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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書奇譚》之後 那臻于化境的黃金時代落幕了

作者:星星飛翔
《天書奇譚》之後 那臻于化境的黃金時代落幕了
《天書奇譚》之後 那臻于化境的黃金時代落幕了

◎辛酉生

4K修複版《天書奇譚》近期上映,既滿足了70末、80初一代人的情懷需求,也為小朋友提供了一個不同于當下動畫風格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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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書奇譚》的創作緣起,是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被BBC以聯合拍攝的提議晃了一道。上美影聽說BBC資金不夠項目隻能下馬時,一定非常驚詫吧?改革開放初期都是我國資金不足,誰想得到英國這種發達國家也能缺錢。當然,沒和英國人合作也是好事,如果被他們的思路或者方式左右,或許就不會有這部動畫電影“中國學派”的經典之作了。

《天書奇譚》故事取材羅貫中著、馮夢龍增補的白話小說《三遂平妖傳》。原故事講宋太宗、真宗年間,蛋子和尚和狐妖從看守天書的袁公(白猿)處盜得天書“如意寶冊”,修煉法術,遊戲人間,而後狐妖助貝州王則起義,文彥博平叛,袁公請九天玄女助陣剿滅叛亂。原著中狐妖和蛋子和尚(卡通片中蛋生的原型)本是一夥,天書也是蛋子和尚主動給的老狐,直到蛋子和尚化身為諸葛遂智才進入文彥博戰隊。由羅貫中、馮夢龍兩大高手接力完成的作品品質很有保證,比起同是寫農民起義、修仙求道的《女仙外史》《綠野仙蹤》要好得多,惜乎知名度不高。

《三遂平妖傳》情節複雜、思想駁雜,能把這樣一個寫給成人的故事改成卡通片,做成經典,就是《天書奇譚》創作團隊的功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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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導演王樹忱、錢運達。王樹忱除了本片還參與《哪吒鬧海》的導演工作。上美影以短片見長,連續參與兩部動畫長篇的創作且均成為經典,可知王樹忱導演水準了。錢運達曾導演了著名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那部片子以幾百隻羊在草原上奔騰而羊腿動作無一錯誤的高超繪制技術為人稱道。

《哪吒鬧海》的編劇是和上美影多次合作的著名童話作家包蕾,他也是《金色的海螺》《三個和尚》的編劇,他的童話《豬八戒吃西瓜》更是幾代人的童年回憶。作為高水準童話作者,包蕾将《三遂平妖傳》複雜的故事簡化并做了适合兒童了解的處理,同時保留了原著中大量富于想象和趣味的橋段,又對原作中帶有諷刺意味的部分,進行了符合當時時代的解讀和再創造。如老狐為縣官用聚寶盆從百姓處變來财富,是對封建官僚刮盡民脂民膏的隐喻;瘸腿狐狸變成知府,被蛋生踩住尾巴識破,逃到老狐處,被老狐說這次尾巴又沒藏好吧,所傳達的意思就更清晰了。這種指向明确的價值觀傳達,和現在的卡通片有很大不同。

一部優秀卡通片更重要的是在故事之外創造一個或幾個形象,米老鼠、湯姆貓、孫悟空無不如此。《天書奇譚》的人物形象,一定程度上也比故事更深入人心。本片人物設計是南京藝術家柯明,他曾多次為上美影做人物設計,包括錢運達導演、借鑒皮影藝術形式的《紅軍橋》和《張飛審瓜》。上美影一直有與廠外藝術家合作的傳統,特别是在人物設計方面,如和張光宇兄弟合作的《大鬧天宮》、和張仃合作的《哪吒鬧海》、和韓羽合作的《三個和尚》《超級肥皂》。柯明和這幾位的共同之處,是善于運用民間和傳統美術元素,這一點與上美影建構的“探民族形式之路”的審美追求相契合。

《天書奇譚》人物形象和在先的《大鬧天宮》《哪吒鬧海》比較,更加卡通化。人物大多三頭身,與真實人類有較大差别(孫悟空、哪吒身材比例更接近真實人類),頭身比例越大就越“萌”。劇中次要人物,如大量出現的百姓,面部則很簡單,隻用兩個圈和幾條線構成眼、鼻、口。片中玉帝形象承繼了《大鬧天宮》并有所改造,《大鬧天宮》中玉帝面部線條較長,是一個對萬事都反感、不屑、面沉似水又略帶狡猾的中年人形象。《天書奇譚》玉帝臉縮短,面色從粉白變成灰黃,不屑和憊怠感增強,狡猾則更甚之。兩者不變的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和長指甲。

