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天演論》下卷

作者:雷峰塔下捉蛇

嚴複

○論一

  道每下而愈況,雖在至微,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在善用吾知而已矣,安用鈎湛缒幽,然後為大乎?今夫莢兩緘以為郛,一房而數子,瞀然不盈掬之物也。使藝之不違其性,雨足以潤之,日足以暄之,則無幾何,其力之内蘊者敷施,其質之外益者翕受;始而萌芽,繼乃引達,俄而布薆,俄而堅熟,時時蛻其舊而為新,人弗之覺也,覺亦弗之異也。睹非常則驚,見所習則以為不足察,此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之是以衆也。夫以一子之微,俄而有根荄支幹花葉果實,非一曙之事也。其積功累勤與人事之經營裁斫異,而實未嘗異也。一鄂一柎,極之微塵質點,其形法模式,苟谛而視之,其結構鈎聯,離婁曆鹿,窮精極工矣,又皆有不易之天則,此所謂至赜而不可亂者也。一本之植也,析其體則分為官,合其官則為具體。根幹以吸土膏也,枝葉以收淡氣也;色非虛設也,草木有綠精,而後得日光能分炭于炭養二。形不徒然也,翕然通力合作,凡以遂是物之生而已。是天工也,特無為以成,有真宰而不得其朕耳。今者一物之成,其形制之巧密既如彼,其功用之美備又如此,然而天乃若不甚惜焉者,蔚然茂者,浸假而雕矣。熒然晖者,浸假而瘁矣。夷傷黃落,蕩然無存。存者僅如他日所收之實,複以函将然未然之生機,用以顯太極無極之能事,至哉神乎!其生物不測有如此者。

  今夫易道周流,耗息疊用。所謂萬物一圈者,無往而不遇也。不見小兒之抛堶者乎?過空成道,勢若垂弓,是名抛物曲線。複案:此線乃極狹橢圜之兩端。假如物不為地體所隔,則将行繞地心,複還所由抛之本處,成一橢圜。其二臍點,一即地心,又其一在地平以上也。從其淵即頂點而平分之,則前半揚而上行,後半阤而下降。此以見天行之從虛而息,由息而盈,從盈而消,由消反虛,生理所曆,與斯同道。故天演者,如網如箑,始以一本,散成萬殊,以一本含萬殊之能,以萬殊極一本之緻;又如江河然,始濫觞于昆侖,繼乃出梁益、下荊襄,洋洋浩浩,趨而歸海,而興雲緻雨,則又反宗始。以簡易伏變化之機,是之謂儲能;後漸繁殊,極變化之緻,是之謂效實。儲能也,效實也,合而言之天演也。此大宇之内,仰觀俯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有生無生所莫能外也。

  額拉吉賴圖周時希臘人曰:世無所謂今也。有過去,有未來,而無見在。譬之濯足長流者,抽足再入,已非前水。何則?是混混者,未嘗待也。方雲一事為今,其今已古。且精而言之,豈僅言之之時已哉!當其涉思,所謂今者,固已往矣。今然後知靜者未覺之動也。平者不喧之争也。當其發見,目擊道存,要皆群力交推,屈伸相報,萬流彙激,勝負相乘,大宇長宙之間,常此摩蕩運作而已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精之而為神為慮,顯之而為氣為力。物烏乎憑而有色相?心烏夫主而有覺知?将果有物焉,不可道,不可名,而為是蕃變者因耶?萬世之後,而有能通其故者,猶旦暮遇之矣。

  複案:前論所言,植物由實成樹,樹複得實,相為生死如環無端固矣。但挽近生學家言,以為凡有生氣之物,人禽、蟲介、草木,謂之有官之物;而金石、水土則為無官,無官者不死,以其未嘗有生也。而有官者一體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靈魂魄之謂也。可死者甲,不死者乙。判然兩物。如一草木,其根荄、支幹、果實、花葉,甲之事也。而乙則離母而附于其子,綿綿延延,代可微變,而不可以死,或可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得以盡死,此動植所莫不然者也。是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于其身。蓋自得生受形以來,遞嬗迤降,以至于今,未嘗死也。又,儲能、效實乃力學理學家常語,即中庸之中和。

  ○論二

  大地抟抟,諸教雜行,夫其中聖賢之是以诏垂,帝王之所制立,雖恉意懸殊,何一不因畏天坊民而後起事乎!疾痛慘怛,莫究所由然;愛惡相攻,緻憾于同種。神道王法,要終本始,其事固皆從憂患生也。且憂患果何物乎?夫其物既為兩間所無可逃,則其事知為天演所不可離。是故憂患者,天行之用,施于有情,而與知慮并立者也。夫天地之性人為貴,苟非能群,則天秉無由張皇,而最貴最靈之能事不着。人非能為群也,而不能不為群;有人斯有群矣,有群斯有憂患矣。故憂患之淺深,視能群之量為消長。方其混沌僿野,與鹿豕同,謂之未嘗知憂患焉,蔑不可也;進而穴居巢處,有憂患矣,而未撄也;更進而為射獵遊牧,為戎獠,為蠻夷,撄矣而猶未至也;獨至倫紀明,文物興,宮室而耕稼,喪祭而冠婚,如是之民,夫而後勞形鉥心,計深慮遠,若天之胥靡,而不可弛耳。鹹其自至,而虐之者誰欤?

  民之初生,固禽獸也。無爪牙以資攫拏,無毛羽以禦寒暑,比之鳥,則以手易翼,而無與于飛;方之獸,則減四為二,而不足于走。夫如是之生,而與草木禽獸樊然雜處大地之中,乃能巋爾自存于物競最烈之後,且不僅自存,乃褎然有以首出于庶物。然則人于天地之中,獨具最宜以制勝萬類也審矣。是豈徒靈性有足恃哉!亦由自營之私勝耳。然則不仁者,今之所謂兇德,而夷考其始,乃人類之所恃以得生,深于私,果于害,奪焉而無所與讓,執焉而無所于舍,此皆所恃以為勝也。是故渾荒之民,實合狙與虎之德而兼之。形便機詐,好事效尤。附之以合群之材,重之以貪戾狠摯、好勝無所于屈之風。少一焉其能免于陰陽外物之害,而不為所吞噬殘賊無□類者寡矣。然而孰知此所恃以勝物者,浸假乃轉以自伐耶?何以言之?人之性不能不為群,群之治亦不能不日進;群之治日進,則彼不仁之自伐亦日深。人之始其與禽獸雜居者,不知其幾千萬歲也;取于物以自養,習為攘奪不仁者,不知其幾千百世也。其習之于事也既久,其染之于性也自深。氣質姻成,流為種智。是以其治化雖進,其萌蘗仍存。嗟夫!此世之是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也。夫自營不仁之宜于為散,不宜于為群;宜于亂而不宜于治,夫人而知之者也。

  昔之所謂狙與虎者,彼非不欲其盡死,而化為麟鳳驺虞也。而無如是狒狒耽耽者,卒不可以盡伏。向也,資二者之德而樂利之矣,乃今試嘗用之,則樂也每不勝其憂,利也常不如其患。兇德之為虐,較所謂陰陽外物之害,不翅過之。由是悉取其類,揭其名而戮之,曰過、曰惡、曰罪、曰孽。又不伏,則鞭答之、放流之、刀鋸之、鐵钺之。甚矣哉!群之治既興,是狙與虎之無益于人,而适用自伐也。而孰知其始之固賴是以生乎?是故憂患之來,其本諸陰陽者猶之淺也,而緣諸人事者乃至深。六合之内,天演昭回,其奧衍美麗,可謂極矣,而憂患乃與之相盡。然則治化之興,果有以袪是憂患者乎?将人之所為,與天之所演者,果有合而可奉時不違者乎?抑天人互殊,而二者之事,固不可以終合也。

  ○論三

  大抵未有文字之先,草昧敦龐,是為遊獵之世。遊,故散而無大群;獵,則戕害而鮮食艱食,此所謂無化之民也。文字既興,斯為文明之世。文者以言其條理,明者是以别于草昧。出草昧,入條理,非有化者不能也。然而化有久暫之分,而治亦有偏赅之異。自營不仁之氣質,變之綦難;而仁讓樂群之風,漸摩日淺,勢必不能以數千年之磨洗,去數十百萬年之積習。故自有文字至今,皆為嬗蛻之世,此言治者所要知也。自夫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妙道之行,死生榮悴,日夜相待夫前,昭昭乎若揭日月。是以先覺之俦,妙契同符,不期而會,分塗異唱,殊旨同歸。所謂東海一聖人,此心此理同;西海一聖人,此心此理同也。是故天演之學,雖發于生民之初,而大盛于今世,此二千五百載之中,泰東西前識大心之所得,灼然不可誣也。

  雖然,其事有淺深焉。昔者殷周之際,希臘、印度,昏墊搶攘,戰鬥幾無虛日。迨有周既東,而二國治化,稍稍出矣。蓋由來禮樂之興,必在去殺勝殘之後,而民唯安生樂業,乃能自奮于學問思索之中,不忍于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之争也,争夫其是以生;後之争也,争夫其不虛生。及其進也,則争有以極天賦之能事,而無與生俱盡焉。凡其窮實體之是以然,為人道之所當然,而日讨論于天人之際者,為斯一事而已。夫豈遊心冥冥,勤其無補也哉!

