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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魏建國:推動RCEP和加入CPTPP是中國高水準開放的承諾

中國在用高水準的對外開放倒逼改革。中國在自覺地追求最高的開放标準,自覺地融入高水準、高标準的國際規則,同時也是主動開放市場、進一步緩解貿易摩擦的布局
專訪魏建國:推動RCEP和加入CPTPP是中國高水準開放的承諾

文 | 《财經》記者 江玮

編輯 | 郝洲

11月初,在已有六個東盟成員國和四個非東盟成員國向東盟秘書長正式送出《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系協定》(RCEP)的核準書之後,RCEP已經達到協定生效所需門檻。這個全球規模最大的自由貿易協定将從2022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

RCEP成員共有15個,它的生效需要至少六個東盟國家和三個非東盟國家的準許。目前已經完成準許程式的國家包括東盟國家中的文萊、高棉、寮國、新加坡、泰國和越南,以及非東盟成員國的中國、日本、紐西蘭和澳洲。

中國商務部國際司負責人近日表示,RCEP生效将有力促進區域經濟一體化、促進疫後經濟恢複和增長;中方早在今年4月就送出了核準書,目前各項準備已經就緒,能夠確定協定生效時全面履行義務。

經過八年的談判,RCEP成員于去年11月完成了協定的簽署。這項貿易協定覆寫了全球接近30%的人口,經濟體量和貿易總額也約占全球總量的30%。RCEP将使這一區域内交易的90%商品在未來20年實作零關稅,其中又以立即降至零關稅、十年内降至零關稅的承諾為主。原産地累積規則被視為RCEP的一個亮點,在15個成員範圍内進行的增值累積将使關稅優惠更易獲得。

中國商務部原副部長、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理事長魏建國近日在接受《财經》記者專訪時将RCEP的生效稱為“亞太地區裡程碑式的事件”。他指出,RCEP的落地将帶來制造業、技術、資本和人才的東移。

在魏建國看來,高水準的對外開放是中國面對新冠疫情過後全球經濟格局所做的重要準備。“高水準開放就包括了推動RCEP的生成以及主動加入CPTPP。”

CPTPP的全稱是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是在美國退出TPP(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後,原有的TPP談判成員繼續推動成立的自由貿易協定。今年9月,中國正式送出了加入CPTPP的申請。

有利于疫情過後經濟恢複

《财經》:RCEP生效意味着什麼,尤其是在很多經濟體受到新冠疫情影響的背景下?

魏建國:RCEP生效會對經濟恢複帶來很大的沖擊,是亞太地區裡程碑式的事件。

疫情過後,全球經濟格局将會重組。目前看來,傳統的三大産業叢集,也就是美加墨、歐洲的德法奧以及中日韓叢集會有一個顯著的重組。美加墨叢集會減弱,整體的産業鍊條、供應鍊會降低;歐洲可能會因供應鍊斷裂導緻整體經濟複蘇緩慢,産品競争力下降;而中國的情況恰恰相反,在疫情過後,中國先行複工複産,整體情況超出全球預料。

RCEP将帶來四個東移:制造業、技術、資本和人才的東移。其中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制造業東移,然後是技術、資本、人才。為什麼制造業放在前面?因為現在全球制造業、實體經濟日趨江河日下,在這種情況下往哪裡走?按照經濟學的觀點,制造業按市場走,資本跟着盈利走,技術跟着創新走,人才跟着利益走。

中國市場是全球最大的,有4億中産階級。除了生活消費品,生産消費品也是一個大的市場。我個人認為在2026年之前中國将超過美國成為第一大經濟體。由于制造業東移,技術也随之東移。中國目前創新能力比較強,尤其是數字經濟、5G、雲計算、新材料、生命科學這些領域,都會帶來很大的創新力量。

對于新冠疫情過後的全球經濟格局,中國要做好準備。中國很重要的一個準備是雙循環新格局,這是經濟方面的重大戰略決策。另一重大決策就是高水準的對外開放,不僅是像當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那樣隻是關稅的減免,高水準開放就包括了推動RCEP的生成以及主動加入CPTPP。

《财經》:你所指的制造業東移是否還包括了東南亞國家?

