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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浩,1971年生于重慶潼南。先後在成都、北京、海南和烏魯木齊等地做過報刊編輯、記者、圖書裝幀設計、大學教師等工作。編輯《新詩》叢刊。著有随筆集《恐懼的斷片》《似是而非》,詩集《修辭》《喜劇》《緣木求魚》《唯物》《夏天》等6部。詩作被譯成英、德、法、西、荷等多種文字。應邀參加過中國文學節(瑞士,2009),第37屆英法詩歌節(巴黎,2014)。曾獲界限詩歌獎(2000)、傾向文學獎(2002)、詩東西pew詩歌獎(2017)、海南文學雙年獎(2018)、蘇轼詩歌獎(2019)等。現居海南。
克萊山日出
一路小跑,
到了山頂時,太陽
已經升起在對面的山頂。
隔着楓林起伏的末梢,
雲層裡發出的亮光
多了些閃爍不定。
我來晚了點,
想看看和海上日出的不同。
雖然我知道,
他剛剛從海南島沉下海。
我看到飛機在天上畫出的粉筆線,
斜貫南北,稚嫩的筆觸,
和海南島沒有不同。
下山路邊三隻半人高的郵筒,
并靠在一起,
像三隻巨型麥克風,
傾聽着對面草地盡頭楓林的靜默。
有一隻已經打開,
耷拉在筒口下颏的小門,
舌頭般滴着水。
那些濡濕信角的朝露,
和我鞋上的水漬,
也沒有不同,
都讓我感到了一點冷。
而熱的光正趴在遠處拉直的電線上,
雨點般閃耀着,
向我滑過來;
要把滾燙的光線塞進郵筒裡。
我想着明天也這樣上山,
隻是要早點,更早點。
但天氣預報說有雨。其實,
這裡的雨也耐看。
熊、刺猬或豪豬之死
(給王寅,為我們在佛蒙特九月的日子作)
你夫人指了指那邊,告訴我,
山路上死了隻小熊,
也許是撞死的。
記得上周一晩上,
老湯姆在教堂讀完詩,
夜裡十點還執意要開車兩小時,
回米德爾伯利鄉下。
我怕山遠路黑林深草密到處有李鬼,
他說唯一害怕的是車撞上各種大小動物,
叽裡呱啦舉了一堆名字,
首當其沖的就是熊。
你夫人還用手比劃出小有多小。
我喜歡小,
熊卻是一個關于大的概念。
而一隻死了的熊,
意味着大有了邊界?
你顯然有自己的想法,比如,
你沒有拍到的那對灰褐色的北美鹭
就在剛才的薄霧中,
穿過紅磨坊橋的虹吸孔,
翅膀煽動着基訓河清澈的微波,
冷漠眼睛裡無所畏懼,
仿佛死隻是一面鏡子,
滑翔意味着超越。
我們步行到那山路上去找。
你說那熊就橫躺在馬路中間的兩根黃線上。
留在黃線上的那灘u形血迹,
還很新鮮,但熊現在不在這裡。
我們在周圍找了一圈,
發現她趴在公路左側排水的草溝裡,
身長約七十厘米。
我用木棍給她翻個身,
四腳朝天,牙齒上全是血污,
在身體左側的背腹之間,
有一條頭尾走向三十厘米長的大裂口,
能看到裡面粉紅的内髒。
這裡的車開得專制而兇猛,
清早的撞擊尤其慘烈,
應該是瞬間斃命。起初,
看到她身上那些硬長且直的褐色針式毛發時,
你和我都認為她是刺猬,
至少不可能是你夫人所說的熊。
回去的路上遇到黑白二兄:
白兄來自紐約,
做廣告出身,對食物敏感,
最近的雕塑作品是用樹脂成倍地放大烤肉串;
黑兄來自俄亥俄,愛好詩歌
梳一頭油光四射的髒辮,
長相也像荷蘭球星古利特,
那晚他邊聽詩朗誦邊投入地搖頭晃腦,
把中文抒情詩了解成了饒舌?