  顧争生已難,此微論蹄迹交午之秋,與夫擊鮮艱食之世也。即在今日,試問世之持肥曳輕,而不以生事為憂者,什一千百而外,有幾人哉?至于過此之所争,則其願彌奢,其道彌遠;其識彌上,其事亦彌勤。而為此者,皆賢豪聖哲之徒,國有之而榮,種得之而貴,人之所賴以日遠于禽獸者也,可多得哉!意識所及,既随窮理緻知之事日以無窮,而吾生有涯,又不能不長慮卻顧,要識始之從何來,後之于何往,欲通死生之故,識鬼神之情狀,則官骸形氣限之。而人海茫茫,求自度于缺陷之中,又嘗苦于無術。故合群為治之事,猶之藝樹莳花,而文物聲明之末流,則如唐花之暖室。何則?文勝則飾僞日滋,聲色味意之可欣日侈,而聾盲爽發狂之患亦日增。其聰明既出于颛蒙,其感而概于性情之隐者,又微眇而深摯。是以樂生之事,雖濃郁閑都,雍容多術,非僿野者所與知,而哀情之生,其中之之深,亦較淺陋者為尤酷。于前事既多無補之悔吝,于未來則懷不測之憂虞。空想之中,别生幻結,雖謂之地獄生心,不為過也。且高明榮華之事,有大賊焉,名曰「倦厭」。煩憂郁其中,氣力耗于外,「倦厭」之情起而乘之,則向之所欣,轉眴之間,皆為糟粕;前愈至,後愈不堪。及其終也,但覺吾生之幻妄,一切無可控揣。然而常猶戀戀之者,特以死之不可知故耳。嗚呼!此印、歐諸教所由興也。

  ○論四

  然欲知神道設教之所由興,又必自知報施刑賞之公始。蓋使世之報施刑賞而蔑不公,則教之興不興尚未可定也。今夫治術所不可一日無,而由來最尚者,其刑賞乎?蓋刑賞者,天下之平而為治之大器也。自群事既興,而人與人相與之際,必有其所共守而不畔者,而群始立。其守之彌固,則其群彌堅;其畔之或多,則其群立渙。攻窳強弱之間,胥視此所共守者以為斷。凡此之謂公道。故泰西法律之家,其推刑賞之原也,曰:民既成群,必有群約。夫約以駁群,豈唯民戰?豺狼之合進而逐鹿兔也,飙逝霆擊,可謂暴矣,然必其不互相吞噬而後能行,而期有獲,是亦約也,夫豈必載之簡書,懸之象魏,着之法哉?隤然默喻,深信其為公利而共守之而已足矣。民之初生,其為約也大類此,心之相喻為先,而言說文字皆其後也。自其約既立,于是有背者,則合一群共誅之;其遵而守者,亦合一群共慶之。誅慶各以其群,初未嘗有君公焉,臨之以尊位貴勢,為之法令而強使服從也。故其為約也,自立而自守之,自諾而自責之,此約之是以為公也。夫刑賞皆以其群,而本衆人之好惡為與奪,故雖不必義而亦無由奮其私。私之奮也,必自刑賞之權統于一尊始矣。且夫尊者之約,非約也,令也。約生于平等,而令行于上下之間。故群之不約而有令也,由民之各奮勢力,而小役大、弱役強也。且其故不止此,群日以益大,民日以益蕃,智愚賢不肖之至不齊,政令之是以行,刑賞之是以施,勢不得家平而戶論,其權之所歸,日由多而趨寡,由分而入專者,勢也。

  且治化日進,而通功易事之風興;治人治于人,不能求之一人之身而備。矧文法之日繁,掌故之日夥,非以為專業者必不暇給也,于是乎有業為治人之人,命之曰士君子。而是群者,遂以其約托之。使之專其守,而行之以公,出賦為酬其庸而為之養,此古今化國之通義也。後有奸雄起而竊之,乃易此一己奉群之義,以為其一國奉己之名,久假而不歸,又烏知非其有乎?此數百千年來,歐羅巴君民之争,大率坐此。至今之日,泰西之治是以非餘洲之所可及者,公治日出而民權日伸故耳。

  且刑賞固皆制治之大權,而及其用之也,則刑嚴于賞。且刑罰世重世輕,制之者有因時扶世之用焉,而古之與今有大不同者存,是不可以不察也。草昧初開之民,其用刑也,無所謂誅意者也。課夫其迹,而未嘗于心意隐微之地加以深求也。然而刑者期于無刑,而明刑固是以弼教。是故刑罰者,群治之所不得已,非于刑者有所深怒痛恨,而必欲推之于死亡也。亦若曰:子之所為,不宜于群,而為群之所不能容雲爾。故聖人之行治也,凡以為将然未然者謀,其已然固然者,固不足與治。雖治之猶無益也。夫為将然未然者謀,則不得不取其意而深論之矣。使但取其迹而誅之,則慈母之折□,固可以死其子;塗人之抛堶,固足以殺其鄰。今悉取以入殺人者死之條,民固将自诿于無妄之不幸而無辭,是于用刑之道簡則簡矣,而求其民之日遷善,而以期于無刑,則邈焉不可得也。何則?過失不幸者,非民之所得以自主也。故欲治化之克蒸,非深别于怙故過眚之分必不可。且治國之民,其感孚最神,刑必當其自作之孽,賞必如好善之真。夫而後懲勸行,而有移風移俗之效焉。殺人者固必死也,而無心之殺,情有可論;即不與謀故者同科。其谳獄也,論其意而當恕其迹;其用法也,務其當而不嚴其比。此不獨刑罰一事之為然也。朝庭、裡黨之間是以予奪毀譽盡如此矣。此化國之民所目為公道而共守之者也。

  ○論五

  今夫刑當罪而賞當功者,王者所稱天而行者也。語曰:天道福善而禍淫。又曰:惠迪吉,從逆兇。吉兇禍福者,天之刑賞欤?是則自其所稱而言之,宜當莫天若矣。獨自世事而觀之,則潛濫過差,天固有不可逃于人責者。今夫安樂危苦者,非獨人而有是也,下生禽獸,亦皆有之。誠使安樂為福,危苦為禍;禍者必有罪,而福者皆有功,則彼禽獸者,何所功罪,而天亦取而禍福之耶?而議者曰:是不然,禽獸非天之所郵也。此不獨言天之不廣,且何所證而辄雲天之獨厚于人也?就如所言,而天之于人也又何如?今夫為善者之不必福,與為惡者之不必禍,無文字之前尚矣,不可稽矣;有文字來,則真不知凡幾也。貪狠暴戾者之興,如孟夏之草木;而謹願慈愛,非中正不發忿者,生逢槁餓,死罹刑罰,蓋不勝偻指矣。且祖父之餘惡,何故降受之以子孫?愚無知之蒙殃,何乃不異于怙賊?因一二人之狂瞽偾事,而善良無罪因以得禍者,蓋累千盈萬而未已也。求刑賞之當固若是乎?嗚呼!彼蒼之愦愦,印度、希臘、斯邁特古猶太國三土之人,知之審矣。是以釋氏悉昙之章,《舊約?喬布之記》,與夫希臘鄂谟希臘詩人之所哀歌,其言天之不吊,何相類耶?大水溢,火山流,饑馑疾疫之時行,計其所戕,雖桀纣之所為,方之蔑爾。是豈皆惡而罰之所應加者哉?人為帝王,動曰天命矣,然成吉思殘賊不仁,其視人也如草,而得國幅員之廣,西迄歐羅。伊惕蔔須,義人也,乃事不自知,至手刃其父,而妻其母。罕谟勒德孝子也,乃殺其季父,辱其親母,而己亦剚刃于胸。此二者皆曆生人之至痛極酷,而又非其罪者也,而誰則屍之?夫如是尚得謂冥冥之中,高高在上,有與人道同其好惡,而操是獎善瘅惡者權耶?

  昔有為動物之學者,得一鹿,剖而驗之,韌肋而便體,遠聞而長胫,喟然曰:偉哉夫造化!是賦之以善驚捷足,以遠害自全也。他日又得狼,又剖而驗之,深喙而大肺,善嗅而不疲,怃然曰:偉哉夫造化!是賦之以猛鸷有力,以求食自養也。故苟自格緻之事而觀之,則狼與鹿二者之間,皆有以見夫造物之至巧,而無所容心于其間。自以人之意行,夫而後鹿之受害,與狼之為害,二者厘然判矣。彼将以鹿為良為善,以狼為虐為惡,且由是凡利安是鹿者,為仁之事;助養是狼者,為不仁之事。然而是二者,皆造化之所為也。譬有人焉,其左手操刀以殺人,其右能超死而肉骨之,此其人善耶惡耶?仁耶不仁耶?自我觀之,非仁作不仁,無善無惡,彼方超夫此二者之間,而吾固規規然執二者之功罪而核之,去之遠矣。是故用古德之說,而以謂理原于天,則吾将使理坐堂上而聽斷,将見是天行者,已自為其戎首罪魁,而無以自解于萬物,尚何能執賞罰之柄,而猥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也哉。