魏建國:不僅是在東南亞,重點還是在中國。為什麼呢?這次疫情給了東移的制造業一個很大教訓:光是勞動力價格低廉、成本低是不夠的,整個生産鍊條缺了哪一項都不行。疫情以來,越南工廠出現很多問題。

中國的生産鍊在改革開放以後通過加工貿易已經形成全球工業體系門類最全、上下遊緊密無縫對接的鍊條。這一鍊條通常不會斷裂,它的穩固發展對全球而言比任何廉價勞動力更有吸引力。投資者再轉向中國的時候就會發現之前僅僅因為成本上升從中國搬出去是錯的。現在很多企業都在往回走,包括富士康、三菱、三星等。他們認為如果隻是因為原來工廠所在地的工資或者土地價格高,他們可以轉到合肥、武漢等成本更低的城市。

我個人認為今年中國的進出口貿易還會以兩倍數增長。今年一季度實作兩位數字增長的時候,很多學者認為中國對外貿易今年将會出現前高後低的現象,我不同意。我認為兩位數增長會持續到今年年底甚至明年,我将之稱為一個視窗期。為什麼呢?不是因為疫情趨緩,各國恢複生産後對中國産品的需求就會減少,恰恰相反。今年前三季度,今年外貿進出口已經達到28.33萬億元,同比增長為22.7%。這在全球都是很難找到的數字,我預計四季度仍然會維持同樣的趨勢,這個季度有聖誕節、新年和明年年初的訂貨。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海運,但價格已經出現跌落。

外貿的好勢頭可以延續到明年甚至明年年底,但我們絕對不要盲目樂觀,要有危機感,未雨綢缪。這是我們外貿轉型更新,加大結構調整,增加高新技術産品和機電産品的機會。按照以往經驗,在好的時候很難發現自己的不足之處,是以一定要冷靜,企業要轉型更新,等這個視窗期過去怎麼辦。

RCEP充分照顧到開發中國家的利益

《财經》:RCEP使中國與日本首次共同處在一個自貿協定之下,你如何看這對中日貿易前景的影響?

魏建國:第一,RCEP将更加有利于中日經貿格局的重組,尤其疫情之後,産業東移,中日優勢互補,在晶片、智能制造和機器人等領域都有合作空間。日本以前對中國的出口是投資轉口型,RCEP之後将從原來的投資轉口型變成投資市場型,看重中國的市場。其次,RCEP還将有利于中日兩國在新的環境下加大對RCEP成員以及“一帶一路”國家的第三方合作。第三,RCEP将進一步促進中日韓自貿區的達成,現在三個國家都已經是RCEP的成員,中日韓自貿協定的标準會比RCEP更高一些。

此外,如果說中日兩國加入RCEP是重組中日經濟未來新格局的初級版,那麼下一步中國加入CPTPP後,中日經貿合作新格局将成為更新版。

《财經》:RCEP的标準沒有那麼高,是不是考慮到成員結構較為多元?其中既包括日本、澳洲這樣的發達國家,也有寮國、高棉等最不發達國家。

魏建國:RCEP成員經濟發展層次不同,開放程度不同,RCEP充分照顧到開發中國家的利益。退出的印度更多地強調本身利益,那是例外。RCEP與其他貿易協定不同的三個特點是成員政治制度不同、經濟發展水準不同和選擇的發展道路不同,但RCEP很好地解決了這些不同帶來的問題,這是在其他自貿協定中少見的。

《财經》:在RCEP生效之前,東盟已經分别與中日韓以及澳洲和紐西蘭簽訂了自貿協定。對東盟而言,新的貿易協定帶來了哪些新的好處?有哪些東盟國家會受益更多?

魏建國:最大的好處是市場擴大,東盟主要是出口導向型經濟,需要更大的市場。RCEP在降低貿易壁壘和鼓勵投資便利化、貿易自由化方面更加顯著一些,這是東盟所希望的。在保留原有雙邊協定的基礎上簽訂新的多邊協定,以後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多。

我個人認為受益更多的是從計劃型經濟走向市場型經濟過程中轉變比較快的國家,比如越南。它充分利用原來計劃型優勢,再加上市場型優勢。越南已經開始受益于CPTPP,出口已經在增加,吸引外資也在增加。但疫情也帶來了一些問題。

《财經》:原産地累積規則被認為是RCEP的一個亮點,它将如何重塑區域内的供應鍊?