我給他倆看了手機照片,
他們的大白牙統一咬定是porcupine*,
而不是hedgehog*。
我在工作室查了資料,
确認了死者就是豪豬,
便又傳回現場檢視周邊環境,
想着給這次死亡記錄點什麼,
并考慮是否把她埋在這裡。
很巧!向南三米的路邊
豎着一塊藍色木質警示牌,
正好做她的墓碑,
上面的白字“no passing”*是最适合的墓志銘;
沿路再向南五百米,
一幢紅色木屋的檐口,
正斜逸出一面國旗,
可以蓋住她冰涼的身體;
再向前二十米,另一座黃色民居前的
兩樹繡球花,圓圓滾滾的茂盛,
那麼多花瓣足以覆寫她小小的棺椁;
再向前兩千米的森林邊,
有座白色而簡樸的教堂,
神職人員正閑得蛋疼,
但可以随時打起精神,
為她唱贊美詩、讀祈禱文。
我在豪豬旁邊坐了會兒,
開始給她拍最後的遺照。
附近有位山民挺着大肚子在花園收拾停當後,
過來對我說,這樣的事經常發生,
死隻豪豬不算什麼,死個人才是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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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rcupine,即豪豬
*hedgehog,即刺猬
*no passing,禁止通行,為警示标志
九月二十六日訪
明德學院羅伯特·弗羅斯特舊居
(給亦來)
這浪花般落葉簇擁的未走之路,
踩上去,有些綿軟。
一再托起我們身體的微漾之力,
來自心與心的吸納和折射;
腳底下窸窸窣窣的脆響,
悠遠得像地心在分泌心聲:
此刻,大地咀嚼了一些辭章,
又把個别的字句輕輕地咬合在一起。
我的腳感覺到了文字的羁絆,
手卻若有所失地迷失于
栅格化的空氣中。
推動我們走向那幢深灰于黑的小木屋的
夕光的引力,
又把這些交叉的樹枝在頭上形成的
一個個彩虹般的拱頂
緊緊地連綴在一起。
在一個巨大的斜坡上,
他們依靠無窮無盡的籠罩,
把一行永恒之詩運送到山的那邊。
道旁樹大多保持着傾聽時傾斜的姿态,
有幾棵黑松像取自我們的兩肋,
風提煉着皴裂的皮膚,
影子剪下了節奏的眉毛。
松果落下來安慰我們:
隻是一些寫廢了的,隻是一些塗抹掉的。
詩人不在了,
鎖依舊挂在那裡,
新鮮得像隻有一個字的标題:“不。”
隔着玻璃看那幽暗的室内,
像貼着皮膚去聽他身體裡沉睡的器官。
雖然我也望不遠,看不深。
九月二十六日登曼斯菲爾德山*
(for thomas moran*)
不巍峨,不壯觀,
在橫貫佛蒙特的阿巴拉契亞山脈的綠山中,
她就是最高峰。
雖然比你登過兩次的泰山要矮五百米,
(今天你又約了我第三次)
但這裡的石壁上沒有題字、刻詩。
志道和功德,
最初就是放羊和植樹。
直到七十年代,
那些從紐約和波士頓來的長發摩托們,
吸着大麻,飲着溪水,
在山谷裡抟土造屋,
在樹蔭下磨石為鏡,
本地才抽象為風景。
不像你在八十年代的長安街,
用橫撇豎捺虛構中國學,
把地闆上摞起人高的三墳五典
西化為東方美。
同樣,這裡的石壁上也沒有柱礎或木樁。
廟宇和道觀夾雜山岚,
往往要建在畫筆的點染勾皴處。
而教堂的拱門
幾乎從不開向山林。
這就是字和字母的差別?