  ○論六

  夫天道之難知即如此矣。而伊古以來,本天立教之家,意存夫救世,以為天者萬物之祖,必不如是其愦愦也。于是有為天道訟直者焉。享之以郊祀,訊之以蓍龜,則天固無往而不在也。從來言災異者,有君子,有小人。而持論着書,謂天行所昭,無一不與人事相表裡者,則莫不同焉。顧其為說,回穴傅會,使人失據。及其弊也,各主一說,果敢酷虐,相屠戮而亂天下,則甚矣,誣天之不可為也。是以深識之士,衋然闵之,辨物窮微,深持天道必不可知之說,以戒世人之勇于自信者,此遠如希臘之波倫尼,近如英之洛克、休蒙,德之可汗德,其所反複着明,皆此志也。而身毒之聖人則以是有不足,必進而為之辭。于是創為因果輪回之說。因果輪回之說者,持可言之理,引不可知之事,以解天道之無知者也。

  今夫世固無所逃于憂患,而憂患之及于人人,猶雨露之及于草木。自夫其所可知者而言之,則天固未嘗分别善惡,而因以予奪損益于其間也。曰:此其事有因果焉。因果人人所自為,雖謂之天未嘗予焉,蔑不可也。生有過去,有見在,有未來。三者首尾相銜,如锒铛之環,如魚網之目。禍福之來,天實合前後而統計之,人徒取其目前之所遇而課其盈绌焉,固不可也。身世苦樂之端,人人皆食其所自播殖者。天道無無果之因,亥無無因之果。是故今之所享受者,不因于今生,必因于前世;今之所為作者,不果于現在,将果于未來,當境之所值,如代數之有積,乃合前後正負之數,而得其通和也。必其正負相抵,而後其通和為無。此不數數之事也。舍是則有正餘、有負餘。故所謂因果者,不必自今生而盡也。負之未償,将終有其償償之日。苟僅以所見而言之,則有時宜福者,反以得禍;而宜困者,反以得亨,而不知其通核相抵之餘,其人之尚有大負也。此其伸縮盈朒之數,夫豈凡夫之所與知者哉?自婆羅門以至驕答摩,其為天道解者如此。此微論其說之決無由審其真妄也,就令如是,而天固何如是之不憚煩,又何所為而為此,則亦終于不可知而已。雖然,此所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欤?遽斥其妄,而以鹵莽之意觀之,殆未可也。且輪回之說,固本之于可見之人事實體以為推,即求之日用常行之間,又實有其相似者。此好學深思之士,所為樂反複于其說,而為求其義之所底耳。

  ○論七

  理有發自古初,而曆久彌明者,其種姓之說乎?先民有雲:子孫者,祖父之分身也。吾人聲容氣體之間,或本諸父,或禀諸母,凡荟萃此一人之中,若遠若近,實皆有其由來,此人人共知之事也。且豈唯聲容氣體有自來哉,至于性情為尤甚。今夫處如是境,際如是時,行如是事,而進退取舍,人各不同者,亦唯其性情異耳,此非偶然而然也。誠得審考而遠迹之,将曉然于其發之皆有由,其成之皆有自,凡荟萃流傳,以成是人之是以為是人者,其各受于先,與聲容氣體無以異也。且隐之既為性情,将見之以為德行。德制行者也,行表德者也。二者或兇或吉,有正有邪,其皆由祖考以至子孫,遞嬗流傳,繼繼繩繩而代為授受者欤?方孩提之生,其性情德行隐也,此所謂儲能者也。浸假是儲能者,将着而為效實焉。為明為愚,為柔為強,将見之于言行,而皆可實指也。過是而有牝牡之合,苟具一德,将又有他德與之彙而深淺醨之。凡其性情與其聲容氣體者,皆雜糅焉以轉而緻諸其胤。蓋種姓之說,其由來遠矣。

  顧印度之說與此微有不同者:則吾人以謂子孫為祖父之分身,代相為傳,如前所論;而彼則謂人有後身,不必孫子,聲容氣體,其粗者固不必傳,而性情德行,凡所前積者,乃合揉劑和成為一物,名曰喀爾摩,轉曰羯磨,譯為種業。是種業者,不必專指罪惡為言,乃功罪之通名,善惡之公号,唯入泥洹而滅度者,可免輪回,永離苦趣。否則,善惡雖殊,要皆由此無明,轉成業識,造種種業,熏成種子,名為業種;種必有果,果複生子,輪轉生死,無有窮時,而苦趣亦與之俱永,何則?生之與苦,固不得離而二也。蓋彼欲明生類舒慘之不均,憂喜之互異,而今生之性情德行又不足以盡其是以然,是用不得已而有輪回之說。然輪回矣,使己轉為庚,而己自為己,庚自為庚,無一物焉以相受于其際,則又何足明因果乎?故又不得已而有種業之說,如所謂業種自然,如惡義聚者,即此義也。然羯磨世以微殊,不獨受于父母者不同,而一己之所為,亦可使之進退,此彼學是以有熏修之事也。熏修證果之說,乃釋氏所最重,而标為法門者也。顧其理則為近代天演家所聚訟。夫以受生之不同,與修習之得失,其人性之美惡,将因而有擴充消長之功。此誠不誣之論也。顧雲是必足以變化氣質,則斷斷乎尚有難言者。世固有一生刻厲,而育子不必賢于其親;亦有終身慆淫,而生孫或遠過于厥祖。身則善矣,惡矣,而氣質或未嘗變也;熏修勤矣,而果則不必證也。故知釋氏獨以熏修為必足證果而無疑者,蓋使居養修行之事,用以變化氣質,乃在或然或不然之間,則不徒因果之說将無所施,且吾生之所賴以自度者,将從此而盡廢,則彼所謂超生死出輪回者,又烏進而用力乎?吾故知印度熏修證果之言,由有所不得已而後起義也。

  ○論八

  考竺幹初法,與挽近智學家所明,不相徑庭。其言物也,皆有其不變者以為之根,謂之曰淨。淨之雲者,清淨本然,不随物轉者也。而其外與知、見接者,謂之曰塵,曰名。名之雲者,有為之法,變動不居,不主故常者也。宇宙之大淨名曰婆羅門,而即為其教宗之号。其分賦于人人之淨曰阿德門。二者本為同物,特在人者或為氣禀所拘,官骸所囿,而一切嗜欲哀樂之感,叢而為其人一生之幻影,于是乎本然之體,乃有不可複識者矣。幻影之事,世人既認以為真,故阿德門常為所困。纏縛沈淪,回轉生死。而末由自拔,明識悟其然也,則曰:身世既皆幻,而舉凡困苦僇辱之事,皆生于自為之私,則何若斷絕由緣,破其初地之為得乎?于是乃絕聖棄智,懲忿瘠欲,求所謂超生死而出輪回者,此其道非他,自吾黨觀之,直不遊天演之中,不從事于物競之紛雲而已耳。夫羯磨業果,既可借熏修鋤治而進退之矣,而凡粗濁貪欲之事,又可由是而漸消,則吾生所謂自營為己之深私,與夫惡死蕲生之大惑,胥可由此道焉而脫其梏矣。然則世之幻影将有時而消,生之夢泡将由是而破。既破既消之後,吾阿德門之本體見,而與明通公溥之婆羅門合而為一。此教宗之大旨,而印土佛法未出已前,前識之士所用以自度之術也。顧其為術也,堅苦刻厲,肥遁陸沈,及其道之既成,則冥然罔覺,頑爾無知。自不知者觀之,則與所謂無明生心者無以異也。雖然,其道則自智以生,又必賴智焉以運之。譬諸爐火之家,不獨于黃白鉛汞之性,皆深識而曉然,又必具夫審度之能,習于化合之巧,而後有以期于成而不敗也。且其事一主于人,而于天無所與。運如是智,施如是力,證如是果,其權其效,皆熏修者之所獨操,而天無所任其功過,此正後之人所謂隻合自性自度者也。

  由今而觀之,乃知彼之冥心孤往,刻意修行者,誠以為生世既無所逃于憂患,且苦海舟流,尚不知其所屆。然則馮生保世,徒為弱喪而不知歸,而捐生蕲死者,其惑又未必不滋甚也。幸今者大患雖緣于有身,而是境胥由于心造,于是有刳心之術焉。凡吾所系戀于一世,而為是心之糾纏者,若田宅、若親愛、若禮法、若人群,皆将悉取而棄捐之,甚至生事衣食之必需,亦必裁制抑啬,使之僅足以存而後已。破壞窮乞,佯狂冥癡。夫如是而後,超凡離群而與天為徒也。婆羅門之道如是而已。

  丁酉六月初三日删節訖

  ○論九

  迨至喬答摩肇興西土,誓拯群生。複案:喬答摩即瞿昙之轉,本為佛姓。或作喬昙彌,或作俱譚。《西域記》雲,本星名,以星立稱,代為貴姓,後乃改為釋迦。其宗旨所存,與舊教之婆羅門初不相遠。獨至繕性反宗,如所謂修阿德門以入婆羅門者,乃與婆羅門迥别。舊教以婆羅門為究竟,其無形體、無方相,冥滅灰搞,可謂至矣。而自喬答摩慧眼觀之,則以為僞道魔宗,人入其中,如投羅網。蓋婆羅門雖為玄同止境,然但使有物尚存,便可墜入輪轉,舉一切人天苦趣,将又熾然以興。必當并此無之,方不授權于物,此釋迦氏所為迥絕恒蹊,都忘言議者也。曩者希臘古德,洎夫挽近西儒之言性也,皆曰:一切世法,無真非幻,幻還有真。何言乎無真非幻也?山河大地,及一切形氣思慮中物,不能自有,皆賴覺知而後有。見盡則色絕,聞塞則聲亡。至于香味觸法,莫不如是。而眼耳鼻舌身意,皆心之官,此所謂無真作幻者也。何言乎幻還有真也?今夫與我接者,皆物之迹,雖千殊萬詭,起滅無常,然必有其不變者以為之根,而後此所謂迹者,有所附而自着,變者幻也、果也;不變者真也、因也。是故無論粗為形體,精為心神,皆有其真且實者不變而長存,而為是幻且虛者之所主。由斯而談,則造化必有真宰,字曰上帝;而吾人必有真性,稱曰靈魂,此不可畔之說也。故曰幻還有真也。古德之說可謂精矣。

