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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對京戲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

作者:梨園雜志

作者:容鼎昌

 在中國,批評家們像有着成例,“逢洋必好”,或“古色古香”為上,舊劇之為人诟病也久矣。有一派是看不起“中國舊劇而為他們所看不起的大衆們所喜歡的東西”,于是用了從英國或法國所學來的戲劇學原理,批評舊劇,而嫌她不能在舞台上搭起門窗來,因為他們腦筋中為蘇聯的大劇院所震動,而不能在國劇中感到布景的滿足因而如其說的。

 再有一派思想前進的人們,責備着國劇的不時代化,其實他們太不認識藝術了,最近蘇聯上演莎士比亞的《羅米歐與朱麗葉》被視為革命戲院的代表作,一出古老的羅曼斯劇本定使他們詫異不置了。

 還有一派是蔑視舊劇而推崇昆劇的,因為昆劇的詞曲雅馴,為士大夫階級所喜悅,而舊劇詞多俚俗,不足登大雅之堂,這種人的盲目大言更幼稚得厲害,胡适之先生常發揮着他的文學進化論,大意是說唐詩在絕句時期,旗亭畫壁,成為民間歌唱的普通材料,是以最盛。後來漸為文士大夫們所把持,死去了,于是長短句的詞代之即興,北宋柳耆卿“楊柳岸曉風殘月”,多為倡優所喜詠唱。因而詞大為興盛,後來漸漸變成模仿填詞時代,詞是死去了,元曲又代之而興,漸漸變成南曲的稠濃繁缛,又成了廳堂之歌了,剩下了的昆曲,也成了将死的哀鳴了。

漫談對京戲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

胡适

 如此說來,我們還要為舊劇慶幸,因為她雖然是經過了鼎盛時期,雖然有文士如陳墨香、齊如山等編排的富麗堂皇的新劇,然而始終為大衆所保持,保住了它的民間作品的高尚地位,這不能說不是一種奇迹。

 鄭振铎先生喜歡搜集舊書,對“元曲”“雜劇”“諸宮調”俱有深邃的研究,而獨不欲整理舊劇,我想大概還是材料太難搜集罷。前幾年故去的劉半農先生倒是很喜歡舊劇,曾有兩部關于史料的文字發刻。梅浣華遊美時,劉先生及其弟劉天華氏(音樂家,已殁)曾為梅氏編了部很大的書,并且譯了不少舊劇的腔調,浣華在美的成功,恐怕大半是得力于此。

 以上所談,大概是一班主觀太深的人的批評,不可救藥,不值一談,如古愚先生駁徐訏一文,是以代表這類盲目的談劇者。

漫談對京戲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

劉天華

 還有一大派人,是因為直覺的印象不好,而始終厭惡舊劇的,這都要怪舊劇的環境太劣,而非其本身之過,這可以拿知堂老人來作代表,如在《北平的好壞》一文中所雲乙已(一九〇五)的冬天與二十三個同學到北京練兵處來應留學考試,在西河沿住過一個月,曾經看了幾次戲,租看的紅紙戲目,木棍一樣窄的闆凳……都還約略有點記得。”……日記:“十二月初九日,下午偕……至中和園觀劇,見小叫天演時,已昏黑矣。初十日下午……廣德樓觀劇,朱素雲演《黃鶴樓》,朱頗通文墨雲。”

 看上面所說,活顯出一個南方人初至北京,語言不通,而看了窄闆凳、昏黑的舞台等而發出的感想,這些事情在最近似已改善,如天津的中國戲院,即頗能得近代舞台的好處。觀衆這些厭惡大概不會有了罷。周作人先生還提出幾個具體意見是:

 “(一)中國超階級的升官發财多妻的腐敗思想随處皆是,而在小說戲文裡最為濃厚顯著;(二)虛僞的儀式,裝腔作勢,我都不喜歡,覺得肉麻,戲台上的動作無論怎麼有人贊美,我總看了不愉快;(三)唱戲的音調,特别是非戲子的在街上在房中的清唱,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八股、鴉片等有什麼關系,有一種麻痹性,胃裡不受用。”

漫談對京戲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

王瑤卿、朱素雲之《雁門關》

 綜上三說,第一條,我答作:因為舊劇是人生的描寫,生在那樣一個社會,絕不會有什麼烏托邦可以創造出來。反過來說反能在許多地方留下很有價值的描寫,足供社會學家、語言學家參考用的,況且在偌大的一個舊劇創作之中,蕪濫之作,絕不能沒有,這一點不能推翻全部舊劇的價值。第二點,我覺得全是作者的直覺作用,探親演禮的窮形盡相無非是尋笑料,如果不用規矩的理想看去,即心中若有正氣然,至多也不過說是過火,不至于使人難過。至于其他在範圍内的表現,如叱之為裝腔作勢,我看還是不唱也罷。第三點,更是主觀太甚,沒有充分的立腳點。

 記得前十年《文學周報》上出了個“梅蘭芳号”,對梅氏肆加謾罵,大概總是在他個人曆史上着眼,這也未免太過于卑鄙,梅氏個人人格如何,我不願評論。何況是那樣一個時代,我始終是抱着隻看藝術的意見,因為伶人私事,非公開讨論所當為,有人稱贊程硯秋的對羅瘿公如何如何,也好像頗為多事。總而言之,舊劇受了環境的影響不少,許多無味的閑氣,都是由這裡生出的。

漫談對京戲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

梅蘭芳之《霸王别姬》

 接着還要談談另一點:徐志摩氏是個新詩人,他的一生可以說是為努力追求“美”、美的理想、美的人物而生活着的。他對于舊劇非常喜歡,尤其是愛聽楊小樓的《連環套》等劇,這可以說是受過西洋洗禮的有審美觀念人的能欣賞舊劇的一個反證,新文學家不都是徐訏之流的,浣華赴美赴俄均約張彭春氏為助,為其演說劇情,張氏為南開大學教授在美國講學,對戲劇學有深湛研究,新劇《雷雨》作者曹禺(即萬家寶)即得張氏之提攜愛護而為劇作家者。張氏對平劇之愛好與研究,頗為不佞所熟知,餘常聞其勸人聽浣華之戲雲。自然非生意經,因渠參加意見甚多,有使人批評之意。

 豐子恺先生也談過梅蘭芳,多諷刺語,大概也是受了環境影響所緻,但是他談過青衣的唱腔(實包括花旦言):“我覺得平劇中的青衣的唱腔,富有女人氣,不必了解唱詞,但一聽腔調,腦際就會浮出一個女子的姿态來。這是西洋音樂上所沒有的情形。青衣的唱腔可謂‘女相十足’,我每次聽到,覺得用日本語中的 Onnarashii(注:女らしい)一語來形容它,最為适切,在事實上,從古以來,女子絕沒有用唱代話,而且唱得這樣委婉曲折的。然女子的尋常語調中,确有這麼委婉曲折的音樂的動機潛伏着。換言之,青衣唱腔的音樂,是以自來女子的尋常語調為原素,擴張、放大、變本加厲而作成的。”

漫談對京戲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

1947年,豐子恺在上海梅寓與梅蘭芳、攝影家郎靜山(左二)、記者陳驚躜(左一)合影

 讀者的批評,見仁見智,本難強同。但是入理之言總堪聽。無的亂語,确不可為訓。至于摭拾濫語,強作解人者,更不值一讀矣。

 (《十日戲劇》1938年第1卷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