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者田園祭》
三島由紀夫、寺山修司、大島渚、荒木經惟……想象你穿越回日本70年代的東京,和這些人做朋友,是一種什麼感覺?
想象你穿梭在當時最前衛的藝術劇場,整天觀看最重口味的表演:暗黑舞踏、一口咬下活雞頭的女孩、能從腹中吐出紐扣的“人肉泵”……又是什麼感覺?
這都是伊恩·布魯瑪青年時代曾在日本經曆過的。“日本人就像一個正準備接待客人的焦躁家庭主婦,把日常所用的普通物件藏在櫃子裡,把日常所穿的舒适衣物收拾好,希望客人們能贊賞自己家裡完美無瑕的理想化生活,目之所及,一塵不染。”他用一雙西方人的藍色眼睛,窺見了日本最後的前衛年代。
不能穿越回東京,至少能做一場“绮夢”。跟着伊恩·布魯瑪,一起來逛逛日本人的“衣櫥”吧。
情色、怪誕與無意義
[荷]伊恩·布魯瑪 著,何雨珈 譯
節選自《東京绮夢:日本最後的前衛年代》
01 浪漫色情片
用電影的方式為自由鳴笛
如果讨論日本70 年代文化,卻不提“浪漫色情片”——這一電影類型的官方名稱——那就是不完整的。“浪漫色情片”吸引了一批當時才華橫溢的年輕導演。日大映畫部的同學們經常對我說,别管小津和黑澤啦,去看神代辰巳導演的作品,裡面有一條小百合,是當時最受歡迎的浪漫色情片明星。小百合曾經在大阪做脫衣舞娘,成就了輝煌的事業。她出演的很多影片都有着别出心裁的情節,技術上也相當成熟,甚至頗具創新意義。這不僅僅是因為有才華的年輕人越來越難跻身正在迅速崩潰的既有電影制片公司體系。
1975年 20歲的伊恩·布魯瑪來到東京
當時,色情片已經成為左派們偏好的類型,因為60年代激進的政治行動遭遇了失敗,他們為此感到幻滅。數十年來,日本其實一直是個一黨獨大的國家,執政黨是保守的自由民主黨,全國都處在根深蒂固的官僚主義的監視之下,工業财團、農業遊說集團和美國安全利益集團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進行了十多年的學生抗議之後,激進好戰的左派已經分崩離析成日本赤軍那種極端暴力的派系,總是爆發場面很大且常常帶有自殺行為的恐怖行動。最後,赤軍那些戰士們有的死了,有的去了平壤或黎巴嫩貝魯特(Beirut)那樣的地方,而他們當中一些緻力于拍電影的同路人就不知不覺地陷入了色情片的漩渦。政治颠覆行動遭遇了挫敗,就轉化成螢幕上色情挑逗的社會反叛。不過這種情況至少催生了一部名副其實的傑作。
1976年,大島渚釋出了他的硬核色情電影:《感官世界》。他早期導演的作品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反映對北韓族的歧視、學生激進主義、以社會抗議為形式的犯罪,或者大阪貧民窟中的鎮壓手段。這一次,他通過制作色情藝術電影,來驗證自己能将言論自由推進到何種地步。《感官世界》因其惡名而引起了巨大反響。電影由真實故事改編,背景是20世紀20年代,表現了做過妓女的阿部定和餐廳老闆吉藏的婚外情。最終,在兩人進行瘋狂性愛之後,吉藏慘烈地死去了。瘋狂性愛進行之時,阿部定為了提高情人欲仙欲死的快感,幾乎用和服的系帶把他勒死;随着時間流逝,這個遊戲越來越不好玩了,直到最後變成了緻命殺招——在瘋狂情緒的驅使下,阿部定将所愛之人的陽具(包括睾丸)割了下來,塞進了手包裡。
《感官世界》
在那之前,還從未有電影人做出過這樣的東西。《感官世界》既硬核又溫柔,是用電影的方式在為性愛自由,尤其是女性的性愛自由而擊鼓鳴笛。飾演妓女阿部定的演員是松田英子,曾在寺山修司的天井棧敷劇團做演員;她在戲中并非任男人擺弄的物件,而是一場色情癡戀中地位平等的夥伴(盡管這未能阻止松田本人事業跌落谷底,甚至背負罵名,而與她演對手戲的男演員藤龍也則成了明星)。該片在戛納電影節首映後,我去天井棧敷劇團總部見了寺山修司。劇團總部位于澀谷,東京西部一個熱鬧非凡的區域。寺山住在那兒的一棟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據說是和他母親住在一起—這位戲劇巫師的性取向也有些神秘;他曾有過前科,因為窺視别人的卧室而受到當地警察的訓斥。
寺山在戛納看了大島那部電影,我向他問起時,他抿緊了嘴唇。“并不是很有趣,”他說,“大部分浪漫色情片都要好得多。”我懷疑是嫉妒之心影響了他通常很明智的判斷。大島的電影在日本國内引起了一場臭名昭著的關于淫穢的審判——并非針對電影本身,因為片子無法以原本形态在本國上映;審判是針對配以劇照出版的電影劇本。大島做出了精彩的辯護:“淫穢有什麼問題呢?”他最終被判定無罪。
02 日本人的衣櫥裡有什麼?
