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拐進涼亭,李世民便看見一個曼妙的身姿,斜斜倚着欄杆。她手持宮扇,獨自望着湖面。
恍惚間,李世民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熟悉,好似在哪裡見過。他如同着了魔,竟然擡腳走上前去。
那女子似乎在等什麼人,聽到腳步聲,輕輕喚了一聲:“郎君”。聲音輕柔如水,略略帶着點嗔怪,她一回頭,李世民的腦子刹那間便成了一片空白。
她很美,美得雍容沉靜,絲毫不帶煙火氣。那柔順的眼神,如同軟滑的小手,輕輕拂過李世民的面龐。
時間就像停止了,李世民失魂落魄,傻傻站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個登徒子?如此無禮!”急急忙忙趕來的奶娘周氏,一聲斷喝,驚醒了癡迷的李世民。
那一年,李世民年方十五,英姿勃發,血氣方剛。因為參加楊廣的太子冊封大典,千裡迢迢随父趕往長安城。
那是他頭一次鐘情女子,然而,她卻早已嫁為人婦,丈夫不是别人,正是當朝太子楊廣。
按輩分,他該叫她一聲“嬸嬸”。
西梁,産房,孝明帝在宮中踱步,太監也往皇後宮中跑了幾十趟,但孩子就是不出來。
這都熬了三天了,皇後幾次暈了過去,這孩子怎麼就這般倔強呢?等孩子終于呱呱墜地,宮人來報,卻是個女兒,孝明帝的臉不由得沉了下來。
江南之地的風俗,女子特别忌諱兩點,一,屬相羊,二,出生于二月。傳言說,肖羊者一生命薄,而生于二月則克父克母十分不吉。
這個女兒都占全了。
孝明帝看都未曾看這個女兒一眼,便說:“送去給六王夫婦吧”。誰知,尚未滿一年,六王夫婦竟然雙雙染病,一命嗚呼。
孝明帝歎氣,真是不省心啊。此時,皇後的弟弟張轲,卻根本不忌諱這個,問孝明帝讨了孩子,帶回府中養育。
張轲還給這個女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美娘。不久,孝明帝聽說,孩子十分美麗,才3歲,就粉妝玉琢,招人憐愛。
蕭美娘年僅十五歲,西梁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一日,隋朝使者前來梁朝求親,要為次子晉王選妃。跟随使者前來的,還有一名蔔者。
孝明帝大喜過望,笑眯眯地取出公主們的八字,請蔔者為晉王與公主們合一合。孝明帝以為,這麼多公主,怎麼都能選出一位吧?
誰知合了一圈下來,個個都是不吉的卦象。氣得孝明帝隻想掀桌子,然則,使者卻慢慢悠悠地翹起了蘭花指:“聽聞君上還有一位公主,隻不過養在外頭。”
張皇後哼了一聲:“隻怕那個死丫頭命薄,受不起王妃的福澤”。使者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飲了一口道:“好茶”。然後,話鋒一轉:“還是請來合一下吧”。
孝明帝使個眼色,大太監便急沖沖地出去了。
待蕭美娘來到殿前,雖粗布荊钗,卻掩不住一身豔光。使者微笑示意,蔔者即刻開始合二人的八字,結果出來,居然是上上大吉。
諸位公主的臉色,難看得像吃了土一般。
很快,孝明帝與皇後雙雙出城,将女兒送去了隋國。那是蕭美娘距離父母最近的一次,此後,便天各一方,再也不曾相見。
晉王楊廣溫和敦厚,乃是謙謙君子,蕭美娘很是歡喜。她繡花,他在一旁為她配線。她飲茶,他命人端上相配的茶果。她納涼,他又悄悄燃起一爐安息香,讓她安睡。
蕭美娘每每回想這三年好時光,都感覺自己是上輩子修了大德。然而,厄運就像太陽的影子一般,永遠都在那裡,從來不曾離開。
開皇三年,公公隋文帝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說是天神将會降臨楊家。而晉王妃蕭美娘卻懷孕了。
當她喜滋滋地告訴丈夫時,楊廣卻一臉凝重:“美娘,我要奪嫡。這天下是我的,我要做皇上”。
蕭美娘猝不及防,差點摔倒在地,楊廣一把将她撈起:“怎麼?你不高興?事成之後,你就是皇後呀?”
蕭美娘拼盡全力方才擠出一絲淡淡的笑:“我太歡喜了。不,我太高興了”。蕭美娘語無倫次地解釋着,楊廣卻一把抱住她:“我們的兒子,就是将來的太子”。
蕭美娘心中一沉:萬一,若是個女兒呢?
不久,隋文帝傳旨,将蕭美娘接回了大興宮。而蕭美娘終于不負衆望,生下長子楊昭。次年,她又誕下,第三年生下長女南陽公主。
但,蕭美娘的心中卻又苦又澀。一邊,她需要不斷懷孕生下楊家的子嗣,另外一邊,她還得幫着晉王四處聯絡各派勢力,将他們籠絡在丈夫的旗下。
每回,隋文帝和獨孤皇後派人探視他們夫婦二人時,蕭美娘還得上演夫唱婦随的美滿大戲。
而丈夫楊廣就像變了人似的,早出晚歸,即便在家,也魂不守舍,眉頭緊皺。蕭美娘明白,這一切,丈夫的心已經飛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永遠都見不到父母,偶爾,舅父會拿回一點可憐的賞賜,便歡天喜地地告訴她,這是她的親生爹娘給的。
可是,她知足,因為舅父與舅母就像親生女兒那樣疼愛她。吃穿雖然簡單,一家人卻和睦安甯,其樂融融。
如今,楊廣忙着他的“大業”,連自家幾個孩子都分不清,何談夫妻恩愛呢? 蕭美娘的心中好像裂開了一個大洞,從裡面冒出冷飕飕的寒風。
她病了,病得人事不省,高燒不斷。偶爾,睜開眼睛時,蕭美娘想:也許,就這樣死了,是不是也是一種解脫呢?
