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遠去的畫眉

□ 蘇晨

我們養老院大院的一角,原來有一片以鳳凰木為主的小樹林。我的每天晨運,是隻要不刮風下雨,繞養老院大院走3圈,每走一圈,都會在這處小樹林前歇歇腳。

鳳凰木這位黑非洲的遠來客,似乎和我還有點兒“緣”。1954年4月,我從軍中轉業,落籍廣州為民。第一個住處,在小北登瀛路那座小山上。這裡在廣州解放前是國民黨政權的“鹽務處”。小山下面統名“湛家巷”的4條巷子,是明代嘉靖年間南京國子監祭酒,吏、禮、兵部尚書,還是奏敕參贊機務,以“王湛理學”(王指王陽明)名揚國内外的大理學家湛若水告老還鄉後移居和開“天關精舍”講學的地方。

“天關四皓”的故事,好不感人!簡老102歲還跑來向湛若水拜師求學,好不激勵人也……但已是“過去式”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現實具象,是我住三樓頭一間房,推窗,伸手可及從小山下長上來的七八棵高高的鳳凰木。花開爛漫,紅燦燦一片,逐漸傾斜而下,像一處花的瀑布,美不勝收!

養老院該是我在廣州的最後一處居所?想着院中兩年前還有的那處以鳳凰木為主的小樹林,想着鳳凰木自始至終在我的住居處可見,真以為它和我有什麼“緣”。後來鳳凰木被移走,騰出地方蓋了房子,“緣”呢?

過去一早醒來,總是最先聽到那片小樹裡“好鳥枝頭亦朋友”的畫眉聲聲,現在它們遠去了,有點兒失落感。畫眉啼聲悅耳,形象美好,性格也招人喜愛,被廣州市民投票公選為“市鳥”。依我看不隻是廣州人,好像廣東人普遍都對畫眉有好感。如明末清初的廣東大文人屈大均,在他的名著《廣東新語》卷二十《禽語》中,就持别稱道畫眉:

兩眉特白,其眉長而不亂者善鳴,胸毛短者善鬥。

喜山栖,自調其聲,與岩石相應以自娛。

尤善轉聲,轉轉不窮,如百舌焉。

翁源有畫眉村,以多畫眉鳥故名,亦貴之也。自化州至石城,一路森林邃谷,畫眉尤多,予曾過之,有詩曰:“野花含笑滿,山鳥畫眉多……”

這天我早醒,見天亮還得過些時候,又眯了一會兒。朦胧中一時無來由地想到剛剛醒過來的“睡眠”。有道人白天工作是支出,晚上睡眠是補充。人為了維系生命的延續,一生有很長時間在睡眠中度過。無病無災的人,睏了就會想到要睡覺,睡夠了就會自然醒來。隻是年輕人大都睡得較沉,老年人大都睡得較輕。特别是我們這些“90後”的“養老院院士”,覺睡得尤其輕。在我,本來是每天由畫眉的啼聲喚醒,畫眉的啼聲不再了,還蠻想念它。

關于睡眠,我記得有一個比較科學的定義是:

睡眠是高等脊椎動物周期出現的一種自發的、可逆的靜息狀态,表現為對外界刺激的反應性降低。

我這人的思維習慣,按我故鄉遼東土話叫“野性”,特不安分,這不,正在談着在正常情況下人每天不可少的睡眠,忽而不知所由地又想到了好像人的意識形态,也會進入不清醒的“睡眠狀态”。這是因為我注意到,我們住在養老院裡被通稱為“長者”的老頭子,老太太,從表相上看,遠不是歲數大的,就一定比歲數小的“蒼老”,常常可見正相反,特别是在精神狀态或氣質上。

我做過記者,有點兒小“技巧”,在有意探索的搭讪中,施展“套話”的本領,結果是讓我更加相信,意識形态的清醒與不清醒,在人的“自然年輪”上,确實有着一定的反應。

世界知名的日本大作家村上春樹也說:

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人的變老不是從第一道皺紋、第一根白發開始,而是從“放棄自我”那一刻開始的,隻有對自己不放棄的人,才能活得不會老,老去的隻是年齡,不老的是氣質……

事有湊巧,稍後幾天,家住北京,一輩子辦報過來的離休老戰友宋群,從電腦上給我轉發來一篇不知道他從哪兒得到的以色列寓言故事:《去世以後才知道兇手是誰》。我看這個故事還可以說明,村上說的“放棄自我”,何止隻是會使人變“老”!