  雖然,使更即其語而窮之,問所謂真,所謂主,所謂不變之根,若舍其常變遷流,而接時生心者以為言,則此之所謂真者,又烏進而得其可指,恐亦将雀躍拊髀,而自委于吾不知也。謂迹者履之所出,不當以迹為履,固也,而如履之卒不可見何哉?夫日見果知因者,以他日嘗以是因而從之以如是果故也。今使從無始以來,徒見有果,未嘗見因,則因之存亡,又複何進而察?即謂事止于果,未嘗有因,又将何所據以排其說?如曰無無因之果,果必有因,則果幻者,因又何必作幻?又安知其為真、為實、為不變之主耶?是故前數家之說,是以證諸幻之有真,而不知略反其說,則以證諸真之皆幻,又未嘗不可也。今有一物于此,視之澤然而黃,臭之郁然而香,撫之攣然而圓,食之滋然而甘者,吾知其為橘也。假今者去其澤然黃者,而無施以他色;奪其郁然香者,而無畀以他臭;毀其攣然圓者,而無賦以他形;斷其滋然甘者,而無予以他味,且舉凡與根塵接者,皆絕之而無易以其它,則是橘之所餘留為何物耶?觀相固皆妄矣,而今者去其妄以求其真,而其真又不見也,則安用此茫昧不可識者,獨寶貴之以為性真為哉?故曰反其說以證諸真之皆幻焉,又未嘗不可也。雖然,人之生也,形氣限之。物之無對待而不可以根塵接者,皆非吾人思議之所得及。是故物之本體,既不敢謂其有,亦不得遽言其無。西儒前者之說,亦未嘗固也。懸揣微議,而默于所不可知,獨至釋迦乃高唱大呼,舉凡三果四生,人天魔龍,有識無識,凡法轉之所轉,則皆取而名之曰幻。不然,則金剛般若之四句偈,何以稱焉?

  告富栖那曰:殺、盜、淫三種颠倒相續,皆是覺明,明了知性,因了發相,從妄見生。山河大地,諸有為相,次第遷流,是以虛妄,終而複始。其究也,不獨形相為妄,意識非真,乃至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此自有說理之家以來,了盡空無,未有如佛者也。故執佛之理而驗西儒之言,其前半與佛同也,其後半則大異,此印歐二教之是以不同,講西學者不可不深察也。

  複案:勝代嘉、隆、萬曆之世,于西國為十六世紀,晦盲既往,文明之運開。當是時,格物大家如柏庚、奈端、斯賓納咤、賴伯攝子、洛克輩出,人具特識,家傳異書。而法人特加爾德首倡疑古之學,悉破前古教宗及亞理大德等沈痼主張之說,獨師心知。而奈端亦以力理談天,謂宇宙間事,皆可以力理明之。于是談性命者,有氣質家言。氣質家者,其大旨謂:氣在理先,氣實定志也。此其說雖與中國儒先以及泰西前志背道而馳,然近今百年,格緻之事日明,左證日多,而主其說者亦日以益衆。有比爾圭黎者,憂其說之害教也,着《性命論》以難之曰:「夫言萬物之變,皆氣質之功能,信矣!然此所謂氣質者,果何物耶?凡此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者,果無所待而存,抑舍吾心之知,而即同于無物耶?然則,物之着有,必待吾心之知覺,而非神則終無知覺之用。是知宇宙萬變,着于神而有乎心,乃神明之世界,而非氣質之世界也。大氐前人之論實體也,大抵分色、淨二義。色可以官接,而淨雖可思拟,其情狀則必不可知。何則?淨由色覺,去色無從見淨故也。然吾心假官覺色,故色之為事,是意非物。當其覺時,但能覺意,未嘗覺物。物意之際,常隔一塵。故吾心所知,皆意非物,皆果非因。而果同因否,又不可知。或物盡于意,更無意因,如比氏所言,究亦無從斷論也。西國理家所得如此。是以格緻之事,以有待為基,其無待之第一義,本不二法門,更無所寄。其言說也,顧色變幻不留,而塵識多妄,故審理之家,至斥六根為賊。且廢然謂萬物本體真性,決非處形氣者之所得窺。蓋自周秦以來,西儒言理窮微之學,累變塗術,而其究也,皆以斯克布特終焉。斯克布特者,漢言疑幻者也。至比圭黎氏本洛克識由閱曆之旨,們然謂物本無,淨即色,即物。其說甚為一時所宗。

  ○論十

  夫謂一切世間,人生地獄,所有神魔人畜,皆在法輪中轉,生死起滅,無有窮期,此固婆羅門之舊說。然自喬答摩出,然後取群實而皆虛之,一切有為,胥由心造。譬如逝水,或洄旋成齊,或跳躍為汩,倏忽見滅,因盡果銷。人生一世間,循業發現,又如絷犬于株,圍繞踯躅。總而言之,無論為神為形,一切無實無常而已。故不特存一己之見者,為纏着可悲,實則凡身而外,皆屬無可把玩者矣。顧于斯之時,前所謂羯摩業種,又何若耶?曰:羯摩固未嘗動也。蓋羯摩如慈氣然,其始在慈石也,浸假可移之以入鋼,浸假由鋼又可移之以入镉,展轉相過,而皆有吸鐵之用。當其寓于一物之時,其氣力之醇醨厚薄,得以術而增損聚散之,亦各視其随地随時之所遭逢,以為所受之淺深已耳。是以羯摩果業,随境自修,而彼是傳移,綿延無已。

  顧世尊一大事因緣,正為超出生死,所謂廓然空寂,無有聖人,夫而後成幻夢之大覺。大覺雲何?此但如人在夢中,夢為不夢,乃亦蘧然自謂非夢,實則夢境猶未離也。夫是之謂泥洹,吾曹之論如此,而自彼言之,則泥洹究竟為何?至今尚無定論,取其最初最淺義谛,則以無欲、無為、無識、無想,湛然寂靜為歸,必入無餘泥洹而滅度之,而後吾之羯摩,不受輪轉,而愛河苦海,永息迷波。此佛道究竟,其與婆羅門所證聖果,雖若相似,已□乎不可同視之矣。至二者熏修自度之方,則前教以刻厲為真修,以嗜欲為稂秀。佛則不以為然,目為揠苗助長,非徒無益,抑且害之。以謂修道務澄其源,苟不揣其本,而唯末之齊,即斷毀支體,摩頂放踵,又何裨耶?故欲絕惡根,先培善本。道在悲智并大,以利濟群生,名相兩忘,而淨修三業。質而言之,要不外塞物競之源,絕自營之私,而明通公溥,物我一體而已矣。自營者未嘗不争,争則物競興,而輪回無自以免矣。婆羅門之道為我,而佛反之以兼愛。此佛道徑術與婆羅門雖同其堅苦卓絕,而其用意又不相侔者也。此其一人作則,而萬類從風,越二千載而長存,通九重譯而彌遠。自生民神道設教以來,其流傳廣遠,莫如佛者,有由然矣。恒河沙界,惟我獨尊,則不知造物之有宰;本性圓融,周遍法界,則不信人身之有魂;超度四流,大患永滅,則長生久視之蕲,不僅大愚,且為罪業。禱頌無所用也,祭祀非所歆也,舍自性自度而外,無他術焉。無所服從,無所诤競,無所求助于道外之衆生。寂曠虛寥,冥然孤往。其教之行也,合五州大地之民計之,望風承流,居其少半。雖今者源遠流雜,漸失本真,然較而論之,尚為地中最大教會也。豈非絕奇之事也哉?