那一日,舅父和舅母來看她,含着淚對她說:“孩子,你若想哭,就哭出來吧?菩薩會聽到的。”
蕭美娘再也受不住滿腹凄酸,哭得淚如雨下,天地變色。随後,蕭美娘沉沉睡去,三天後,病好了。
蕭美娘三十五歲那年,丈夫楊廣被晉封為太子,她則成了太子妃。四年後,楊廣繼位,昭告天下,蕭美娘成了皇後。
然而,偌大的皇宮卻如此凄清。隻有在重大的年節,或者番邦使者來朝時,蕭美娘才能見到自己的丈夫。
她明白,能夠給的,他都給她了,不能給的,強求也得不到。是以,蕭美娘很安靜,任憑後宮是千尺巨浪也好,還是微風輕拂也好,都不關她的事。
她隻管吃她的齋,她隻管念她的佛,旁的,還是随緣吧。
但她千想萬想都未曾料到,宇文化及這個老賊,竟然謀了楊家江山。而她這個早已做了祖母的人,居然還成了宇文老賊的“寵妃”。
原本,她打算一條白绫一了百了,然而,看着剛剛會走路的孫兒,蕭美娘的心就軟了下來。罷了,為了楊氏一族的血脈,權且忍耐一時吧。
不過半年,窦建德殺了宇文化及,将蕭美娘擄走了。此時,蕭美娘恨不能拿起簪子,将自己一張容色傾城的臉劃了。
窦建德說,蕭美娘這張臉令人念念不忘也就罷了,至要緊,是她柔順的性格和善解人意的聰慧,真是欲罷不能。
此言一出,很快就傳得沸沸揚揚,羞得蕭美娘恨不能跳井。然而,窦建德寵愛她,幾乎寸步不離,就算蕭美娘以淚洗面,也無法招來他的不悅。
眼看蕭美娘郁郁寡歡,日漸消瘦,窦建德費盡心思讨她歡心,卻毫無回應。不料,事情卻峰回路轉,出現了轉機。
塞外突然大兵壓境,指名道姓,要窦建德交出蕭美娘,否則,便是刀兵相見。窦建德驚恐交加,馬不停蹄趕回了王宮。
他想,他得不到的女人别人也休想得到,于是窦建德抽出了佩劍。不料蕭美娘卻長籲一聲,伸長了脖子,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望着這張傾國傾城的臉,窦建德清醒了,以最快的速度将蕭美娘送到了可汗的營帳。
原本,以為,妻子是千挑萬選出來的,長得美那是自然。誰想,當他看到一把年紀的蕭皇後時,居然把持不住,将她強了。
回到塞外,一看蕭美娘的表情和神态,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勸她:“嫂子,入鄉随俗吧? 這邊雖然艱苦些,到底還是衣食無憂的。”蕭美娘苦笑:“義成,這麼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眼圈一紅,強笑着說:“嫂子,得空,你把那些佛經多給我講講吧?”
蕭美娘含着淚應了。一年後,處羅可汗病故,他的兒子,新繼位的可汗又将蕭美娘收入了自己的後宮。
畢竟,這邊的風俗如此,父死,兒子可以娶庶母。
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當蕭美娘以為,此生,自己會老死塞外的時候,李世民來了。
自然,雙方少不得一場大戰。當蕭美娘看到意氣風發的李世民,她以為,今世今生的磨難大約是滿了。
然而,屏退左右後,李世民眼中的熾熱和狂野卻讓蕭美娘明白:美貌于她就是一個不斷輪回的詛咒。
蕭美娘笑了,笑得春風拂面,沒心沒肺。三個月後,李世民頒旨,封蕭美娘為昭容,居長生殿。
貞觀二十一年,蕭皇後無疾而終,享年八十一歲。
李世民以皇後之禮,将她葬在隋炀帝楊廣的身邊,谥号“愍”。而愍的本意是指:憂心,痛心。
到底是李世民痛心蕭美娘的過世,還是她身世令人痛心?這就不得而知了。
讀到《隋唐演義》的時候,着實為蕭美娘的遭遇痛心。中國人說,自古紅顔多薄命,除了蕭皇後,沒有哪個美人更适合這句話了。
大約,她應該算是曆史上,跟皇帝打交道最多的女子吧?
不過,自古江南出美人也是實情,後世有秦淮八豔,足以佐證。江南女子之秀美,之溫柔可人,華夏大地,的确沒有哪個地區可以超越。
然,紅顔薄命就像詛咒,如影随形。對于蕭美娘,傾城之色帶來的,除了榮華富貴,更多的是颠沛流離和一生的屈辱不甘。
偶然翻到楊廣大赦天下,昭告世人的立後文書,裡面有這樣幾句話:妃蕭氏,夙禀成訓,婦道克修,宜正位軒闱,式弘柔教,可立為皇後。
意思是,我的正妃蕭美娘,遵循長輩們的教導,安守婦人的德行,非常适合當後宮的正位娘娘,來教化天下的女子,是以,我把她立為我的皇後。
若是楊廣沒死,得知發妻蕭美娘的種種遭遇,會不會痛心流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