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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作者:秦人郎春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老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适者生存。

我是個道地的“北佬”,出生在大西北的黃土窩,青壯後又去了十年大漠,土浸沙打,堿泡鹽蝕,拜自然環境所塑,靈魂與外表都顯得剛硬粗糙。還算年輕的時候,與一面皮白淨的上海人相遇火車包廂,我客氣,請他吃燒雞,他也客氣,問我有沒有五十歲。我自嘲地将三十五倒過來說成五十三,那位仁兄頓時一臉驚愕,放下雞腿直誇我長相比他年輕,他五十二。後來不時與蘇滬浙川同行一起公幹,動辄遇到一指頭能彈出水的芙蓉娥眉,便大緻了解唐人的詩裡,為何有那麼多“江南好”、“江南憶”。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忙忙碌碌邁過“耳順”的門檻,忽然意識到離開職場後,人生下半場應盡力活得閑适些。恰逢幾位老友相約,在比閩粵更靠南的海南島置業,于是我成了萬泉河邊的一隻“候鳥”。往後每每随大雁南飛,踩熱浪北歸,在北緯十九度的瓊海曬暖陽,食南味,陪鳳凰開花,聽芭蕉戲雨,觀後浪将前浪推上沙灘的無情與決然,泡在椰樹下的溫泉池中賞白雲賽跑、俊鳥比翼,忘情似癡,自在如釋,貪婪地享受着大自然特殊的贈予。日久生情。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了——說愛也不過分,不過那不是我這個年齡的口風。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瓊海的陽光是明媚的,媚出了幾分妖娆。不想睡懶覺的早上,就能看到一輪紅日從水天一色裡緩緩升起,旋即在潭門到博鳌一線外海粉墨登場,上演雲蒸霞蔚。刹那間朝晖流彩,雲氣散花,宛若霓裳羽衣,又好似瓊樓落地。鷗鹭撩浪,翅擺翼飛。海燕掠水,翺翔天際。不多時,朝陽離開水面,貼上藍天的背景,變得熾烈耀眼,赫赫炎炎,開始了日複一日的旅行。

陽光下的海岸線,像極交響樂的線譜,忽高忽低,彰顯永無尾聲的海韻。岸線的裡邊是浩瀚的太平洋,真正的深藍世界,遠非渤海、黃海可比,更是與範仲淹筆下“橫無涯際”的洞庭湖不可同日而語。這裡的洋面一直延伸到美洲大陸,正東方是夏威夷群島——著名的旅遊度假聖地。自古以來,瓊海的漁民就是從這裡出發,去大洋深處“做海”,去南洋各國貿易,因而素有“華僑之鄉”的稱謂。建在潭門的南海博物館,用打撈于西沙華光礁附近的沉船告訴人們,早在大宋時代,這條“海上絲綢之路”就很繁忙,出口的貨物除了瓷器和絲綢,還有鐵器、錫器和銅器。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瓊海官塘溫泉恒溫泳池

帶着曆史的自信,坐在海邊觀天,視野極廣,心胸亦闊,完全不似井蛙的感覺。瓊海的天看起來并不特别高,少有北方大漠那種極緻的湛藍,卻總有來自西太平洋的多情白雲,袂衣飄飄,華蓋如傘。當它随風飄到頭頂,降下一陣太陽雨,你才知道哪一朵雲是雨做的,哪一朵雲是藍天的陪襯。雲和雨,有時截然不同,有時難辨難分。每當雨後初霁,空氣更加澄淨透明,吸一口便沁入心脾,頓感氣爽神清。人來車往所造的塵埃微粒,似乎被海風帶走了,彙集到雲頭,然後借着下雨的機會,抛灑在島嶼中部的五指山——黎母山一帶,成為那裡高高的隆起,也培育了山區茂密的雨林。