狂野的70年代有時候也被稱為“昭和元祿”時代,這個名稱來源于17世紀末享樂主義盛行的元祿時代。(“昭和”是裕仁天皇的年号,他的在位時間橫跨了大半個20世紀。)荒木經惟戴着小圓眼鏡,留着髒兮兮的老人胡子,有一雙屬于偷窺狂的小眼睛,目光炯炯—這張臉已經成為“昭和元祿”的标志之一。他就是代表着當代情色、怪誕與無意義的圖盧茲-勞特累克。
攝影師們做的其實是日本前現代時期版畫藝術家們的工作,即記錄時尚、戲劇、性和城市生活的浮世繪。到了70年代,60年代文化中的一個元素仍然餘音不絕,那就是對日本人口中的“泥臭い”的迷戀。“泥臭い”的意思是“泥土之臭”,即對堕落或邪惡的渴望。那肮髒的、淫穢的、放蕩的、血腥的、臭氣熏天的,所有的一切都滲入了各個藝術領域,不僅是攝影,還有戲劇、電影、文學、漫畫,甚至平面藝術。在我看來,這是對精英美學的反動。從19世紀中葉以來,精英美學要麼是僵化守舊的傳統主義,要麼是歐洲高等文化的神經質“日本版”。
三島事件中鼓動自衛隊員發動政變的三島由紀夫
特克斯·韋瑟比的情人矢頭保出版過一本攝影集,拍的是神道教各種喧鬧節日裡的狂熱年輕男子們。三島在這本書的引言中寫道,19世紀末的日本已然自愧于本土的流行文化,擔心西方人會被它的粗俗所震驚。他寫道,日本“努力全盤否定她的過去,或者至少隐藏起那些舊方式,讓西方人看不到它們;這些舊方式可能抵抗掉所有消除它們的努力。
日本人就像一個正準備接待客人的焦躁家庭主婦,把日常所用的普通物件藏在櫃子裡,把日常所穿的舒适衣物收拾好,希望客人們能贊賞自己家裡完美無瑕的理想化生活,目之所及,一塵不染”。60 年代的這種潮流延續到了70 年代,但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盡管戰時和戰後初期那幾代日本人中有很多都對西方人懷有非常沖突的感情,但主流觀念并非要根除西方的影響。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是荒謬的。但在數十年來焦慮的西化過程中,日本文化已經包裹上了厚厚的文雅外殼,像寺山修司、唐十郎、大島渚、荒木經惟以及三島由紀夫這樣的藝術家都想要把日本文化從中剝離出來。
我自己對堕落或邪惡的渴望與日本人對西方的态度關系不大,主要受到我自己良好出身的影響。我完全沉浸在日本的氛圍裡,部分也是由于想逃離中産階級的文雅,就算這種逃離是膚淺的、帶着偷窺欲的、若即若離的。我拍下了新宿那些偏僻的街巷,借鑒了森山大道的風格;而森山的靈感大多來自美國攝影師威廉·克萊因(William Klein)。我還會在隅田川兩岸仍舊落後粗俗的地區遊蕩,那裡屬于東部的低窪地帶,即所謂的“下町”,與位于西邊丘陵地帶更為繁榮的“山手”相對。
我喜歡在東京的一些地方閑逛閑拍。先是從南千住起,那裡的鐵軌之下有一塊無人問津的小墓地,是江戶時代古老刑場的遺址;再到山谷,那裡是貧民區,每天早上都有包工頭來這裡找露宿的流浪漢去做些低薪的建築工作;再到吉原,那裡曾經是有着進階妓館和茶社的高雅紅燈區,後來淪為擁擠混亂之地,充斥着亮着霓虹燈的按摩店;最後來到淺草寺,那裡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觀音像。
南千住劇院裡的演員
