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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Photo by Dariusz Grosa from Pexels

文/ 呦呦鹿鳴

《向真實靠近一步 | 對“小飯店老闆受困自殺”的初步核查》釋出之後,得到了更多資訊。

第一天,附近小區“灣景國際”的業主們連夜給我回報了“聚朋緣”的經營狀況和就餐體驗;第二天,有讀者朋友繼續到飯店周圍實地通路,并注意到有多批本地媒體也到了這裡,包括個人創作者(為媒體朋友的敬業點贊);第三天,我陸續聯系上了飯店老闆的幾位親密朋友,了解過往點滴;第四天,補充了解周圍情況。

仍然未能了解全部,但這着實是一個令我悲傷的故事:

“聚朋緣”的老闆名叫古新格。正如那張廣為傳播的截圖所說,他離婚了。四年前,他與妻子分手。“他愛妻子,妻子也愛他,但他們的性格,誰也不向對方低頭。”一位古新格的密友對我說:“分手時财産也協定分了,他得了60萬,把一半留給女兒,自己帶了30萬出來創業。他女兒現在還在大學讀書。”

古新格以前是開飯店的,也喜歡這一行,經過選址、籌備、裝修後,靠近西三環的汝河路附近開了“聚朋緣”,繼續創業。2019年5月7日,他釋出了第一個抖音視訊作品,是一組等待迎接客人的小店内景圖檔,包括10張桌子、一個隔間、廚房,配樂是劉德華的《恭喜發财》。可以感覺到喜慶和躊躇滿志。在此後兩年半裡,他釋出的105個抖音作品,内容都是在這個店裡,或者店門口。

門面租金每月20600元,他還在對面另租了一個兩室一廳民居,供廚師(一對夫妻)和服務員居住。

古新格身上有紋身,不憚于公開展示于視訊之中;朋友說他信佛,喜歡養鳥,飯店裡有一隻八哥說話說得不錯;客人們說他門口有一張桌子不招待客人,而是擺着茶台,用于每天自己喝茶和小酌,旁邊還養着金魚。

不過,經營似乎漸漸困難了。有附近業主看到,為了招攬生意,他在兩百米外刷上廣告“吃泡馍,送啤酒”。

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2020年10月的古新格,身高182cm,剃了頭發,改光頭造型

最大的突發影響因素是疫情。2020年春節後曾全市強制關閉門店,房東免了三個半月的房租,此後幾波疫情裡,防疫指揮部通令禁止堂食,古新格們靠外賣維系。解禁之時,生意會好起來,但很快又循環反複。這兩年裡,他還遇上了鄭州水災、修路、塌方。關于這幾點對經營的影響,各方評價不一,之前那張廣為傳播的截圖細節偏離之處也在這裡。但“聚朋緣”經營困難是确定的,因為古新格不得不讓自己的老父親也來幫忙頂上服務員崗位,以減少人工開支,而廚師的妻子則在店裡兼職打理衛生。

随着時間推移,古新格抖音裡的作品越來越帶有哀傷的意味。2021年6月26日,他放上了一個自拍,配音應該來自一個電視劇:“我現在很窮,請不要聯系我,我怕開口向你們借錢,傷了感情,等我哪天還清了債,能夠吃大肉喝好酒的時候,有什麼事像以前一樣。”就在這條抖音視訊的留言區,第一條留言是“生意咋樣哥?”他回複道:“可以”。留言人和他一樣姓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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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則配音大機率是他真正的心聲。他的一位好朋友就懊惱不已,“中秋前我們在他店裡聚,我看他明顯瘦了,單獨問他是不是遇到困難。他說沒事。我竟然相信了。”

這個時候的古新格已經花光積蓄,并且欠下了信用卡數目不明的錢,“信用卡給他降了額度,他的資金鍊斷了。”

7月8日,他釋出了一條視訊,深夜空無一人的飯店内景,配獨白:“苦的時候沒人陪,我學會了隐忍;忙的時候沒人幫,我學會了死扛;累的時候,我學會了死撐。”7月13日,還是空無一人的飯店内景,視訊配樂是:“生活裡太累,我好疲憊,有時也想喝點酒,把自己灌醉。”8月10日,他釋出了最後一條視訊——深夜的飯店桌椅,遊動的金魚,文字是“生活太累,還要活着”,沒有配樂,隻有自己一聲歎氣,又重又長。

9月,他在網上買了碳。這種碳在飯店裡并無用途。今天看來,那三條最後對外釋出的視訊,更像是這個小老闆送給自己的哀歌。

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古新格最後一個抖音視訊作品以拍魚開頭,“生活太累,還要活着”。

10月14日中午,一位超市老闆像往常一樣收到他親自送的外賣,下午五點多,他的一位老友接到電話:“來喝一杯嗎?”朋友因為工作加班沒法過去,這讓他至今懊悔。當晚10點半左右,古新格在微信上逐個給供貨的人付款,都是兩三百的金額,五六個人,一一還清,最後,将所剩下的890餘元全部轉賬給了正在讀大學的女兒。