在雨林和大海之間,是十分迷人的田園風光。閑來約三五好友登上白石嶺,滿眼皆是勝景。平疇阡陌間,風擺稻菽千重浪;小丘逶迤處,日照膠林百鳥啼。槟榔挺拔,芒果累累,荔枝剛吐蕊,香蕉頭低垂。行車林蔭道,路邊的紫荊花和三角梅競相争豔,不時有紅頂白牆的農舍,從高榕香桂的濃蔭裡露出笑臉。到了飯時,尋一處水塘邊的農家庭院,立時便有蝶在身邊舞,蜂在頭頂飛。俄而幾聲“嘎嘎”處,是塘裡不甘被忽視的鴨群。男主人憨臉笑笑的,寡語少言,直接勾下幾棵椰子,開個孔當茶水。解了渴,止了乏,女主人才出來問一聲“想吃點什麼”。魚是塘裡現撈,鴨是塘邊現捉,豆角、茄子、生菜等也是地裡現采。一切都在視力可見的範圍,要說新鮮,怕是已到極緻。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位于銀海路的加積鴨館

趁着主人烹調的功夫,賓客可随便去塘邊戲鴨。這鴨便是“嘉積鴨”,也稱“番鴨”,形體扁平,紅冠黃蹶,羽毛黑白相間,初看有些像野鴨。因為是華僑早年從國外引進的良種,最早在瓊海的嘉積鎮養殖繁衍,因而名之。後來養殖範圍擴大,但瓊海作為發源地終為正宗。“嘉積鴨”以其“脯大、皮薄、骨軟、肉嫩、脂肪少,食之肥而不膩,營養價值高”著稱,與“文昌雞”、“東山羊”及“和樂蟹”并稱海南“四大名吃”。但成為名吃之前的嘉積鴨,着實有點腼腆,見有生人打攪,便在幾隻大鵝的率領下,抖落抖落翅膀,紛紛上岸,然後跑回圍欄躲了起來。

少了鴨群喧嚣的水塘,登時安靜下來。躲在水下的魚兒,紛紛遊到水面,捕食那肉眼看不見的微小生物。偶有青蛙入水的“撲通”聲,回應幾處蟲鳴。水塘不甚大,約有兩畝光景,三面靠林,一面鄰田,一副收納的風水。田林之間是一條綠草遮蔽的小渠,直直地通向百米之外的活水——那裡是日夜流淌的萬泉河,也是瓊海人民的母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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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海長坡海岸

萬泉河被譽為“中國的亞馬遜河”,為海南島三大河流之一,源出五指山和母瑞山,流域有一半在瓊海境内,一路挾林秀,收花香,煙水悠悠,波光潋滟,儀态輕袅袅,倩影也徐徐,若動若靜,不亢不卑,撫之滑若錦緞,飲之甜如甘霖。晨起清露挂草尖,岚漫椰林,水中倒影沉璧;暮昏鲸鐘鳴禅寺,魚歌牧謠,河面殘陽灑金。若非身臨其境,哪能感受一派和諧的生态,透着不事雕琢的娟美!有人說,瓊海之美,在萬泉一河,也有人說,亞洲論壇永久落戶萬泉河的入海口博鳌,就是看中了這裡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

其實,我心中的萬泉河,最先是從歌唱家的歌喉裡流出的。歌名《萬泉河水清又純》,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一首配歌。歌詞朗朗上口,旋律婉轉優美,舞台上一群綁腿短褲的女戰士,曾給我少年的混沌開了一次腦洞。後來在邊塞的軍營裡,聽軍旅歌手唱《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更是對祖國的南海寶島滿懷憧憬。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看海的地方

據說萬泉河原叫多河,改名于元朝中期。是時,武宗皇帝的次子圖帖睦爾素有才名,其漢字書法“落筆過人,得唐太宗晉祠碑風”。但他沒能子承父位,被上位的叔叔愛育黎拔力八達發配到海南島谪居。圖帖睦爾在多河之畔生活了三年多,不但沒被熱島悶死,還得到周圍紳士和農夫的厚待,且娶了一位叫青梅的姑娘為妻。後來圖帖睦爾被迎回大都成為文宗皇帝,他感念居民送别時祝其“一路萬全”,便下诏将“多河”改名“萬泉河”。至于“萬全”如何演化為“萬泉”,那是元文宗的心事,旁人不得而知。