這漫遊閑逛之路上的文學向導,是我心愛的一位日本作家,名叫永井荷風,他于1959年去世。東京是他筆下的主題,滿含挽歌般的哀傷。眼前世代的庸俗讓他憎惡不已。荷風(人們總用這個别名來稱呼他)隻在追憶中去愛,隻去贊美已經消逝的事物。19世紀末20世紀初明治時期的那座西化城市,隻在1923年大地震中被大規模破壞後,才深深打動了他;在那場災難後,喧鬧嘈雜的現代東京誕生了,而這座城市隻有在1945年被B—29轟炸機摧毀後,才讓他滿心歡喜。荷風慣于哀傷戀舊,喜歡緬懷尚不遙遠的過去:在經曆了粗暴現代化的戰後街區,一堵屬于30年代妓館的花磚牆就能讓他感動得流淚。
03 對堕落與邪惡的渴望
對禁忌世界的一瞥
“綠中”之旅過後不久,我又遇到了一群藝人,他們的社會地位甚至更低。我和津田在11 月的一個寒冷夜晚出發,當時正值“酉市”期間。“酉市”在寺廟和神社附近舉辦,為期12 天,人們會前去祈求來年興旺發達,購買辟邪護身用的竹耙(上面裝飾着稻米和鮮花),還會吃一種據說能提高生育能力的芋頭。“人肉泵”就是在那裡支起他那棕綠條紋的巡演帳篷,為大家奉上獵奇的表演,比如“蛇女”,她的脖子似乎能一直延長到帳篷的頂部,還有一口咬下活雞頭部的女孩,以及渾身長毛的狼人。
咬下活雞頭的女孩
他們搭巡演帳篷的地點,正是唐十郎的劇團常常支起紅帳篷的地方,就在花園神社門口。花園神社供奉的是稻荷神,那是雌雄同體的狐狸神,主管繁榮豐收和世俗成功。人們會伸長了脖子,看尖叫的年輕女人用牙齒叼着一隻雞,光潔的臉上糊着雞血和羽毛,被火把照亮;蛇女的脖子越變越長,還伴随着奇怪的鬼哭之聲;狼人朝人群狂吠,而人群則佯裝恐懼地後退。重頭戲屬于劇團頭領“人肉泵”本人。他是個40 歲上下的男性白化病患者,身穿深色毛衣,上面寫着“人肉泵”的日語假名。他會吞下很多閃亮的黑白紐扣,在觀衆喊出“白”或“黑”後,“人肉泵”就會眨動那雙蒼白的小眼睛,吐出一顆相應顔色的紐扣。他的拿手絕活是“泵金魚”。他會先吞下一條橘色的活金魚,再吞下一條黃色的,搖幾下頭,就像我在日本西部一條河上看到的吞魚的鸬鹚。他讓金魚順暢地從食道滑過。
“橘色!”衆人喊道。他不慌不忙,精神高度集中,然後橘色的那條金魚就會從他嘴裡噴射出來。這些也許都是雕蟲小技。我到背景一看,注意到“蛇女”的下半身是用竹子和紙闆糊起來的,就明白了把脖子變長的把戲;但我仍然不明白“人肉泵”是如何按照觀衆要求嘔出不同顔色物體的。不過這種巡演有一些特質讓我迷醉,那種未加雕琢的感覺,那種原始粗糙的吸引力。我想,這就是被簡化到最基本元素的表演。
人肉泵
我明白,這與我的中産階級浪漫情結,與我那“對堕落與邪惡的渴望”大有關系。這不過就是對一個陌生世界的窺視,一個偷窺狂對禁忌世界的一瞥,但我就是看不夠。是以我跟着“人肉泵”和他的家人(“蛇女”是他老婆,咬雞頭的女孩是他們收養的女兒,“狼人”應該是他舅子吧)四處巡演,在背景拍照,祝賀自己與戲劇界的底層有了交集,他們對于我是絕對的“他者”—盡管這無疑像唐納德·裡奇關于“純真”的夢想一樣虛無缥缈,但我當時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在他們離開東京去外縣其他神社巡演之前,“人肉泵”把他的名片遞給了我。“有時間來找我們吧。”他說。位址是一個小鎮,離谷家所在的岐阜不遠。
摘編/排版: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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