這是一個有文,有圖,有鼻子有眼兒的故事,可惜較長,不宜照錄,也不當照錄。反正我是為說事舉例,就“撈幹的”,扼要簡述,那是:

有一位年輕的以色列仁兄,開始隻是覺得左耳朵有一陣癢癢。他妻子看看,有一個小紅點兒,讓他趕快去看醫生。

他趕快去看了醫生。醫生說:“你服6粒青黴素片就會好。”他照辦,兩天後就好了。

可是腹部起了紅斑,更加癢得難忍。他又去看醫生。醫生說:“有些人不适合服青黴素,會過敏。你服12粒金黴素藥丸,幾天後就會好。”他照辦,幾天後紅斑消失了。

這一回是膝蓋浮腫,還發高燒。他慌忙再去看醫生。醫生說:“這種現象往往與金黴素的療效相關。”醫生給他32粒土黴素讓他服。他服後高燒退了,膝蓋消腫了,可是腎髒又疼得要命。

他住進醫院。醫生對他說:“這是服用土黴素的結果。腎髒是要害器官,不可不重視。”于是讓護士給他注射了64針金黴素,說是要把他體内的細菌統統消滅。

此後他雖然體内的細菌消滅光了,麻煩的是肌肉和神經束也同時遭了殃!醫生又說:“這隻有服用大劑量氯黴素,才能挽救生命。”

他服用了大量氯黴素。可他的小命還是沒能得到挽救!

舉行他的葬禮。猶太教法師在悼詞中用感人的語言頌揚了他與疾病進行的“頑強鬥争”。隻是到了陰間他才知道,他當初左耳癢癢,不過是給一隻蚊子叮了一口……

這是說,極而言之,要了他小命的真正兇手,竟是任憑“權威”擺弄,沒有自我意識,或安于意識形态的“睡眠狀态”,即村上所說的“放棄自我”!

這時我思維習慣的“野性”再一次發作,這回是又一下子跳到,認為我們這些燃燒着生命最後一截蠟燭頭的風燭殘年,在最後的日子裡,好像也得防着點兒不自覺的“放棄自我”。

桑塔亞納在《監牢對話》中說:

歲月盜走了我們的青春,人的年齡無法更改。但是何須對自然在我們生命中劃出的必然階段多戚戚!

蒙田在《随想錄》中還說:

老年是人生的頂峰,正如一部戲劇的高潮。

阿密埃爾在《日記》中更是說:

懂得怎樣的老年成熟,是睿智的傑作,是生活技巧中最難的章節。

這似乎是還在說,我們這些風燭殘年的蠟燭頭,一定不能“放棄自我”,依然要放眼于養老院大門外的大千世界,因為森羅萬象的社會,激動人心的世事,洶湧澎湃奔騰不息的社會思潮,隻有在我們用積極的思維主動去連接配接它們,才能讓我們不會感到遊離,寂寞,孤獨,意識形态不緻陷于“睡眠狀态”,精神不緻失于對大事的感奮,即實作“老去的是年齡,不老的是氣質”。

哲人們說:

精神是靈魂的空氣。

靈魂靠精神賦予自己以意義。

看起來我們這些“養老院院士”,燃燒生命最後一截蠟燭頭的,走在人生盡頭的一段路上,還真得認真把持好生命哲學上這個重要課題。

前幾天在電腦上看到96歲的大翻譯家許淵沖出鏡,他是2014年獲得世界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文學翻譯獎”的亞洲第一人。主持小姐把他介紹給大家,他掏出一張名片送給主持小姐。她向大家揚一揚那張名片讀出印在名片上的:“書銷中外百餘本,詩譯英法第一人”。這兒我想插幾句話:該是“書銷中外百餘種”吧,“書銷中外百餘本”的何止萬千,他翻譯為英文法文的還是難譯的中國古詩古曲。“詩譯英法第一人”是指他60多年前的1958年,最先把難譯的中國古詩翻譯成英文法文。當時最使我動情的,是他96歲了,還在頑強地和死神搶時間,每天幹到下半夜兩三點鐘才睡,發誓要把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翻譯出來。

這使我想到記不得在那兒讀過的:“人越感到生命短促,時間無多,就反而更會有較多時間。”那是指:人感到時間緊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便會把時間抓出水來,也要專心緻志于緊迫的,必須的事情,往往會更沉着、機智、果斷,以便更有效地獲得時間,這就客觀上成了效率的産床。

我信這話,過90歲這個人生大坎兒,“聊發少年狂”偷偷試了一下,也小巫見大巫,前後兩年完成了6本每本20多萬字的書稿呢,已出版了兩本,正陸續出版。

人走在生命的征途上,不管什麼時候,頭頂上有個希望罩着,都會走得順溜些。遠去的畫眉啊,請相信我,沒有你的讓我“聞鳥起舞”,我也會繼續努力!

(92歲老朽于南海大瀝泌沖村泰成逸園養老院。)

□ 蘇晨,生于1930年,著名作家、出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