萬泉河不但滋養皇帝,也哺育紅色革命。離瓊海市區三十多公裡的陽江鎮,素有“海南紅色第一鎮”的美名。第二次國内革命戰争時期,這裡曾經是海島紅軍的中心根據地。著名的椰子寨戰鬥,湧現了一批英雄。中共瓊崖第一屆特委、縣委,瓊崖第一個蘇維埃政權都在此誕生,瓊崖第一部《土地法》在此頒布,被譽為“紅色娘子軍”的中國工農紅軍第二獨立師第三團女子特務連也誕生在這裡。如今近百年過去,瓊海人仍對娘子軍懷有深厚的感情。市中心塑有娘子軍的雕像,公路邊建有娘子軍紀念園,旅行車上播放着《娘子軍連歌》。2014年春天,最後一位娘子軍戰士盧業香百歲壽終時,從官方到民間,成百上千的人自發前往吊唁,為老英雄送行。他們送的是一段不朽的曆史,送的是追求自由幸福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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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樹,又名鳳凰木

瓊海人不但敬仰英雄,傳承紅色基因,也以博大的胸懷,接納了來自五湖四海的老人。市政府所在的嘉積鎮本不大,近十年得益于旅遊和“候鳥經濟”的發展,城區迅速向周邊擴充,已非昔日景象。橫的街,縱的路,樓宇林立,車川人流,越來越顯出濃濃的現代化氣息。位于南門、北門的兩大市場,成日裡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進得裡邊,雞鴨魚鵝肉蛋菜琳琅滿目,五彩斑斓的熱帶水果讓人變成了國小生。在這裡,能見到各種各樣的臉孔,也能聽到南腔北調的口音,買賣雙方互稱“老闆”,幾分調侃,幾分認真。

這裡的商販頗得萬泉河的脾性,普遍說話慢,做事緩,一副着火也不着急的樣子。他們不喜叫賣,而且率性耿直。你可以不買他的貨,但不能挑他的刺;他可以主動優惠,但容不得讨價還價。有一次買蓮霧,我就問了一句“是黑金剛嗎?”便被攤主老太太嫌棄,背過臉去。待要走時,她又氣呼呼地切開一顆,硬塞給我品嘗。我看她餘怒未消,勉強咬了一口,卻是淡甜略酸,齒頰留香,當下便買了幾斤。原來這人沒有好臉色,卻不一定沒有好貨色。到了晚上,奇怪一個陌生人多次請求加我微信,才知手機付款時誤将18輸成118,老太太滿市場找我不着,回家後讓孫子從微信記錄裡找到我,急着退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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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城西路邊的木瓜

君子愛财,取之有道。該掙的锱铢必較,不該掙的分文不取。在世風日下、許多人夢想一夜暴富的浮躁裡,如此堅守底線,講誠信、講商德的小販,頗有明朝子孫皆列尚書的楊瞻遺風。隔了一日,我欲将老太太退回來的一百元全部買成蓮霧,卻被拒絕了。她隻賣五斤,讓我吃完再買,水果要吃新鮮,沒時間的話她可以送。我怔怔地望着這位個頭矮小的老太太,發現她黝黑的臉上布滿坦然,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略厚的嘴唇微微咧着,反複地說“聽我的,沒錯!”我突然感到臉頰發燒,手足無措,内心那點可憐的自尊,被一個水果攤販抽打得支離破碎,蕩然無存。

突然想起一件舊事。有一年去文學大家沈從文的故鄉旅遊,被導遊帶到玉石店,關起門勸購。店主一聽我們是西安來的,便裝得很激動,編出一個他在西安某軍醫大學求學的故事,見了第二故鄉人,賠本以謝,平時五萬元的挂件隻要三千元。眼見得旅伴躍躍欲試,紛紛掏錢包,我趕緊問了一句:“老闆上過軍大,可認識張華?”老闆愣了一下,馬上吹噓張華是他的老師,至今還有電話聯系。他的牛皮吹破了,點了自己的死穴。旅伴們面面相觑,如夢方醒。因為西安人都知道張華是個英雄,上軍校時跳進糞坑救農民光榮犧牲,曾引起一場值與不值的大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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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鳌亞洲論壇會址

