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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監獄生活

作者:prayforthepeople

2010年,那是我在A監獄裡的第十五個年頭,也是最後一年。北國的四月,春寒料峭。厚厚高高的監牆上安裝着縱橫交錯的高壓線,監牆上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崗樓,崗樓裡哨兵荷槍實彈24小時執勤,翻越監牆越獄的事在A監獄從來沒有發生過,是以所有人都不知道高壓線是否真的通着高壓。一牆之隔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坍縮成與世隔絕的小社會。

1995年的冬天,我們一批押運來的有九個人,都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起初還有人喊冤,後來也不喊了,我們九個人分到不同的獄室。我去的獄室有20多個床位,床上的被子像那些當兵的一樣疊成了豆腐塊,夜晚,獄室裡數十盞白熾燈明晃晃的懸挂在房頂,燈火通明的獄室裡鼾聲此起彼伏,其他獄友出于習慣或白天的苦役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對周遭的一切已經麻木不仁,剛去的一個多月,徹夜難眠,想着外面的世界,悔恨當初犯的錯誤,鼾聲和燈光交織在一起,我看見白熾燈管上坐着黃頭發的青年,一直在那裡搖搖晃晃,咧嘴對着我笑又像流着淚在乞求,眼淚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染成一片血紅,不久鮮血漫延了整個房間,我大聲的呼喊救命,一雙粗犷的打手向我臉上扇來,臉上一陣灼熱讓我清醒了過來,一頓打是難免的,我抱着頭卷縮在地上。

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形容枯槁,肚子癟進去了,臉上形成一種可怖的病容态,眼睛深奧着邋遢着。A監獄實行的是部隊化管理,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疊被子、跑早操,第一個月的時間用來訓練監獄養成。接下來按照以前職業配置設定了各種活,我以前在街上當混混,無門無派,沒有職業,完全出于一種對自我身體素質的自信和無知無畏的野蠻,讓我可以是無忌憚的欺負别的小混混,打一頓教他做人,收點零花錢,去網吧打遊戲消磨時光。

我被分到了分到了建築隊,聽獄友說,監獄的新樓和公園都是獄友之手。我們住的地方不像從影視劇看來的監獄,從外面看是一棟棟修得不錯的樓房,外牆上還有獄友們設計的一些圖形文案,我喜歡一個人從腳手架爬到很高的地方,俯瞰大地和崗樓裡的哨兵,這是一門不要命的技藝,我想如果跌落下去死了也無所謂,剛開始腿還會不自覺的發抖,後來我常爬上去幹活,那是在修鍋爐房煙囪的時候。冬天燒鍋爐是一件極為惬意的事,我被配置設定這個差事的時候已經在監獄裡呆了10年,還通過努力減了5年的刑期,和獄警和獄友也有不錯的關系,那晚我在鍋爐房燒火,隔一段時間往鍋爐裡鏟幾鏟渣煤,通過黑市弄了一瓶白大倉,高度酒在這樣的冬天很合時宜,小酒一喝,裹着破爛的棉衣在崗樓底下找哨兵聊天,哨兵對我們也很好奇,多數時間不會跟我們說話,尤其是新兵,根據各種判斷我們不看警銜就知道誰是新兵,誰是老油子,這種聊天一般都是打發一下難耐的寂寞,誰都不會說真的。這十多年來,換了一茬茬哨兵,看着他們站在崗樓裡,有種肅穆,也有種悲哀,這些人跟我們隔着一道牆,我們朝夕相處,就連生活節奏都差不多,或許他們是最了解我們的人。

每年都有幾次突襲的清監行動,說是突襲,其實我們内部早就得到了消息,為了不過分的幹淨,就會留下一些不足為道的小毛病等待獄警和士兵來查獲收繳,讓大家都能心滿意足是一門很難的學問,狡猾的一些獄警深谙此道。獄警和士兵們戴着口罩、手套到監獄裡檢查,翻箱倒櫃,他們過去一陣,留下一片狼藉,收羅出來的東西,無非一些連隻蚊子都殺不死的鈍器和一些破破爛爛的黃色書刊,偶爾也能收到一些私自藏的錢财,A監獄裡流通的貨币不是人民币,而是香煙,香煙起初還不是違禁品,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有人把煙頭在打火機上烤到很高的溫度,這是個技術活,先把煙頭扒拉出來,撚成繼續極尖的頭,然後讓煙頭達到一定的高溫,又不能燃燒起來,最後往手腕上一抹,手腕就像刀片割的一樣。從這以後,監獄裡的香煙都被提前拔去了煙頭。

