻間坍塌的房屋,父親的病情愈發嚴重。

我當時在縣城租住在不足20平米的房子裡,剛剛有小孩。兩個姐姐和妹妹都讓父母去自己家,可是,我們那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隻要有兒子,老人就不會去閨女家,否則會遭人笑話。

媽媽要照顧父親,不能給我照顧孩子,不想給我添麻煩,死活不同意和我們一起住。可是,因為沒錢,他們隻能在原來房子的兩側修起了兩小間屋子。

更讓人猝不及防的是,媽媽因為傷心操勞過度。1998年初也得了腦血栓。得知消息後,我傻眼了,流淚都來不及——眼下,最關鍵是錢。

媽媽知道我的不易,舍不得花錢治病。我就把醫藥費預付給鄉裡的大夫,讓他定時去我家給父母打針拿藥。

生活雖艱難,我的父母卻堅強。此後,我和姐妹們回家時經常看到這樣的場景:父親和媽媽互相攙扶着在院子裡散步,互相鼓勵,彼此打氣。雖然說話都口齒不清,但是通過他們的眼神,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之間的柔情。

冬天的雪後,父親總會用那隻好使的左手,帶動那隻不利索的右手,費力地掃雪;媽媽則動作緩慢地收雪。末了,兩個人笨拙地給對方拍打身子,然後,相扶着進屋。雖然媽媽的病比父親的稍輕,但是,她的手已經不能切菜了,姐姐就常趁周末,給媽媽切上一大盆酸菜。

一個冬天的周末,我特意去市場買了幾斤五花豬肉,冒着風雪,騎着自行車回家,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我要回家給爸媽做一頓豬肉炖粉條。

父母歡迎我的儀式就是坐在我的兩側,用疼愛的眼光看着我。當得知我要給他們做飯時,媽媽百般阻止,拗不過我,她就在一旁指導。結果,這頓豬肉炖粉條被我做得鹹淡不宜,火候不到,沒有一點媽媽做的那個味道。

可是,父母吃起來卻有滋有味。

那一刻,我驚覺,整個青春期,我的記憶好像都沒有離開過這道豬肉炖粉條。

那時,家裡還沒有安裝自來水,想着他們打水困難,我就在院子中央給父母打了一眼機井,接上水管通到屋裡的水缸,這樣,隻需拉閘就可以解決用水問題。

可是,下一次回家,很少流淚的媽媽哭着對我說:“兒子,來回拉閘不也得用手嘛,媽媽的手不好使,閘都拉不了了……”說完,她淚流滿面。

看着父母不太靈便的手,我欲哭無淚。怎麼辦?我和妻子都是普通的工薪族,醫藥費已讓我捉襟見肘,保姆根本請不起。

無能為力時,我想到了小五——他家離父母家隻有幾百米,他們夫妻也沒有出去打工。

我找小五商量,想請他們夫妻平時幫助父母幹點零活,父母的日常花銷由我負責。小五表面上答應,但并沒有真的去做——他對父親當年的出走還耿耿于懷,當時他勸過媽媽和父親離婚,媽媽沒聽,也讓他心裡有個疙瘩。

我能了解小五,媽媽也無法責怪他。萬般無奈之下,媽媽想到了她的大兒子小力。

小力結婚時,父親也曾竭盡所能幫助過他。平時,小力夫妻也會經常來看望媽媽,和我關系不錯。隻是,他家住得遠,遠水不解近渴。

媽媽伺候不了父親,生活自理也費力。她不想再給我添麻煩,于是和父親商量,說要去小力家,這樣,“一家照顧一個”,我的負擔能輕些。

父親當然不同意,除了他自己需要一個伴之外,他對媽媽有感激也有愧疚,覺得由我們家來負責媽媽的飲食起居,才算對得起媽媽這些年對這個家的付出。父親專門囑咐我這個由媽媽培養出來的大學生:“等日子好起來,一定要來孝敬你媽。”

在一個父親睡着的午後,媽媽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來到村路上打車,恰好被出門的奶奶看見,那時爺爺奶奶已是高齡,偶爾還會顫顫巍巍來我家搭把手。奶奶哭着把媽媽勸回家,給我捎信,讓我趕緊回來。

我回到家,看着坐在床上的媽媽,握住她的手,隻說了一句“媽媽,你舍得我們嗎?”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霎時,媽媽淚如雨下。