  複案:釋氏轉輪之說,即莊生所謂薪盡火傳。自得阿羅漢果者觀之,則三界一切諸有為相,無論自創創他,皆屬暫時欣合成觀,終于消散。而斯人身世之故,皆以想愛同結,聚幻成身。身世如空華,業種如空果,以空果為空華,世世生生相續不絕。人天地獄,各随所修。是以貪欲一捐,諸幻都滅。

  無生既證,即一切與生俱有者,亦随之而盡,此泥洹最粗義谛也。然自世尊宣揚正教以來,其中聖賢,于泥洹皆不着言說,以為不二法門,超諸了解。豈曰無辯,辯所不能言也。然津而逮之功,非言不顯,苟不得已而有雲,則其體用,固可得而微指也。一是泥洹無形體、無知識、無一切有為法。舉其大意而言之,固與寂滅無以異也。二是泥洹寂不真寂,滅不真滅;假其真滅,同于無物,則無從為辟支佛阿羅漢果,而有無上正偏知之名矣。三是泥洹湛然妙明,永離苦趣,福慧兩足,而萬累都捐。其歡喜安樂,斷非未證斯果者所及知、所可喻。正如方勞苦人,無由識息肩時情況,故世人不知,以謂佛道若究竟滅絕空無,則亦有何可慕。而智者則知:由無常以入長存,由恐怖煩惱而歸樂極,所得至為不可思議。故如渴骥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固非凡夫所與知者也。

  ○論十一

  今若舍印度而漸迤以西,則有猶大、希臘、意大利。當姬周之季,疊為聲教文治之邦。論者謂:彼都學術與亞洲諸教判然各塗,不相祖述。或則謂西海所傳,盡屬東來舊法,引緒分支,二者皆一偏之論,而未嘗深考其實者也。平情而論,乃在折中二者之間。蓋歐洲學術之興,亦猶其民之種族,其始皆自西域而分。迨源遠支交,新知踵出,則冰寒于水,自然度越前知。今觀于天演學一端,即可思而得其理耳。當時希臘文教最先,其密理圖學人,皆識斯要。而伊匪蘇之額拉吉來圖為之魁。額拉生年與身毒釋迦之時實為相接。潭思着論,精旨微言,号為難讀。然晚近學者,多取其殘缺熟考而精思之。乃悟今茲所言,雖誠益密益精,然大體所存,固已為古人所先獲。即如此論首篇所引濯足長流諸喻,皆為額拉氏之緒言。但額拉之學,苞六合,闡造化,為數千年格緻先聲,不斷斷于民生日用之間,修己治人之事。洎夫數傳之後,理學慮塗,輻辏雅典,一時明睿,鹹究心于人道治理之中,而以額拉為窮鹜高遠者矣。此雖若近思切問,而有鞭辟向裡之功,而額拉氏之體大思精,所謂檢押大宇,包括萬類者,亦随之而不可複見矣。希臘中古理家蘇格拉第與柏拉圖師弟二人最為超特。顧彼于額拉氏之緒論遺文,知之轉未若吾後人之親切者。識同體之善,忘異量之美,則雖年代相接,而未必相知也。蓋蘇格氏之大旨,以為天地六合之大,事極廣遠,決非吾人智慮之所能周。即使窮神竭精,事亦何裨于日用。是以存而不論,反以求諸人事交際之間,用以期其學之翔實。獨不悟理無間于小大,苟有倫脊對待,則皆為學問所可資。方其可言,不必天難而人易也。至于無對,雖在習見,而亦有難窺者焉。是以格緻實功,恒在理、氣、數三者之間,而絕口不言神化。彼蘇格氏之學,未嘗諱神化也。而轉病有倫脊可推之實體為高遠而置之,是故名為崇實而黜虛,實則舍全而事偏,求近而遺遠,此是以不能引額拉未竟之緒,而大有所明也。夫薄氣質格緻之學以為無關人事,專以修己治人之事為切要之圖者,蘇格氏之宗旨也。此其道後之什匿克宗用之,厭惡世風,刻苦勵行,有安得臣、知阿真尼為其眉目。而蘇格拉氏再傳之後,有雅裡大德勒崛起大秦、羅馬間。察其神識之所周,與其解悟之所入,殆可謂超凡入聖、淩跞古今者矣。然尚不知物化遷流,宇宙悠久之論,為前識所已言。故額拉氏為天演學宗,而滴髓真傳,前不屬于蘇格拉第,後不屬之亞裡大德勒,二者雖皆為當代碩師,而皆無與于此學。傳衣所托,乃在德谟吉利圖也。顧當德谟氏之時,民智尚未宏開,阿伯智拉額拉吉米圖所倡高言,尚未能為衆心之止。直至斯多噶之徒出,乃大闡徑塗,上接額拉之學。天演之論,誠當以此為中興,所謂玉振金聲,始終條理者矣。

  顧唯是學經傳授,無論見知私淑,皆能漸失本來。緣學者各奮其私,迻傳失實,不獨奪其所本有,而且羼以所本無。如斯多噶等所倡造物真宰之說,則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原夫額拉之論,彼以火化為宇宙萬物根本,皆出于火,皆入于火;由火生成,由火毀滅。遞劫盈虛,周而複始,而常有定理焉以運作之。故世界起滅,如海濱小兒聚沙作壘,任情鏟築,成壞循還,初不必有物焉,以綱維張弛之也。自斯多噶之徒興,于是宇宙冥頑,乃有真宰。其德力無窮,其悲智并大;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不仁而至仁,無為而體物;孕太極而無對,窅然居萬化之先,而永為之主。此則額拉氏所未言,而純為後起之說矣。

  複案:密理圖舊地,在亞洲西界,當春秋昭、定之世,希臘全盛之時,跨有歐亞。其地為一大都會,商賈輻湊,文學昌明。中為波斯所侵,至戰國之時,羅馬漸盛,希臘衰微,而其地亦廢,在今名斯沒爾拿地南。

  伊匪蘇舊地,亦在亞洲西極。在商辛、周文之世,希臘建邑于此,有祠宇祀前農神。知安那當希臘全盛時,最為着号。至周顯王十三年,希臘名王亞列占地生日,其城宇災,四方布施,随複建造,壯麗過前,為南懷仁所稱宇内七大工之一。後希臘衰,其地屬羅馬。耶稣之徒波羅宣其教如此。當曹魏景元、鹹熙之間,先農知安那之廟毀矣。自茲厥後,其地遂圮,突厥興,取其材以為君士但丁焉。

  額拉吉來圖生于周景十年,為歐洲智學之祖。其所持論前人不甚重也。至今日乃愈明,為之表章者日衆。按額拉大旨,以變言物。故謂萬物皆在已與将之間,而無可指之現在。以火化為天地之秘機,而與神同體。又謂人生而神死,人死而神生,此則與莊生齊物「彼是方生,薪盡火傳」之論若符節矣。

  蘇格拉第希臘雅典人,生于周季元王、定王之交,為柏拉圖師。其學以事天、克己、夫妻、忠國為主。精辟笃摯,感人至深,有歐洲聖人之目。以不信古教,獨唱真學,威烈王二十二年為希臘王坐以非聖誤人殺之。無著作,其徒柏拉圖為叙述其言論焉。

  柏拉圖一名雅裡大各,雅典人。生于周考王十四年,壽八十歲而卒。儀狀魁偉,學為武事,其師字之曰柏拉圖。柏拉圖言大膊也。折節為學,能為歌詩。及聞蘇格拉第言,忽盡棄舊學,從之,事之十年。蘇死為訟冤,國人仇之。乃棄鄉裡,遊埃及,求師訪道十三年。走意大利,盡交其賢豪長者,觸其王諱,為所賣為奴,得釋歸。講學于雅典之雅克特美園,後人即以此為其學之号。著作繁富,精深奧衍,善言大人之際,而制行純備,不愧其師,至今西洋言古學者稱蘇、柏。

  什匿克希臘學派名,因射圃之名而着号。倡其學者亦蘇格拉第之徒,名安得臣者。其宗旨謂學者是以淑身而窮極幽渺者為無當,絕欲遺世以無待于外為歸。于是盡斥人功,任天率性。至其流極,乃為窮丐狂裸,禮法蕩然。

  斯多噶亦希臘學派名,昉于周末考、顯之間,而支諾為之倡始。以雅典市中畫樓為講學之地。希人謂阛阓為斯多亞,故以是名其學。行于先秦西京之間,始于希臘,成于羅馬,而至今不衰,流布最為廣遠。歐洲人心風俗之成,此學其星宿海也。其學靡所不包,大氐以格緻為修身之本。其教人也,尚勇果、設然諾、重犯難冒險、不苟得、不幸生之風。故西人稱義烈不屈男子,曰似斯多噶,蓋所由來遠矣。

  雅裡大德勒者,柏拉圖弟子。生于周安王十八年,六十二歲卒。為希臘名王亞列山大之師。其學自天算格緻,下逮修齊治平,無所不統。元、明之前,新學未出,西洋學者言理言學,必以雅氏之論為宗,蓋猶中國之孔氏。迨柏庚等起于嘉靖、萬曆之間,痛斥運虛之學,在在以實測實驗為主,于是歐洲古學之焰息矣。且引繩排根,矯往過直者有之。挽近學者平氣衡言,别其蕪累,存其精英,而雅氏之真乃出焉。

  德漠吉利圖生于春秋魯、哀間,以富人之子遊學,盡散其資。在古人中最先創為近代化學中所謂莫破微塵最小質點名曰莫破。之說者。

  以上丁酉六月初五夕删改訖

  ○論十二

  從來學術相承,往往有發端甚微,而經曆久遠,效驗遂巨者,如斯多噶創為造物上帝之言是已。夫茫茫天壤,既有一至仁極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往、無所不在之真宰,以彌綸施設于其間。則謂宇宙間有真惡業已不可,謂世界有不可彌之缺陷愈不可也。然而吾人内度諸身心之中,外察諸于物我之際,覺複載雖寬,乃無所往而可逃憂患。今必謂世間皆妄非真,則憂喜同為幻相。假世間尚存真物,則憂患而外,何者為真?宇宙莽莽,不徒惡業熾然,而且缺陷分明,彌綸無術。孰居無事而推行是?質而叩之,有無可解免者矣。雖然,彼斯多噶之徒不謂爾也。吉裡須布曰:一教既行,無論其宗風若何,苟自其功分趣數而觀之,皆可言之成理。故其為天訟直也,一則曰天行無過;二則曰禍福倚伏,患難玉成;三則曰天讨有罪,孽由人興,威怒雖甚,歸于好生。此三說也,不獨深信于當年,實則張皇于後葉,載之簡策,布在風謠,振古于茲,垂為教要。