柯明的人物設計大量取材傳統藝術,縣官老爸由傳統壽星變化而來,知府是年畫中的竈王,小皇帝則取材提線木偶,特别是嘴部開合動作,狐女面上兩片粉白和眼角一顆美人痣結合了戲曲花旦和彩旦,袁公的造型能聯想到石灣陶公仔的達摩形象。

人物之外,範馬迪打頭的美術設計也在《大鬧天宮》的美術設計基礎上發展創新。天宮形象和玉帝擺宴基本承繼了《大鬧天宮》對敦煌藝術風格的借鑒,淩霄寶殿就是敦煌洞窟的再現,文東武西的各位天神直接被安排進了洞窟中的佛龛。範馬迪之前就參與了敦煌壁畫改編的《九色鹿》的美術設計,對敦煌元素運用純熟。另外,《天書奇譚》也吸收了當時現代性元素,如天書庫大門就有當年外國科幻電影的味道,袁公一錘子下去震蕩出的波紋,更坐實了這一點。

片子最後部分,蛋生變出的龍和老狐變出的虎鬥法,虎吃掉龍後,觀衆都能想到,下面要麼是虎把龍吐出來,要麼是龍洞穿老虎肚子,就如同《大鬧天宮》中孫悟空和廣目天王的蛇鬥法一樣穿腹而出。經典在前,這裡《天書奇譚》也要和前輩鬥鬥法,虎吐出的是一堆龍骨頭,好像博物館的恐龍化石一樣,骨頭又變成龍再去和虎打。上美影追求“奇、趣、美”,一部片子又有一部片子的講究和特點。

《天書奇譚》還很注重細節打磨。有人考證袁公坐在天庭圖書館中,背後古怪圖案是道教“五嶽真形圖”中泰山的标志,出現在此十分合适。太監對狐妖宣讀寫着“承運皇帝……仙姑甚好”等不着調内容的诏書,僅幾秒時間,但處理得一點不馬虎,這幾個字的變形誇張既符合内容的荒唐,又不失美感,有一點碑體特點,還頗具八十年代盛極一時的現代書法運動典型作品的神韻。

上面提到的幾位再加上吳應炬大師的作曲(吳為《大鬧天宮》等上美影幾十部片子作曲)和上海譯制片廠配音大家的獻聲,這樣的神仙陣容,打造出一部經典。

然而随着《天書奇譚》和兩年之後上美另一部動畫長篇《金猴降妖》上映,筆者以為,屬于将傳統文化與動畫技術水乳交融、極盡精細的黃金時代落幕,此後十多年中國再沒有自己制作的動畫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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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日本動畫大師手冢治蟲的動畫啟蒙是中國萬氏兄弟,1980年代,他滿懷熱忱想和中國同行探讨藝術,中國同行卻在問怎麼能把1秒24幀降到22幀,以及我們替你們代工怎麼算錢。不論故事真假,但其背後的境況确為真實,中國動畫人在改革大潮中也需要提高收入,這十分正常和正當。

一直以來,上美影的主要産品是電影動畫短片,隻能在觀衆買票看的電影前以加片形式播映,這勢必不會帶來較高售片收入。當各電影廠都想着怎麼拍武俠賣拷貝的時候,美術電影的困境自然到來。同時,動畫閱聽人觀影習慣轉向電視後,中國動畫制作轉變不夠順暢,提供不了足夠數量的适應電視播放的作品,電影長片被分成幾段在電視上播放,當年《天書奇譚》也被這麼播放過。在這種情況下,觀衆轉向了譯制動畫。

1980年代後期,雖然還有《山水情》這種在藝術上被認可的片子,但觀衆反響寥寥。1990年代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國産動畫幾乎少有高水準的作品。雖然有被視為童年邪典的《魔方大廈》等,但與之前的經典比較還是粗糙。《金猴降妖》中白骨夫人和手下從枯骨、石頭變為人型的流暢,這種藝術的美和技術的高度純熟,國産動畫多年都不太能見到。1999年《寶蓮燈》作為多年後又一部動畫長片,也沒有達到《大鬧天宮》《天書奇譚》的高度。

近些年國産動畫發展很快,動畫創作主體從上美影一家獨大到群雄并起,出現了一些制作精良、動作流暢、故事飽滿、叫好又叫座的片子,可以和日美動畫分享市場佔有率。在這種态勢下,可以也應當從美的角度考量中國動畫,當下的中國動畫人應當再次建立起有中國特色、時代特征的屬于今天的中國動畫。那麼現在修複重映《天書奇譚》,是緻敬先輩,也是重溫中國動畫的美學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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