沒辦法,我再次去找小五,并預先把媽媽的生活費付給他,隻求他照顧一下爸媽:“媽媽是咱哥倆的,爸媽幸福是咱哥倆共同的心願,咱哥倆就都盡力吧……”

小五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時隔不久,奶奶再次捎來信,說媽媽還是走了。我知道,媽媽這次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回來了。妹妹見我工作實在太忙,孩子還小,主動把父親接到了她家。這次,父親竟沒有再堅持那些成見,同意了。

父親和媽媽得病之後,彼此昵稱對方“傻子”。有時,父親在睡夢裡會叫“傻子”,妹妹聽了,就含糊不清地答應。得了腦血栓的人偶爾會不清醒,父親有時會以為媽媽出門辦事了,總是問妹妹:“你媽啥時回來?”有時,父親想媽媽想得實在煩躁了,會趁妹妹不注意時用左手揪扯妹妹家的地闆革,然後用嘴咬,有時甚至咬自己的皮腰帶,有一次嘴角都咬出了血。

這些,都是妹妹事後說給我的,那時為了讓我安心工作,妹妹對我隻報喜不報憂。

不久傳來消息,媽媽到了小力家後病情再次複發,我趕緊請假去看望媽媽。

我有兩個月沒見到她了,中間我隻托親戚給媽媽捎去過1000元錢。推開房門,媽媽正躺在床上打點滴。隻一眼,我和媽媽的眼淚就同時落了下來。媽媽迫不及待打聽父親的消息,告訴我說,等她治好了病,她還回去照顧父親,“我舍不得你爸,也舍不得你”。

我不住點頭,說:“等我條件好點,租個大點的房子,就把你和爸接到我家,請個保姆照顧你倆。”

媽媽聽後,拍拍我的手。少頃,她叫來小力嫂子,讓嫂子給我做豬肉炖粉條,還特意囑咐嫂子,要買五花肉。我無法作聲,隻是淚流,那頓豬肉炖粉條,我全然忘了是什麼滋味。

就在我那次探視後離開的第五天,媽媽就永遠離開了我們。

許是心有靈犀,媽媽走的那天,父親心情特别煩躁,誰也勸不住,不斷用牙齒撕咬着自己的腰帶。最後,因用力過度,一顆好好的門牙硬生生地掉下來。

我們都瞞着父親媽媽去世的消息,可是,父親一個勁兒找媽媽,甚至流淚央求妹妹。妹妹看得心碎,不得已,告訴了父親實情。

這個噩耗,一下子就擊碎了父親的所有希望,他靜了下來,不再哭鬧,病情迅速加重。後來,他拒絕進食,任憑我們怎麼勸都無濟于事。短短幾日,父親迅速形銷骨瘦,原本我很難抱他起來,後來卻像托個孩子一般。

1個月後,父親緊随媽媽也離開了。

這一年是2003年。

從此以後,春節時我再不讓家人做豬肉炖粉條,我也再不敢吃這道菜。

多年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巧遇小力哥和嫂子,我們聊天時又提起了媽媽。

嫂子告訴我,多年前,媽媽夾着包裹打車到他們村時,離家還很遠就下了車,一步一步往前走。可是,等走到家門前,要推開院門的時候,她又忽然流着淚停住了手。如此反複幾次,終是沒有推開門。

當時嫂子沒在家,媽媽的舉動被村裡人看見,趕緊告訴了嫂子:“那不是你家婆婆嗎?”嫂子急忙趕回去,見媽媽還在院門附近徘徊。

嫂子叫了一聲“媽!”媽媽身子一顫,像個受了驚吓的孩子般,霎時淚流滿面:“孩子,媽遇到難處了,可是,媽沒有臉面推開這扇門啊……”

當年,媽媽改嫁到我家時沒有帶着小力,這件事一直是她心裡揮之不去的愧疚。當嫂子接過媽媽手裡的包裹時,媽媽竟然癱坐在地:“孩子,媽謝謝你……”

嫂子還說,媽媽活着時經常告訴她,以後不要和我們姐弟四個斷了來往,如果有一天我去串門,一定要給我做豬肉炖粉條,因為那是我最愛吃的一道菜。

不待嫂子說完,我已是潸然淚下。

編輯:唐糖

題圖: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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