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精明的世界裡多一些傻子——讀阿來《塵埃落定》
文/安靜
1 傻子誕生
這裡是中原到西藏的過渡地帶——四川康巴藏區。連綿峭拔的雪山下，麥田連片；遼闊碧綠的草原上，駿馬奔馳；水紅色的緞袍彰顯高貴，水綠色的長衫勾勒妖娆；寺院裡有活佛，經堂裡有喇嘛。
這片充滿藏族風情的美麗土地上，也充溢着陳腐的氣息。這裡等級森嚴，人分貴賤，沿襲着古老的土司世襲制度。土司們高高在上，下面依次為頭人、百姓、科巴（信差）和家奴。這裡，分踞着大小十八個土司。
麥其土司官寨巍然矗立：七層樓面，外加房頂和一層地牢，高達二十丈。麥其土司統轄着三百多個寨子，兩千多戶人家，轄地東西三百六十裡，南北四百一十裡。
他，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地方，是麥其土司醉酒後和第二個老婆——一個漢族女人所生。他，一個月時不笑，兩個月時眼睛對任何外物都無反應，三四歲時被肯定異于常人。方圓幾百裡無人不知麥其家的二少爺是個傻子。
他十三歲了。侍女不來給他穿衣服他就會大嚷，侍者來遲半步他就會伸腿蹬被子。奶娘背地裡當面罵他：“主子，呸！下人，呸！
2 真情真意
他的眼中沒有主子和家奴之分。春雪把畫眉鳥趕下山覓食，他指揮着一幫小家奴，成功地圍剿了畫眉，火烤畫眉後一起大快朵頤。家奴們是以受到懲罰。聽到皮鞭落在家奴身上的聲音，他少年的眼淚就簌簌而下。當土司太太教導兒子可以把家奴“當馬騎，當狗打，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時，他感到了聰明人的愚蠢之處，忍不住破涕而笑。不把家奴當家奴，自然也換來了索朗澤郎和爾依的忠心耿耿。索朗澤郎去追跟着白色漢人跑掉的塔娜，被白色漢人打死，已經準備和白色漢人談判的他改了主意，決定要等共産黨。當他随着解放軍離開生長的地方時，他在心裡喊：“阿爸啊！阿媽啊！”同時還喊了聲：“爾依啊！”
銀匠多看了侍女卓瑪一眼他會吃醋而傷心，卓瑪嫁給銀匠時他心裡就會空空蕩蕩。卓瑪出嫁後，他仍難忘舊情。看到牧場姑娘，也稱其為卓瑪，他似乎又看到當年的卓瑪。隻是，已做了銀匠老婆的卓瑪，再非從前，他選擇徹底放下。
對待愛情，他全身心投入。茸貢女土司因饑荒來借糧食，帶着美麗的女兒塔娜。他，一下子就被塔娜吸引了。為了塔娜，他甘心送出糧食。當塔娜同母親載着糧食離去後，他為塔娜睡不着覺，心裡面“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思念”。對他來說，愛“就是骨頭裡滿是泡泡”。塔娜再次來到了他面前，隻是為了救母親，他的心頭湧上悲傷，“同得到了東西時的悲傷相比，得不到東西時的悲傷根本算不上是悲傷”。擁有塔娜後，他認為“這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更不是一個女人的永遠”。聰明的哥哥憑身份随意玩弄女子，他為得不到一個女人的真心無盡悲傷。
塔娜不忠，屢屢傷害他，最終，還是待在他的身邊；後來的卓瑪感慨他是個有情義的主子；在解放軍所到之處都是大聲歡呼的情形下，傻子的下人們卻為自己的主子失聲痛哭。
憑借權力使人臣服的不算強者，用真誠赢得人心的才是英雄。
3 善行善舉
黃特派員帶來了鴉片種子，給麥其家帶來了空前的财富，也給這片土地帶來了罂粟花戰争。當美麗的罂粟花像火一樣燃遍其他土司領地時，鴉片價錢迅速下跌。越是下跌，土司們就用更大面積的土地來種植鴉片。
這年開春後，麥其土司為種罂粟還是種鴉片征求家人意見，聰明人要種鴉片，傻兒子卻喊全部種上糧食。秋天，麥其家小麥豐收，晚秋玉米也豐收了。其他土司們卻遭遇了風調雨順年頭裡的饑荒。麥其土司派大兒子在南北兩個邊界建了倉庫，豐收後就派兩個兒子去分守。
在北方邊界，他不僅送給茸貢土司糧食，也向拉雪巴土司的饑民們施食。那些饑民按他的設想拆掉了堡壘的一面離開後，又把家裡人帶來了，在外面散開，黑壓壓一片，沉默着期待。這讓他為難了，隻好故意封鎖糧食，一粒也不施舍。第四個早晨，他被饑民的那種守規矩的寂靜擊潰了，吩咐下人煮飯，煮飯……第二天，他又發給饑民足夠的糧食和來年的種子。
面對不離散的饑民，傻子甯肯自己内心受煎熬，決然想不到驅逐或武力攻擊。後來，他得到了拉雪巴土司主動歸附的百姓，并與拉雪巴土司成為好朋友。麥其家領地空前之廣，人口空前之衆。他在北方邊界建立了第一個邊貿市場，市場繁榮，和平降臨。人們都知道了傻子，“傻子”一詞有了與福氣、命運類詞同等的意思。而南方的哥哥正與汪波土司天天打仗，最後丢失了大半糧食。
好運似乎偏向他，那是因善良為他鋪就了坦途。
4 至美權力
麥其土司要殺死現身的仇人，他勸阻了父親。土司了然，覺得這就如傻子兒子本可以奪土司之位卻不奪一樣，但聰明兒子絕不放棄任何機會。
土司之位于他，就是得到更多的銀子、女人，更寬廣的土地和更衆多的仆從，而這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似乎也不明白他為何想當土司。
實際上，當初侍女卓瑪說如果她要嫁人，懇求傻子二少爺把她許配給銀匠。他答應了，卓瑪的一句話“你又不能繼承土司的位子”讓他有了篡奪權力的想法。