  英吉利有詩人樸白者,着《人道篇》韻語數萬言,其驚句雲:「玄宰有秘機,斯人特未悟。世事無偶然,彼蒼審措注。乍疑樂律乖,庸知各得所。雖有偏沴災,終則其利溥。寄語傲慢徒,慎勿輕毀詛。一理今分明,造化原無過。」如前數公言,則由來無不是上帝矣。上帝固超乎是不是而外,即庸有是不是之可論,亦斷作吾輩所及知。但即樸白之言而核之,則前六句誠為至理名言,後六句則考之理實,反之吾心,誠蹇蹇乎有不相比附也者,是又不可以不論也。蓋謂惡根常含善種,福地乃伏禍胎,而人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夫甯不然。但憂患之是以生,為能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故也;為操危慮深者,緣疢疾而獲德慧術智故也。而吾所必不解者,世間有無數小蟲下生,雖空乏其身,拂亂所為,其能事必無能增益。雖極茹苦危殆,而智慧未必克生,而高高在上者,必取而空乏、拂亂、茹苦、危殆之者,則又何也?若謂彼蒼夫妻而賤物焉,此又非極摯之論也。且上帝既至仁而無不能矣,則創世成物之時,何不取一無災無害、無惡業、無缺陷之世界而為之,乃必取一憂患縱橫、水深火烈如此者,又造一切有知覺、能别苦樂之生類,使之備嘗危苦于其間,此何為者?嗟夫!是蒼蒼然穹爾而高者,果不可問耶?不然使緻憾者明目張膽而叩其是以然,恐斯多噶、樸白之倫所号為為天訟直者,亦将窮于置對也。且徑消造物無過,其語病尤深。蓋既名造物,則兩間所有,何一非造物之所為。今使世界已為美備,無可複加,則何事斯人畢生胼胝,舉世勤劬,而更求進是之一境,計唯有式食庶幾,式飲庶幾,芸芸以生,泯泯以死。今日之世事,已無足與治;明日之世事,又莫可誰何。是故用斯多噶、樸白之道,勢必願望都灰,修為盡絕,使舉世潰然委然,成一伊壁鸠魯之豕圈而後可。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其流極有必然者也。

  複案:伊壁鸠魯希臘人,生于周顯王二十七年,柏拉圖死七年,而伊生于希臘之阿底噶。其學以遂生行樂為宗旨,而仁智輔之。所講名理、格物、治化諸學,多所發明。後人以其學主于樂生,病以恣肆,因而有豕圈之消。亦猶中國之譏楊、墨,以為無父無君。實則其教清淨節适,故能為希臘古學之一大宗,而其說至今不廢也。

  ○論十三

  吾嘗取斯多噶之教,與喬答摩之教較而論之,則喬答摩悲天闵人,不見世間之真美;而斯多噶樂天任運,又不睹人世之足悲。然二教雖均有所偏,而使二者必取一焉,則斯多噶之教似為差樂。顧不幸生人之事,欲不見世間之真美易,欲小睹人世之足悲難。憂患之叩吾阍,與娛樂之踵吾門,二者之聲孰厲?削艱虞之陳迹,與去歡忻之舊影,二者之事孰難?黠者縱善自寬,至剝膚之傷,斷不能破涕以為笑,徒矜作達,何補真憂。斯多噶以吾人今者所居為第一美備世界。美備則誠美備矣,而無如居之甚不便何也。且為斯多噶之學者曰:「率性以為生。」斯言也,意若謂人道以天行為極則,宜以人從天也。此其為論所據者高,後世之用其說者,遂有們然不顧一切之概,然而其道又未必能無弊也。前者卮言十有餘篇,于此嘗反複而診縷之矣。誠如斯多噶之徒言,則人道固當扶強而抑弱,重少而輕老。直使五洲殊種之民,至今猶巢居鮮食而後可。何則?天行者固無在焉而不與治功相反者也。

  然而以斯多噶之言為妄,則又不可也。何者?言各有攸當,而斯多噶設為此言之本旨,又非後之人用其說者之所與知也。蓋性之為言,義訓非一,約而言之:自然者謂之性,與生俱生者謂之性。故有曰萬物之性,火炎、水流、鸢飛、魚躍是已;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氣、嗜欲、情感是已。然而生人之性,有其粗且賤者,如飲食牝牡,所與含生之倫同焉者也,有其精且貴者,如哀樂羞惡,是以異于禽獸者也。而是精且貴者,其賦諸人人,尚有等差之殊,其用之亦常有當否之别。是故果敢辯慧貴矣,而小人或以濟其奸;喜怒哀樂精矣,而常人或以傷其德。然則性分之地,貴之中尚有貴者,精之中尚有精者。有物渾成,字曰清淨之理。人唯具有是性,而後有以超萬有而獨尊,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出。有道之士,能以志帥氣矣,而又能以理定志,而一切雲為動作,胥于此聽命焉,此則斯多噶所率以為生之性也。自夫人有是性,故能以物為與,以民為胞,相養相生,以有天下一家之概也。然則是性也,不獨生之所恃以為靈,實則群之所恃以為合。教化風俗,視其民之率是性力不力以為歸。故斯多噶又名此理曰群性。蓋唯一群之中,人人以損己益群為性分中最重之一事,夫而後其群有以合而不散,而日益強大也。顧今之尚此道者,何其少耶!

  複案:此篇之說與宋儒同。宋儒言天,常分理氣為兩物。程子有所謂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即告子所謂生之謂性,荀子所謂惡之性也。大抵中國儒先言性,專指氣而言則惡之,專指理而言則善之,合理氣而言者,則以性為相近,為善惡混,其不同如此。蓋唯天降衷矣,而亦生民有欲,二者皆天之所為,非人之所設也。古「性」之義通「生」,故或善之,或惡之,或混之,均非無所明之論也。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而所謂理者,固待人而後存,待心知而後見。使六合之内,隻有血氣,絕無心知,則所謂理者亦不得而見矣。赫胥黎氏之旨,以氣屬天行,而以理歸人治,此固自其用而言之。若自其本體而言,理亦不能舍天而專屬之人也,與朱說參觀可耳。

  丁酉六月初六日删改

  ○論十四

  大演之學發之于額拉吉來圖,而中興于斯多噶。雖然,其倡理以立教也,則實未嘗以天演為之基。後之人之言天也,有曰是有始焉,如《舊約》所載造世之言是已;有曰是常如是,而未嘗有始終也。二者雖斯多噶所弗言,而代以天演之說,顧其立教維世之旨,則與二未嘗殊。揣斯多噶之徒之意,固以謂天者,人道之标準,所貴乎言大道者,固将體之以為道德之極隆如前篇所謂率性以為生者。至于二儀之是以位,混沌之所由開,亦何關于人事乎?極其委心任運之意,其蔽也,乃徒見化工之美備,而不睹天運之疾威。且不悟任天而行,則治道末由加進。夫天行與人治異效,所在皆然,雖欲美言頌歎無益也。自其實事身受者而觀之,則天行之運,固當假手于粗且賤之人心,而未嘗誘衷于精且貴之明德。且常若與之為難,而使微者愈微,危者愈危是以其究也,彼教之所謂至人,亦知欲證賢關,其功行存乎矯拂,必絕情塞私,直使形如搞木,心如死灰而後可。當斯之時,情固存也,而必不可以搖其性。雲為動作,胥以禮焉為之依。如是而綿綿若存,以至于解脫形氣之時,吾之靈明,與明通公溥之神,合而為一此斯多噶之道之究竟也。是故自其後而觀之,則希臘、天竺兩宗教,乃若不謀而合。特精而審之,則斯多噶與舊教之婆羅門為近,而亦微有不同者,則婆羅門以苦行窮乞為自度階梯,而斯多噶尚未嘗以刻苦為必不可少之功行。然則是二土之教,其始本同,其繼乃異。而風俗人心之變,即生乎其中。要之其終又未嘗不合。讀印度維達之章,與希臘鄂谟之什,豪壯輕俠,目險為夷塗,視戰鬥為樂境,故其語曰:「風雷晴美日,欣受一例觀。」當其氣之方盛壯也,勢若與鬼神天地争一旦之命也者。然而不數百年之後,文治既興,粗豪漸泯,藐彼後賢,乃忽焉盡喪其故。跳脫跋扈之氣,轉以為憂深慮遠之風;悲天闵人之意多,而樂生自熹之情損;沈毅用壯,百折不回之概,或有加乎其前,而群然知趨營前猛之可悼。于是斂就新懦,謂天下非勝物之為難,其難勝者即在于一己。精銳英雄,回向折節,寤寐誠求,專歸道要。提婆、兢伽兩水之旁,先覺之俦,如出一轍,鹹曉然于天行之太勁,非脫屣世務,抖擻精修,将曆劫沈淪,颠倒而莫知所屆也。悲夫!