獄警和獄友都知道一個對生無念想要自殺的人,是沒有辦法阻止他自殺的,用撞牆的方式自殺的也有,不過這個獄友并沒有自殺成功,撞成了嚴重的腦震蕩,由獄警和士兵看押着去醫院躺着半個月,回來以後沒有再尋過死。

2000年是個多事之秋,有三人在午飯的時候從廢棄的暖氣管道爬了出去,一個周後這三人被擊斃在逃跑路上。比起蹲大牢越獄的風險成本太高,一般發生在窮兇極惡的無期徒刑身上。

監獄的東側有一個大型的機械廠房,門口連接配接了一條通往外界的火車軌道,2000年以前每隔幾天就有火車進來拉走獄友們加工的産品,2000年以後就再也沒有火車進來過。我們監獄西側是鐵軌線,時間久了,每天有63趟火車不分晝夜的從鐵軌上駛過,火車成了我們的時鐘。

監獄南側有幾株梧桐樹,低訴着春夏秋冬。我是喜歡春天的,陽光漸漸亮堂溫暖,一掃冬日陰霾,還帶着些許問候的成分。南側修建的小型公園是我們春季的遊樂場。除了陽光,春天也帶來了活力,放風筝,是每年春天必有的活動。我曾一度懷疑這個活動的意義,想必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天真地認為,像我們這種被剝奪了自由限制于監獄的人,會寄情于風筝,進而産生對自由的渴望。不知道他們是否做過資料統計,放風筝的意義到底有多大。但是那些看不見的精神層次的意義似乎又微乎其微,因為每一個犯人對風筝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樂趣,笨拙而又認真地進行風筝制作,那一刻,監獄似乎真的安靜了。簡單的木條、紙片、碎布之類的材料,經我們之手,便有了生命。當片片風筝輕盈地飄在天上的時候,在他們眼裡,風筝似乎化作了純淨的靈魂,接受春風洗滌,淨化污垢。而我當時隻是想着,我的風筝比老三的飛的更高。監獄真正剝奪的,不僅是身體的自由,而是精神的自主。這個時候,我終于可以短暫的做一下還活着的自己。

2010年,我被分到到機械廠做事,這個已經落魄的機械廠,現在隻會生産一些簡單足夠監獄用的一些器具,被派到這裡的人都是快刑滿釋放的積極分子,至少是得到獄警信任的人。剛來的第一天,就遇到了違禁品檢查。新來是一個年輕士兵。他幾乎是裝模作樣地翻騰着我的床鋪、桌鬥,直到看到那個皮包。他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眉眼閃動,捏起皮夾,抖出裡面的書籍資料。發現隻是一本聖經和一些筆記後,他有些失落。他撥開聖經,百無聊賴掃了幾眼筆記後,發現裡面隻是千篇一律的忏悔之詞,便草草合上。我本是不信主的,聖經是母親寄給我的,我相信母親,是以我又信主。他擡起頭,目光與我碰觸後,有些閃躲。猶豫片刻隻有,又把筆記整理好,和聖經疊在一起,雙手捧着遞給我,嘴角鉗動,似乎想說點什麼,又羞澀地終究沒有說出口。唉,終究還隻是個年輕的孩子。

去年夏天,我的獄友生病申請到外就醫,獄警和士兵看押着去了醫院,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晚上我們在燈火通明的牢房裡圍住一團為他祈禱,他家在東北農村,本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前些年不知道在誰的蠱惑下,種植了4000多株罂粟,第一年買了4000多元,第二年就把抓了,判了無期。願他來生做個好人,免受牢獄之災。我們這些人,十五年以上勞役,渴望的自由和與世界的疏離造成一種極為尴尬的局面,壯年時入獄,出獄時已經是老眼昏花,世界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世界。老汪,他在這裡蹲了20多年,如今快要刑滿釋放,60多歲的人,走的時候抱着我們痛哭,他想在這裡終年,後來聽說他凍死在了大街上。

走出監獄的那一刻,我回頭望着層層關閉的監獄大門,也關閉了一個世界,關閉了我的十五年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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