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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的雪神一定是個本土神,而且生活在東北的天上,但不是滕六|鮑爾金娜

作者:文彙網
我想的雪神一定是個本土神,而且生活在東北的天上,但不是滕六|鮑爾金娜

冬雪(油畫)仲清華

北京前天下了今年第一場雪。我在窗外空調上為野鴿子設定的野餐點被厚雪完全淹沒。昨天上午鴿子們按時來吃飯,爪子落在松撲撲的白雪上,什麼都抓不到,歪頭看我,小眼珠轉得有點譴責的意思。我就知道。它們飛走了,我等着雪快點融化,好證明我不是個随便斷糧的壞人。我對北京的雪反正不是特别留戀,氣溫在這擺着,再漂亮的雪也留不住。

沈陽昨天下了今年第一場雪。家人告訴我,預告是暴雪,下到後來也确實有了點暴雪的意思。

父親在小區迷宮一樣的雪地裡給想要下樓鍛煉的奶奶踩出一條細細的小路,然後按照他“逢大雪則浴之”的習慣在雪地的白光下赤膊雪浴,平日不健身的人見了許是要覺得肉疼。我家的黑貓飛龍站在窗下望雪,耐心等我母親放他去陽台玩。飛龍喜歡雪,站在雪地裡也有水墨畫的美,然而他對于雪是什麼玩意始終想不通,每次出去踩雪,總要時不時回頭緊張地盯我母親,生怕她關窗。看起來是一條黑不隆咚的彪形大漢,内心卻是個随時可能暈倒的貴族少女。

朋友說,她的孩子因為雪天停課了,停多少天不好說。我倆感歎,現在的小孩完全不知道掃雪的樂趣。當然,兒童不用在冷天室外做勞力,是社會的進步,我們那時候對于掃雪的異常狂熱,多少也有點集體患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特征。可是,現在的小孩不知道“雪停就是指令”這句話對于當年坐在中學教室裡的我們有多強烈的吸引力,到底是錯過了一點奇幻的經驗。春遊和運動會當然也令小孩子興奮,可惜每年都隻有一次,因果受制于人,期盼都變得機械化;可在東北冬天,雪神決定解放孩子們多少次,學校根本無能為力。哪怕考試卷子已經拍到桌子上,隻要廣播一句話,冬眠了一上午的後排同學也會以爽利的直角彈起來。一群人急着搶着出門取鐵鍬,零下二十度的空氣裡充滿狂歡、不上進、瘋瘋癫癫的甜味,老師隻能歎氣。隻要不上課,幹什麼都行,是我們那時候預設的精神理念。以掃雪的苦替換上課的苦,怎麼看都合算——對我們來說,在雪裡幹活就是在雪裡玩,守紀律也就是那麼回事。怕冷怕感冒,是長大之後才學到的屬性。

當然,一場掃雪如果真的隻是掃雪的程度,那就完了。陽光一照,松軟的雪地成了泥湯子,三兩下就得收工回去繼續上課,對我們來說是最欺騙感情的情景。一場真正讓我們打高分的掃雪,靈魂全在于跟梆梆硬的冰坨子作鬥争。除冰不是俏活,要出真力氣,懂敲、砸、踹的技法,還得結合巧勁兒,更得靠人定勝天的決心。掃雪穿什麼無所謂,戴再厚的帽子,睫毛也會凍得一根是一根,看世界全是亮閃閃的重影。挑選鐵鍬才是真正的講究:最好用的是短粗杆的大臉鐵鍬,發力穩準狠,敲打雪殼子如有神助;那些行動緩慢的小孩最後都隻能拿到杆子細長,鍬面輕飄的破玩意,磕起冰來軟若無骨,像小雞叨米。有好鐵鍬的同學都不願意跟有破鐵鍬的同學挨着,容易被老師認為幹活不麻利,看起來也不專業。東北小孩子幹什麼都講個有樣兒,掃雪也不例外。除非有好鐵鍬和壞鐵鍬的同學彼此喜歡,那就沒關系了。兩個人默默竄到一起,幫彼此鏟對方地界上的冰坨子,順便唠點有的沒的:“你冷不?”“不冷。”“晚上放學去橋洞底下吃炸雞腿?”“我看你長得像炸雞腿。”鼻涕都凍出來了也不丢人,畢竟是在那樣寒冷而脆楞的藍天下,四周都是咔咔敲冰的聲音,說點什麼都是秘密,氣氛是很好的。