由此可見,搞噱頭蒙事,設套路騙人,哪怕機關算盡,難免百密一疏。尤其在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紙糊的繡花鞋一旦見水,不是穿幫就是掉底。隻有誠信,不需挖空心思,不需花言巧語,隻需與生俱來的本真,便可赢得别人的信任。信任這個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着,不如“網紅臉”有形,卻可以成習上瘾,下意識地引導人的行為。一如後來我隻買老太太的蓮霧,甚至帶朋友到她家果園采摘。

老太太家毗鄰一個很大的農場,周圍滿是水果園。正是鳳梨收獲時節,地頭上堆得小山一般。芭樂也挂滿枝頭,進入采摘期。碩大的鳳梨蜜像一枚枚綠牛肚,突兀地垂在樹枝下面。我們邊參觀,邊拍照,各種水果都買了一些。正要離開,突然被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攔住了。我一腦門的莫名其妙:又不是邊境,還要檢查麼?真是見鬼!等到他問水果的價格,更是雲裡霧裡。末了他喊來一個年輕人,用當地話咕哝幾句,我們也聽不懂。一會兒,那年輕人又抱來幾棵鳳梨給我,這才明白那幹部是查驗我們有沒有掏高價。場裡定了規矩,不許欺負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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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随拍

我有些訝異:這是一群什麼人?一種什麼樣的商業氛圍?後來讀到海南大學闫廣林教授的《海南島文化根性研究》和《海南農墾發展史》,對當地人的處世原則,算是有了一些了解。海南文化處在一個十分複雜的曆史時空,既有高鐵、高速公路和網際網路金融,又有《詩經》、孔夫子、範蠡,還有母系文化、軍坡節和冼夫人。我呼吸着未經工業文明徹底洗濯的空氣,用不着為霧霾發慌,不擔心沙塵暴降臨。抛開了功名利祿的浮雲,遠離了眉高眼低的是非,打開窗戶,迎的是大洋來風,睜開眼睛,看的是紅花綠樹。興來臨窗閱讀,海風撲面,神交古今大賢;閑時清茶一杯,靜卧露台,在《久久不見久久見》的樂曲中閉目養神。斯是桃源,陶然若醉,竟不解宋朝那個大文豪蘇東坡,在與瓊海一山之隔的儋耳,為何會郁郁寡歡,怨天不公?

人無過多欲望時,幸福感往往爆棚。在瓊海,與我一樣的“候鳥”,十多萬人。這些人脫去“馬甲”之後,就剩下本真。人不做假,就好相處,你不端,他也不裝,玩樂盡興,順便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管以前是正部還是副部,如今都在萬泉河邊散步;不論原來是正處還是副處,都在“候鳥”合唱團共處;曾經的專家和教授,都在争取健康長壽。樓下高鄰張老,是巴中紅軍将帥碑林的創始人,在這裡編了一本《百歲老紅軍的傳奇生涯》,下決心學習老紅軍。泳友京官,米壽高齡,已住瓊海十幾年,最近五年索性夏天也不回去了。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位于博鳌的海的故事

有一次,我去動車站送人,忘了帶錢包,立時有一位熱情的關大姐,幫我脫離窘境。次日登門緻謝,除夕還參加了他們的春節聯歡會。我發現整整一層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二十戶,全住着天津某系統的老人,自稱“天津村”。這些人在職時多是同僚,感情深厚,退休後一起買房,抱團養老。他們平時一起聊天,一起遊玩,說話如相聲,把馄饨叫“雲吞”,一家有事大家幫,親友探望挨門串。到了節假日,唱京戲,演獨幕喜劇,歌之舞之,歡笑聚餐,其樂融融。我感到他們差不多将老家的軟環境搬到了瓊海,氣候變了,鄉愁還在身邊,不禁思忖良久,感慨萬千。後來,聽說電視台給“天津村”做專題節目,稱之為“養老模式的創新”,我亦深以為然。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土恒而人流動,适者壽,樂者康。人在瓊海,心屬化外。

2020.5 瓊海萬泉灣

瓊海,不事張揚的美

海邊休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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