他從北方邊界帶着大批銀子回官寨，使父親和哥哥莫名緊張。當被割舌的翁波意西奇迹般地開口說話，濟嘎活佛說：“這是神的眷顧！是二少爺帶來的！他走到哪裡，神就讓奇迹出現在哪裡！”他被百姓扛上肩頭，人群圍着他在廣場上轉圈，卷着他沖進金色的麥田。但他沒有想過要奪土司之位，當然不知道給百姓指明方向，本可以順勢而為當土司的奇迹像風一樣刮走了。卓瑪眼淚汪汪表示看不到把奴隸身份的她和丈夫解救出來的希望了。他這才明白，“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别人當的”。
解放軍快要到達官寨時，他讓爾依去官寨探聽土司情況，面對爾依質疑，他堅定地表示當土司有用，他要給所有的下人自由民的身份。權力于他，隻是救贖他人的工具。
5、塵埃落定
哥哥旦真貢布死在了追逐權位的路上。哥哥被仇人刺殺，臨死前坦言自己最想要的就是當土司，怨父親沒早點讓位。也坦言小時候極愛傻子弟弟，可後來好運一直追随弟弟讓他感到害怕，就睡弟弟的女人來報複。他活在擔驚受怕裡，好在死亡讓他擺脫了害怕。
土司太太死在心滿意足的虛榮中。她自己吞下了鴉片泡子，臨死對傻瓜兒子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她做過妓女。她被一個毛皮藥材商買來送給麥其土司，從一個下等人變成了上等人，做了土司太太。以前想吃鴉片擔心錢，在麥其家卻從未為此擔心過。她隻是擔心傻瓜兒子的未來，死亡讓她放下了牽挂。
麥其土司死在迷戀權位的自我膨脹中。為了霸占央宗，他鼓動多吉次仁殺死了最為忠誠的查查頭人，卻嫁禍多吉次仁，為麥其家埋下仇恨的種子；他貪戀權位，上演遜位把戲，在大兒子被殺之後又煥發活力；他拒絕先進思想，對翁波意西兩次用刑。解放軍的到來，讓他得意于在熱熱鬧鬧中成為最後一個土司，死亡讓他不必再提防。
傻子的他死在冷靜淡然中。在炮轟中幸免的他，和央宗無意中自投羅網，闖進解放軍的宿營地。解放軍的首長很欣賞傻子，把俘虜的塔娜還給了他，并認為他可以當上土司，即使土司制度不存在了，他也是解放軍的好朋友。但傻子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發現仇人出現在鎮子街道上，他坦然地支開了妻子塔娜。仇人來到了房間，他坦然地躺到床上。面對死亡，他惟願來生再回到這個美麗的地方。
殺死他的不隻是仇人，更有土司制度揮發的腐氣，他替父親種下的仇恨買了單。
6 傻子使命
傻子走完了他的一生，成為土司制度滅亡的見證者。“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叫我看起來像個傻子的。”
想起多年前一個寒冬，學校自來水管道出了問題，但鍋樓房開水照常，打開水便成了必修課。那個積雪的傍晚，帶三歲左右的兒子去水房打開水。供水時間未到，安置兒子呆在遠處，我随一些人站在水池邊等候。眼看着人越來越多，兒子怕視線被擋，跌跌撞撞跑過來也擠進隊伍裡，挨緊我瞅瞅這個，看看那個。當人群越來越密集時，兒子“哇”一聲哭吼起來。等不及接水，我抱起兒子擠出隊伍。兒子小臉漲紅，哭聲卻慢慢止息。當時有嫌兒子鬧騰，現在想象自己是當時的兒子，站在一條條腿中間的恐懼感油然襲來。
大道至簡，大智若愚。小孩子看到了大人看不到的一些真相，傻子也看到了聰明人看不到的地方。法國畫家高更有一幅油畫——《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高更提出的這個老而不老，俗而不俗的問題，正是人類哲學的三大命題，值得我們無止境地思考。一旦财富和權力更新，聰明人難免忘乎是以，迷失自我。傻子卻是清醒者。在北方邊界開辟一片新天地後，他開始不斷自問:“我在哪裡？”“我是誰？”他也在思考：“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上？”他說的“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本質上是胸無城府的堅守規則。整個麥其官寨，也隻有傻子感覺到翁波意西思想的魅力，感受到社會發展的趨勢。他憑着超越時代的預感力，真切地看到了未來。土司制度真的瓦解了。
傻子生活在腐朽的制度裡，終難逃厄運。他建立的鎮子也要改造，須消滅鴉片和梅毒，但他人性中真善美的光芒不會熄滅。情欲、貪婪、壓迫就像有毒的罂粟，金錢、美色、權力也不過是雲煙。塵埃落定之後，東風吹拂，唯有真善美的事物，才會開出聖潔之花。
我們生活在自由和平的時代，沒有人有權幹涉我們去追求幸福。隻是在創造物質财富的同時，也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精明，私欲無限膨脹，道德防線崩潰。當利己主義盛行，享樂主義泛濫，人人都仰慕并學會聰明的時候，社會弊病便會肆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心身舒展、安谧祥和的生活讓人神往。
惟願這精明的世界裡多一些阿來筆下的傻子，惟願傻子身上真善美的種子像火一樣燃遍人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