眼看一塊一塊黑色的柏油馬路從白色蛋糕糖霜一樣的厚冰塊裡被鏟出來重見天日,形狀跟麥田怪圈一樣整齊,平潤,富有圖案美;路過的汽車開得四平八穩,行人不打出溜滑,都是因為我們重新把大地打開了,那種成就感真是有滋有味;更重要的是掃雪從開始到結束,包括中間夾着的打雪仗、男女生打情罵俏、發呆發愣、因為差點被車撞而被老師訓斥等種種水分時間,我們每次在校外掃雪分擔區裡一呆,幾小時輕松就過去了,老師想在放學前擠進最後一堂課是萬萬不可能的。

我記得自己那時候總是在頭一天睡覺前就盯着窗外初具模樣的小雪花看,心裡祈禱雪神不要三心二意,下一會兒就幹别的去了。隻有經曆一晚上苦寒儲存的積雪才有導緻我們停課的潛力。雪神長什麼樣,我不知道。我就覺得應該有這麼個神,這個神一直在默默保佑着東北小孩,讓我們在冬天裡能停課掃雪,在冰上騎自行車上下學也不會摔壞腦袋,回家還能吃凍梨。

咱們古代其實有雪神,名叫滕六。滕是跟了周代的滕文公姓,六是因為雪花有六角。盡管有典故,滕六這名字還是很有街頭江湖味,不知道還以為他的父母怕孩子不好養活,起名時故意漫不經心。唐人小說裡的滕六,做事也符合名字的氣質。刺史要上山打獵,忠厚長者祈求降雪以救群獸。也是這麼個微妙的點上,滕六寫信告知長者自己喪妻,長者聽話聽音,趕緊找狐狸抓來一個美麗娘子,進貢上去,滕六馬上就施法下大雪。這麼聽着,滕六似乎是個任性,沒什麼原則的孤獨男子,關心的事情跟河神差不多。怪不得古代文人雅士都不太搭理滕六,神靈接地氣可以,但應該有個度。

希臘神話裡的雪神是喀俄涅,北風神玻瑞阿斯與山風女神俄瑞堤亞之女。也許跟古希臘的地理環境有關,她爸媽就沒什麼權勢,生了個孩子,更沒什麼好果子吃,隻能掌管晦澀的雪界,在奧林匹斯山的名利場上當個邊緣人物。關于她的傳說隻有一個,讀起來也老套無趣——喀俄涅與海神波塞冬偷摸戀愛,有了孩子,因為怕父親發現,便把兒子歐摩爾波斯丢進深海,被波塞冬救下,完。聽起來是個屈服父權,膽小怕事的女神,而且智商也不太高的樣子——明知道情人是海神,還把兒子丢進深海。除非她是故意讓孩子活命,甯願自己背負惡名,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但依然是母性本位的神,歌頌起來全是傳統的空虛。她這個兒子長大後也沒什麼本事,故事到這兒也就沒了下文。

北歐神話裡的冰雪女神叫斯卡蒂。地位高,本事大,文武雙全,是不好惹的獨立女性,結過兩次婚,在神話裡不多見。後世有許多講她的童話,新近也有了拓展人物的卡通片。如今許多人一說起北歐冰雪女神,印象都跟着艾莎走,雖然也是勇敢無懼,但到底是迪士尼的公主,滑溜,俏皮,大眼睛,能歌善舞,重點還是漂亮。面目模糊的斯卡蒂被推到更遠的地方去了。而且也許是因為距離遙遠的緣故,我依舊覺得這個北歐雪神沒簽證,大機率不會中文,掌管不到我們生活的地界。