  複案:右之所論,雖專言印度、希臘古初風教之同異,而其理實與國種盛衰強弱是以然之故相表裡。生民之事,其始皆敦龐僿野,如今之土番猺獠,所謂草昧之民也。洎治教粗開,則武健俠烈、敢鬥輕死之風競。至變質尚文,化深俗易,則良懦儉啬、計深慮遠之民多。然而前之民,内雖不足于治,而其種常以強。後之民則卷婁濡需,黠詐惰窳,易于即伏矣,而無恥而尚利,偷生而守雌,此之民不幸而遇外仇,驅而縻之,猶羊豕耳。不觀之《詩》乎?有《驷驖》、《小戎》之風,而秦卒以有天下;《蟋蟀》、《葛屦》、《伐檀》、《碩鼠》之歌作,而唐、魏卒底于亡。周秦以降,與戎狄角者,西漢為最,唐之盛時次之,而南宋最下。論古者察其時之民風俗尚之何如,皆可以得其是以然之故矣。至于今日,若僅以教化而論,則歐洲中國,優劣尚未易可言。然而其民設然諾,重信果,重少輕老,貴壯健無所屈服之風,即東海之倭,其輕生而尚勇,死黨好名,亦與中國之民風大有異。嗚呼!隐憂之大,可勝言哉!

  ○論十五

  四千餘年以來之人心,意者大相遠乎?學術如廢河然,方其廢也,介然兩崖之間,浩浩平沙,莽莽黃蘆而止耳。迨一日者,河複舊道,則依然循其故軌,曲折委蛇,以達于海而後已。今之天演之學,亦猶是也。不知者以為新學,而究切言之,則小異大同,大抵皆發前人所已發也。夫明天人之際,而标為教宗者,古有兩家焉:一曰闵世之教,如婆羅門、喬達摩、什匿克是已。如是者彼皆以國土為危脆,以生世為夢泡。道在苦行真修,以期自度于塵劫。雖今之時,不乏如此人也。國家禁令嚴,而人重違俗。不然則桑門壞色之衣,辟孤乞食之缽,什匿之蓬累而帶索,其忍為此态者,豈無人哉?又其一曰任天之教,如斯多噶是已。如是者彼則以世界為大國,以造物為慈母;種物皆日蒸于無疆,人道終有時而極樂;虎狼可化為羊也,煩惱究觀皆福也。道在率性而行,聽人人自由而無加以天阏。雖今之時,愈不乏如此人也。前去四十許年,主此說以言治者最衆。至于今日奉其道者,日益寝衰。即有一二,亦多見于康強富貴之家。而達理深識之士,則未嘗笃信之,推之措施之際也。自吾黨而觀之,則世固未必皆可闵,而天亦未嘗盡可任也。複載之寬,攘熙之樂,固不必如前教之甚可哀,亦不必如後教之皆可樂。考其真而言之,則豈徒不必而已,亦且有所不能。

  今夫人世所曆之程,哀樂亦相半耳。彼畢生不遇可忻之境,與由來不識何事為可悲者,皆居生人至少之數,不足據之以為程也。善夫先民之言曰:天分雖誠有所限,而人事亦足以有功;善者固可以日增也,而惡者亦可以日減。夫天既畀人人以自輔之權能,然則練身繕性,培補熏修,不獨将以自緻于最宜,且左提右挈,嘉與宇内共登美善之途,使天行之威日殺,而人人有以樂業安生者,固生人最急之事也。學無論格緻之施于氣質,抑名理治化之用于修齊治平,凡皆為此而後起事耳。至于天演之理,凡屬兩間之物,固無往而弗存,而見之于民生治化之中,其用為最巨,是以近今治群學者,多以天演為宗,本之降衷固有之良,推而演之,以至于郅治雍和之極。其為學也,根荄華實,厘然并具矣。又皆有條理之可尋,此誠犁然有當于人心,而不可以旦暮之言廢也。雖然,民有秉彜,而亦天生有欲。道心人心,同時并賦,而不能以獨存。故以大演論化尚矣。然而善固演也,而惡又未嘗不演。若本天以為言,則堯、桀、夷、跖,雖義利懸殊,而同為率性而行、任天而動也。用天演之說,明殃慶之各有由,使制治者知操何道焉而民競于善;動何機焉而民竟于惡,則有之矣。必謂随其自至,而民群之内,惡必自然而日消,善必自然而日長,則吾竊竊然猶未之敢信也。苟自夫心學之理而言之,則人心之分别,見于好醜者為先,加于善惡者為後。然則好醜者,其善惡之幾乎?善惡者,其好醜之演乎?人之于意也,好善惡惡,容有不誠;而至于好好色,惡惡臭,則未嘗有僞也者。學者先明吾心好醜忻厭之是以然,而後言任天演之自然,而民群善惡之機,孰消孰長也可,而惜乎今者尚未能也。

  ○論十六

  本天演以言治者,知人心之有善種,而忘其不能無惡根。善可演也,而惡亦未嘗不可演,此其蔽固矣。然而其蔽不止此。挽近之言天演者,達爾文為之倡。顧達爾文專以明世間物類之是以繁殊,與動植之是以盛滅,其書具在,而最為時人所稱述者有二義焉:曰物競,曰天擇。物競者,物各争存也;天擇者,存其最宜也。樹藝軗養之家,本其理而施以為術,農桑牧畜之事,遂日骎骎。于是談治之家,以謂是道也,用之動植二者之間,既各得所願矣,然則牧民之道,又何獨不如是乎?鼓之以物競,而使最宜者存,則陽長陰消,其勢自必極于郅治而後已。此其願雖宏,而見理又不能以無蔽也。今非謂如卮言之所雲雲,擇種留良,其事之必有所窒也。今之為蔽,将其術雖無所窒,而用之者又未必即得其所期也。夫宜之為言,豈有定程哉!強弱善惡将皆各有所宜,亦視其所遭焉以為斷耳。吾人處今日之時與境,以如是身,人如是群,是固有其最宜者。而今日之最宜,即今日之最善者也。于是拘虛笃時,遂謂最宜最善為同物,而不知情随事遷,浸假而今之所善,又未必他日之所宜也。即動植二物以明之:假使今之北半球溫帶之地,轉而為積寒之墟,則今之楩、柟、豫章皆不宜,而宜者乃蒿蓬耳,乃苔藓耳。更進則窮發不毛,童然無有能生之者可也。又假使更數千萬年,而此變為赤道極熱之區,則其最宜者,深箐長藤,巨蜂玄蟻,獸蹄鳥迹,交于國中而已耳,抑豈吾人今日所祈響之最善者哉!動植如是,人亦宜然。故曰宜無定程,亦視其所遭以為斷耳。彼以天演言治者,以他日之最宜,為即今日之至善,等而一之,夫豈非蔽欤?

  今夫人既相聚以為群,雖有倫紀法制,行乎其中,然而終無所逃于天行之虐。蓋群理雖異于禽獸,而孳乳寖多則同。生之事無涯,而奉生之事有涯,其未至于争者,特早晚耳。争則天行司令,而人治衰,或亡或存,其存者必其強大,此其所謂最宜者也。當是之時,凡脆弱而不善變者,則不能自緻于最宜,而日為天行所耘,以日少日減。故善自營者常利于存;不善自營者常鄰于滅,此真無可如何之勢也。治化愈淺,則天行之威愈烈,此其事殆相為消長者欤!唯治化進而後天行之威損。理平之極,則治功獨用,而天行無權。當此之時,其宜而存者,不在宜于天行之強大與衆也。德賢仁義,其生最優,故在彼則萬物相感相攻而不相得,在此則黎民于變以時雍;在彼則役物為己者強,在此則黜私存愛者附。排擠蹂躏之風一變而為立達保持之隐。且斯時之存,不僅其最宜者已也。凡人力之所能保而存者,皆為緻其所宜,而使之各存焉。故天行任物之競,以緻其所為擇;治道則以争為逆節,而以平争濟衆為極功。聖人既竭耳目之力,胼手胝足,合群制治,使之相養相生,而不被天行之虐矣。則凡遊其字而蒙被庥嘉者,當思屈己為人,以為酬恩報德之具。凡所雲為動作,其有壞倫紀、幹名義而可以亂群害治者,皆以為不義而禁之。設刑憲、廣教條,大氐皆沮任性之行,而勸以職分之所當守。蓋以為群治既興,人之各享其樂業安生之福。既有所取之以為利,斯必有所與之以為償。不得仍夫初民之舊貫,使群道渙,而頹然複返于狉獉也。

  複案:劉夢得《天論》之言曰:「形器者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天與人交相勝耳。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陽而阜生,陰而肅殺,壯而健,老而耗,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陽而樹藝,陰而揫斂;斬材窾堅,液礦硎铓;義制強悍,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故人之能勝大者,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蹈道者賞,違道有罰,天何予乃事耶!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盡善,罰不盡辜。人道駁,而天命之說亦駁焉。法大弛,則是非易位。義不足以制強,刑不足以勝非,而人能勝天之具盡喪矣。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案此其所言,正與赫胥黎氏以天行屬天,以治化屬人同一了解,其言世道興衰,視法制為消長,亦與赫胥黎所言,若出一人之口。至謂天道之用在強弱,人道之用在是非,則與論五以下,所謂古今諸以神道設教者,皆不得已而為天訟直之故,尤為證徹本原也。又其後篇雲:「旅者群适夫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雖聖且賢莫能競也,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陰乎華桴,飽于饩牢,必聖且賢先焉,雖強有力莫能競也,斯非人勝乎?苟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也;苟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也。是一日之塗,大與人交相勝矣。」此其所謂莽蒼,即赫胥黎所謂草昧之世;所謂郛邑,即其文治之時,其所論天人相勝之間,與赫胥氏尤為若合符節。地暌七萬餘裡,時隔千有餘年,而所言相合如此,故備錄之,以為觀者互考焉。