這是22:44,與外界聯系最後的一則記錄。

次日早上,同住的父親覺得蹊跷,因為正常六點半古新格就應該起來進貨開工了,但七點還沒有動靜。打開門發現,昨晚,門窗被膠帶沾上,卧室中間燒了碳,古新格已經死亡。

他顯然不想破壞木地闆。因為他燒炭時用了不鏽鋼盆,下面還墊高了十幾公分。

警方前來調查,排除了刑事案件可能。房間裡留下了三封遺書。一封留給廚師夫妻,表示感謝,還欠一個月一萬多塊工資在轉讓費中出,“來世再搭幫”;一封留給門店房東,說欠房租一萬塊左右,轉讓費裡多餘的錢留給父母,“叔叔,來世再報答您的恩情。”還有一封留給哥哥嫂嫂,表示對不起父母,麻煩他們把自己帶回老家。

遺體回到了長葛老家下葬,六七位鄰居也開車前往送行。古新格人緣不壞,疫情期間,他在店外擺了五張桌子,放着砂鍋配菜,讓大家免費拿,每個人拿一袋。他在鄭州有一個11人的朋友圈子,經常一起聚會,五年前一位因病逝世,現在又少了一位。這一次,朋友們聚在一起,給他留了一個位置,敬酒如儀,兄弟走好,安息。

飯店以數萬元的價格盤了出去,一個月後的現在,新店主正在裝修。

這些年,古新格和前妻并無聯系,但一位朋友說,他去世後,店門口放了一束花,是前妻送的。

他的微信還在,個性簽名為:“天行健,君子應自強不息。”

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花了四天時間,我仍然還無法确切知道他自盡的真正原因。他的一位友人說,遺書裡并未提起原因,隻有感謝和道歉,微信聊天記錄中沒有看到誰對他進行過催逼。“事業失敗應該占到一半的因素。”我曾試圖聯系他的父親,但了解到他父親年事已高,便不敢打擾。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哀痛會持續很久。

在我目前所接到的資訊中,尚未有關于古新格的惡評,他大概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市井小老闆,最小的那種,信佛、養魚、養鳥、愛喝茶、愛喝酒,用流行歌曲激勵自己。他整天泡在這個小小的飯店裡,事實上他也無法離開,因為後廚之外,全靠他和老父打理。

我并未得到關于他這四年間開始一段新感情的資訊,隻是猜想,他大概也沒有時間。有一天他在抖音上說“提前下班,有人約嗎?”但他幾乎沒有“粉絲”,這顆石子能引起多大波瀾?不得而知。

清華大學李強教授曾于2017年2月發表了一份關于“中産過渡層與中産邊緣層”的研究。他的課題組将家庭年收入6.9萬至23.6萬的定義為“中等收入家庭”,并發現,中産的大部分處于中産過渡層或中産邊緣層位置。“中産邊緣”這個群體,占到了整個中産的73%,他們大部分是城市外來常住人口,是從農村或小城鎮來到大城市經營服務的群體。

脆弱,容易“向下流動”,這是“中産邊緣”的特征。從目前我所知的古新格背景資訊,他就是這樣一位在“中産邊緣”徘徊的人。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努力、上進,盡力營造身邊相對舒适的環境,向美好生活一點一點地靠近,但是,首先是遭遇婚姻變故,事業基礎折損一半,然後又遭遇了疫情,在不确定性中,一個中年人風雨飄搖。

個體工商戶、小微企業主、小白領、銷售員、酒店飯店經理、菜農……徘徊在中産邊緣的人,這個群體埋頭苦幹,筚路藍縷,他們是創業者,是社會機器的齒輪,是潤滑劑,是基本盤,也是沉默的大多數。是的,很少進入輿論視線,普通得如同空氣,仿佛風一樣來去,仿佛沒有痕迹。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始終在勇敢地直面生活,即便再難,也絕不放棄,不走極端。但我們不能因為他們決不放棄就不關注他們。我必須要說出這一點:這是我們的共同利益所在——防止“中産邊緣”向下流動,幫助“中産過渡層”向上流動,讓“中産”越來越多,越來越穩,鞏固社會穩定前行的基本盤。

時代的車輪轟轟地往前開去,社會的進步肉眼可見,我們坐在列車裡,從容自得,那些被甩出列車的人呢,他們的心聲總是無言。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古新格這樣的故事散失在草野。這些天,我聽了許多人的傾述,但我已經沒有心力去一一核實細節,有時甚至連一聲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能做的僅僅是一個聽字而已。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面。我大概能感覺到,當一個曾經慷慨激昂又被一家老小依靠的中年人忽然身無分文時,是怎樣滋味;也大概能猜測到,當他終于說出來的時候,需要突破怎樣的心理關口。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擇取了幾個可以公開的留言,備檔,并供諸君參考:

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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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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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一位創業小老闆最後的日子: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古新格一生最後的兩則視訊裡,都出現了魚。鳥鳴惹人憐,魚傷無人問。多數人更像“魚”而不是“鳥”,不言語、不能言語,默默扛下所有。

是的,大多數人遇到困難,習慣于自己默默消化,即便是面對最親近的朋友。因為大家習慣于不麻煩别人,這樣的心理已融入族群文化基因之中,很難說它不好,因為這是文明的表現;也很難說它好,因為它總是藏起痛苦。

願世界早日回歸常态,願每個人都不會成為“孤島”,願那些隐隐作痛的魚兒被看見,也被聽見。

20211112 呦呦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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