魏建國:原産地規則會帶動革命性的變化,使供應鍊更加完美地結合。在RCEP規則下,從供應的源頭開始到最後成品,隻要符合要求,都可以享受關稅優惠。RCEP生效後,在确定産品原産資格時,可将RCEP成員的原産材料累積計算,進而更容易滿足最終出口産品增值40%的原産地标準,實作關稅優惠。

RCEP成員國希望實施的原産地政策有進一步的适應和調整。随着全球經濟的變化,現在的分工越來越細,制造業如此,加工業也是如此。隻有這樣才能鞏固一個國家在全球産業鍊裡的地位。

《财經》:如何看待RCEP給中國帶來的挑戰?

魏建國:我認為挑戰和機遇都是并存的。RCEP是走了一條共同富裕、共同開放的道路,窮兄弟和富兄弟都在一起。CPTPP對中國的挑戰更大一些,但CPTPP是中國對外改革開放過程中很重要的一步。加上我們前些時候申請加入《數字經濟夥伴關系協定》,這些都表明中國在用高水準的對外開放倒逼我們自己的改革。這是中國在自覺地追求最高的開放标準,自覺地融入高水準、高标準的國際規則,同時也是主動開放市場、進一步緩解貿易摩擦的布局。

中國沒有主導CPTPP的意圖

《财經》:你很早就開始呼籲中國加入TPP,但當時對于中國是否應該加入TPP還存在很多争議。CPTPP的标準高于RCEP,加入CPTPP是否會對國内一些産業造成沖擊?

魏建國:當時TPP的談判由美國主導,它的目的不同。奧巴馬時代美國主導的TPP是為了圍堵中國,想要用規則限定中國。TPP的高水準展現在政府采購、知識産權保護、勞工待遇、數字流通、國企競争等方面,CPTPP沿用了TPP超過95%的内容。當時很多人覺得我們國企這麼多很難做到。經過幾年來看,國企已經不同。國企改革提倡競争中性,取消了國家給予的一些補貼和優惠。

CPTPP也有很多好的地方,比如加大創新,加強中小企業參與國際競争,這與深化中國改革開放,與我們大的方向是一緻的。我把CPTPP内容分為兩大塊,一塊是方向一緻的,像知識産權保護、政府采購、零關稅和零壁壘;二是有些領域可以商量,對我們來說是首次,雖然我們有不足和差距,但可以改正,比如資料流通、國企改革。差不多的地方我們要繼續堅持,不足之處我們再補充,隻要不與主權、安全和發展産生沖突都可以談。這個清單可以幫國外的人解惑,也可幫助國内的人解惑。

當年加入WTO談判的時候,人們覺得入世會對汽車業和農業造成巨大影響,現在的形勢恰恰相反。隻要在可控範圍之内,我們應該自覺地接受最高的貿易和投資标準。CPTPP的成員不僅是發達國家也有開發中國家,有不同的經濟管理政策和經濟發展政策。TPP與越南的談判給予了一些緩沖期,我們也可以争取一些過渡期。

我們加入WTO的時候,為了符合WTO規則,中央政府對2000多件法律法規和部門規章進行了修改。現在我們可以說中國已經做得很好,下一步還可以繼續開放。世貿組織前總幹事拉米曾對我說,中國是WTO最好的學生,不僅完成了任務,而且是超額完成。

《财經》:你提到奧巴馬時期的TPP是為了圍堵中國,如果美國重返CPTPP是否會使中國的加入變得更難?

魏建國:要克服兩個誤區。第一,中國沒有任何在加入CPTPP之後要主導CPTPP的意圖,日本認為中國想要主導,但不是。第二,如果美國重返,這對解決中美貿易摩擦很有好處,雙方可以通過各方面的接觸了解各自需求。第一大經濟體和第二大經濟體在CPTPP這樣的規則下共存是一件好事,有利于解決中美貿易摩擦,有利于中美建立互信。不是美國重返CPTPP後會更進一步阻擋中國加入,或者兩者在自貿協定裡對抗、鬧翻。

《财經》:中國選擇在今年申請加入CPTPP,除了倒逼改革,是不是相比之前也做好了一些準備?

魏建國:經過加速對外開放,中國已經初步達到了高水準、高标準的自貿協定的要求,是以才更有底氣,是以幾年之後中國态度轉變是不足為奇的。幾年前有人說加入TPP是與狼共舞,我說不是與狼共舞,加入TPP是在高水準的貿易規則裡。中國自身的努力是最重要的,全球沒有哪個國家在改革開放方面像中國這樣自覺,更沒有哪個國家向中國這樣通過對外開放來倒逼自己改革。下一步在制定以規則為主體的全球貿易體系時,我覺得中國的聲音和發言權會更加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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