  又案:前論皆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争且亂則天勝,安且治則人勝。此與宋以來儒者以理屬之天,以欲屬之人者正相反矣。朱晦庵之序《中庸章句》也,曰:「心之虛靈一而已矣,而有人心道心之異者,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是以治之,則天理卒無以勝人欲之私。必存養省察,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動靜雲為無過不及之差矣。」此與斯多噶分性為二,有其粗且賤者,有其精且貴者,又若相合。但斯多噶精且貴之中尚有最精最貴、清淨之理而已。通而論之,中外古今言天人之際者,不外二家,一出于教,一出于學。教則以公理屬天,私欲屬人;學則以尚力屬天,而尚德屬人。言學者在在期于征實。故言天也,不能舍形氣;言教者,言言期以于持世,故不能外化神以言理。然而治化雖為人事,而推其原則亦屬天行;好德雖由降衷,而顯諸用則皆根人見。不本天賦,則無以動其幾。抑人之所善所惡,又未必即天之所善所惡也。故赫胥黎氏又謂:「天者有理而無善。」陸子靜亦雲:「性無善無惡。」斯言也蓋近之矣。是故知其大學,則孟子性善之言未必是,而荀子性惡而善僞之論亦不必非。僞者,人為,以别于性而已。

  誠皆起義不同,而言各有攸當者也。

  ○論十七

  今夫以公義斷私恩者,古今之通法也;民賦其力以供國者,帝王制治之同符也。犯一國之常典者,國之人得以共誅之,此又有衆者之公約也。乃今之以天演言治者,一一疑之。以謂天行無過,任物競天擇之事,則世将自緻于太平。其道在聽人人自由,而無強以損己為群之公職,立為應有權利之說,以飾其自營為己之深私。以為民上之所宜為,在設刑憲以持天下之平,過斯以往,皆當聽民自為,而無勞為大匠斫也。倡者其言如綸,和者其言如綍。此其蔽無他,坐不知人治、天行二者之絕非同物而已矣。前論反複,不憚冗煩。假吾言有可信者存,則此任天之治,為何如治乎?嗟乎!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争勝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行者亦非。夫曰與天争勝者,非謂違天逆性,而為不祥不順者也。道在盡物之性,而知是以轉害而為功。夫自不知者而言之,則以藐爾之人,乃欲與天争勝,欲取兩間之所有,馴擾駕禦之以為吾利,其不自量力而可闵歎,孰逾此者。然而溯自邃古以迄于今,舉凡人治之程序,世世時時要皆以所勝于天者之多寡為殿最。百年來之歐洲,其是以稱強盛富有者,其故無他,其所勝之天行,而控制萬物,以前民用者,方之同時與前古各國最多故耳。據已事以驗将來,則吾勝大為治之說,不可誣也。是故善觀化者,見大塊之内,人力皆有可通之方;通之愈弘,則吾治亦愈進,人類亦愈亨。彼佛氏以國上為危脆,以身世為浮漚,此誠不自欺之論也。顧法士巴斯葛爾不雲乎:「吾誠弱草,妙能通靈,通靈非他,能思已耳。」以蕞爾之一莖,蘊無窮之神力。其為物也,與無聲無臭、明通公溥之精為類,故能取天之所行而彌綸燮理之,猶佛所謂居一芥子,轉大法輪也。凡一部落、一國邑之為聚也,将必皆有法制禮俗以紐夫其中,以約勒其任性而行之暴慢;必有網罟、牧畜、耕稼、陶漁之事,取天地之所有,被以人巧焉,以為養生送死之資。及其治之愈深,将其術之所加者愈廣,由是以至于今之日。凡所牢籠彈壓,馴伏驅除,若執古人而訊之,彼将謂是非鬼神固莫能辦也。此無他,則亦格緻思索之功勝耳。誠哉!此二百年中之學問,可謂辟四千年未有之奇觀。此自吾黨而窺之,尚不外如日之初生,泉之始達已耳。來者難誣,有願力者,任自為之,吾又烏測其所至耶?是故居今之日以言學,則天、算、力、質諸學為最精,綱舉目張,可以操順溯逆推之左券,而身心、性命、道德、治平之大,尚不過略窺大意,而未足以撥雲霧而睹青天也。然而格緻程途,始模略而後精深,疑似參差,皆為是中應曆之境。以目前之多所觸悟,遂謂其學終無貫通交融之一日,則又不通之論也。迨此數學者明,則人事庶有大中至正之準則矣。

  天演之理,固為談氣運者不挑之宗,然須知萬化周流,有其隆升,則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也,自京垓億載以還,世運方趨上行之軌。日中則昃,終當造其極而下迤。夫如是,則今之言化者,謂世運必以日亨,人道必止至善,執其理以考其言,亦有不必盡然者矣。且自其切且近者而言之,則人類目前之局,夫豈偶遇而然。經數百萬年火烈水深之世變,洪鈞爐捶,陶煉砻磨,而成如是之世局。彼以理氣互推,此乃善惡參半。察其是以,皆非無所為而然。夫其來也,既深且遠如此。乃今者謂以區區數百千之人治,将大有以易夫其初,立達綏動之功雖神,而氣質斷不能如是之速化,此其為難償之虐願,雖愚夫婦與知之矣。然而謂人道必以是自沮焉,則又不可也。不見夫叩氣而吠之狗乎?其始狼也,雖卧于氍毹之上,必數四回旋轉踏,而後即安者,沿其鼻祖山中跆藉之風,而猶有存也。然而積其馴伏,乃可使牧羊,可使救溺,可使守藏,矯然而為義獸之尤。民之從教而善變也,易于狗。誠使繼今以往,用其智慧,奮其志願,由于真實之塗,行以和同之力,不數千年,雖臻于郅治之域可也。況夫彼後之人,其是以自謀者,将出于今時萬萬也戰。今夫移風易俗之事,古之聖人亦嘗有意于此矣,然而卒不能者,格物不審,見道不明,而智慮限之也。居今之日,借真學之日優,而思有以施于濟世之業者,亦唯去畏難苟且之心,而勿以宴樂偷生為的者,而後能得耳。是故約而論之,歐洲世變,可分三際以為言:其始如俠少年,跳蕩粗豪,于人生苦樂安危之殊,不甚了了。繼則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愘傺灰心。轉而求出世之法,此無異填然鼓之之後,棄甲曳兵者也。吾輩生今之日,固不當如鄂谟所稱俠少之輕剽,亦不當如翟昙黃面,哀生悼世,脫屣人寰,徒用示弱而無益來葉也。固将沈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強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寶而維之;即不善,亦無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以轉禍為福,因害為利而已矣。丁尼孫之詩曰:「挂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孰擇,将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丈夫之必。」吾願與普天有心人,共矢斯志也。

  複案:物競、天擇二義,發于達爾文。達着《物類原來》一書,大恉考探世間動植二物是以繁殊之故。先是言生物者皆主異物分造之說,至近今百年,格緻諸家,漸疑古學之不可通。如法國之蘭麻克、爵弗來,德國之方拔、方俾耶,英之威裡上、格蘭德、斯賓塞爾、鄂恩、赫胥黎,先後間出,目治手營,探審論,知有生之物,終于異而始于同。造化立其一,而以大力運之,萬類之是以底于如是者,鹹其自己而已矣,無所謂創造者也。然而其說未大行也,自達爾文書出于五十九年,而衆論始定。自茲以後,歐墨二洲治生學者大要宗其說矣。而礦事日興,掘地開山,多得古禽獸遺蛻,于是蟲魚禽互獸人之逐漸迤演銜接鈎聯,其說愈備。而達爾氏之論乃不可複搖。故論者謂:自歌白尼論出,而人知地本行星,拱繞太陽,而不靜處六合正中,以為衆星之主;亦自達爾文論出,而知人類為生物天演中之一境,且演且進,來者方長,而必非如教宗創世之說,黃土抟人,使其為群物之主也。自歌白尼而天學明,亦自達爾文而生學之論定也。而同時有斯賓塞爾者,亦本天演之理,以着《天人通論》,貫天地人、形氣、心性、動植之事而一理之。其說尤為精辟宏富。其第一書開宗明義,集格緻之大成,專明天演之旨。第二書以天演言形氣,統有生之類為一談。第三書以天演言心性,執腦氣之說,由下生禽獸而漸上之以至人道。第四書以天演言群理,而政教、風俗、族姓、國種皆詳論焉。最後第五書乃言是以進種、進化之公例要術,大抵不離天演而已。餘近譯其《群誼》一書,即第五書中之一編也。斯賓氏殚畢生精力,不治餘業,以着是書,故能體大思精如此。斯賓氏至今尚存,年七十有六矣。《通論》十餘帙,于客歲始成書也。達爾文生于1809年1882年卒。赫胥黎于乙酉〔未〕七月卒,年七十也。

《天演論》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