我想的雪神一定是個本土神,而且生活在東北的天上,但不是滕六。和一個插畫家朋友說起我的想法,她問這個雪神是外表冷酷内心溫柔的帥哥嗎?我說不知道,建議她畫出來我們看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想來想去,我心裡最靠近雪神形象的其實是個素人,名叫王爺爺。

王爺爺是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老爺爺,住在我外婆家院門口的收發室裡。我國小時每天跟表妹一起在外婆家吃午飯,有時候也吃晚飯,放學後總愛去王爺爺的小屋停留一會兒。我七八歲的時候,王爺爺看起來就一百多歲了。小孩子看老人總是這樣,對歲月的法術談不上敬畏,也談不上恐懼,與老人交流時糊塗随意,倒最容易建立平等的友誼。王爺爺的屋子小,站三個人都嫌擠,屋裡有條窄炕,沒窗戶,沒家具,裝雪花啤酒瓶子的塑膠箱子摞在一起,随便放放東西。牆上糊着報紙,房頂懸着一個暗淡的小燈泡,房子裡面一年到頭都是夜晚,像個神秘的紙盒子,對我們院子裡的小孩來說有種難描的魔力。我們也喜歡神秘小屋附送的王爺爺,他對小孩子永遠和善容忍,随我們玩逮人時在他的小屋裡跑進跑出,無聊的時候坐在他炕上碰碰這個,抓抓那個,亂翻報紙;而且他雖然住在家門口,收發報紙和啤酒瓶子的同時也算半個門衛,卻是一個與我們的現實生活毫無關聯的人,從不問我們作業寫沒寫完,在學校是幾道杠,長大了想不想當愛因斯坦和牛頓。雖然他沒什麼好吃的招待我們,但偶爾有橘子,就扒橘子給我們吃,再把橘子皮放到小煤爐子上烤。屋子裡的味道立刻清爽芬芳,小煤爐裡冒出來的熱乎氣比誰家的暖氣都更管用。于是,冬天裡,我和表妹格外喜歡去王爺爺的小屋串門。有時候根本不說話,就看着王爺爺讀報紙,或是看他在屋外的銀杏樹下彎腰掃雪,一邊思考他有着怎樣神秘的生活。王爺爺老了還是個大個子,長得也好看——至少是在小孩子眼裡,在一百多歲的老人們當中,他算是挺精神挺好看。國小畢業後我就再沒見過王爺爺,他是哪年去世的我也不了解。不在人間的王爺爺是不是比滕六更配當雪神,這不好說。我所見過的王爺爺掌控的最大權力也隻限于報紙、啤酒瓶子和自行車庫。就算我投票選他當雪神,大概别的東北人也不能同意——王爺爺算老幾?可是,長大後每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重播《綠野仙蹤》,多蘿西的房子被龍卷風吹到天上那一幕,我總是立刻想起王爺爺的小屋;每逢東北下大雪,我在某種特定的心情裡也總是會想起王爺爺,想起他翹着二郎腿坐在溫暖的小煤爐邊上,守護着一群還沒玩夠,不願意回家吃飯的小孩。我覺得他比滕六可愛。

北京的雪如我所料,融化得很快。野餐盤裡的雪被太陽曬幹了,我重新倒了一大碗鴿子糧在裡面。鴿子們很快就回來吃飯,看出來餓了,互相搶食時罵罵咧咧,不到十分鐘就空了盤。吃完飯,它們把屁股對着窗戶曬翅膀,之前的不愉快就跟沒發生過一樣。

沈陽的雪也終于下完了。看朋友圈裡的照片,雪人人口激增,一夜間站滿大街小巷。胖的、瘦的、戴帽子的、沒戴帽子的、抹了腮紅的、臉色蒼白的,不管長什麼樣,看起來都可愛——都是被溫柔的人憑空造出來的生命,而它們的生命長度在陽光下又那麼不可預測,看一眼是一眼。

2021.11.10

作者:鮑爾金娜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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