但今天的字母們在山勢蜿蜒處起伏,
水向木曲*,每個轉彎處,
透過陽光浮動的車窗,
都有來自友誼和告别的雅頌風
把我們往山頂送。
突然,你盯着後視鏡中一閃而過的飛瀑,
喊起來:“範寬!”*
是的,從空中看,那個醉漢的臉美極了。
來自大西洋的綠浪,
越過新罕布什爾堅硬的花崗岩,
湧向他平靜的額頭。
而我們正好站在他揚起的下巴上
——這裡才是峰頂。
“一切的峰頂。”*
*曼斯菲爾德是佛蒙特綠山山脈的最高峰,海拔1339米。從東到西整體上看,整座山脈就像是一張平躺的人臉,可以清晰地辨識出額頭、鼻子、嘴巴、下巴(最高點)和喉結,山是以而名
*thomas moran,中文名穆潤濤。美國佛蒙特州米德爾伯裡學院(明德學院)中文系教授,東亞文學研究博士。
*水向木曲,用張棗詩《希爾多夫村的憂郁》中“水向木蜿蜒”句
*範寬(950—1032),又名中正,字中立,陝西華原(今陝西銅川耀州區)人。性疏野,嗜酒好道。山水畫“北宋三大家”之一。存世作品有《溪山行旅圖》《雪山蕭寺圖》《雪景寒林圖》等。
*一切的峰頂,歌德詩,梁宗岱譯。
隔 壁
(for chenxin jiang*)
一旦意識到“時間”是個名詞,我們就會詢問時間的标準。
——維特根斯坦劍橋講演集(1932-1935)
隔壁如隔行。立在
你的英語和我的漢語之間的這面薄牆,
鏡子般磨煉着彼此的須眉。
接下來的這個九月,
我們在這裡每天的工作就是為這面牆寫作,寫作。
來自兩種文化的壓力和不同傳統的引力
既沒把它變薄,也沒變厚。
對于語言和詩來說,
牆隻忠實于她自己筆直的隔離,
和一分為二的判斷。
牆外五米是蜿蜒的基訓河。
分行的流水把凸起的礁石變作了無礙的句讀,
水石相激的聲音聽起來清澈極了;
橡樹和楓樹之間繡球花模糊的倒影
加深了這清澈中的清脆。
流水是另一面牆,
在世界和它的影子之間不斷地移動,移動。
漢字和字母在河面上下颉颃,
像灰褐色的北美鹭迎迓着銀白色的南海鷗,
飛把我們的窗連成了一排。
謝謝你,你美妙的譯文發明了原作,
流水又列印出源頭,
群山裝訂了她,
被這面牆再次固定在你我之間。
*chenxin jiang,翻譯家,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博士。
黎明前在克萊山上直到日出
1 沒有一棵草認識我,
因為我連一棵草都不是。
但我認識這裡的那棵松樹,
昨晚他被新月照亮過。
2 傍晚時最先變黑的石頭,
總是在黎明裡又最先亮起來。
從他身上的皺褶凹陷處湧出的露水,
開始反射這熹微的光。
3 草地上的霧和森林裡的霧
不是厚薄、濃淡、動靜的差別,
她們都沒有影子,
像精靈和天使幾乎沒有不同。
4 蘑菇像個水泡,浮起來了,
周圍的草地湧起了細浪。
昨天中午,我看見一朵雲,
在這一帶的天空中徘徊過。
5 住在山下而不到山上散步,
猶如在書中睡覺而不知文字已遠遊。
我幾乎每天都從龐德路上山,
從古爾德路下來。
6 松樹裂開的皮加深着這森嚴的夜色。
寒氣凝聚在我的皮膚上,
稀釋着皮膚的透明度。
我們的影子先于我們被盤旋的山路铐在了一起。
7 我想起我是坐在一塊石頭上,
而不是坐在月亮上。
我在這裡坐得越久,
我身上的缺點就暴露得越多。
8 月亮和長庚星之間那麼近,
他們下面這個幽深的山谷隔開了他們。
我向裡面扔了兩塊石頭,
像是來自他們彼此之間的問候。
9 松林裡有一片墓地。
幾塊方尖碑突破了眼前的寂靜,
低聲鼓勵着落下的松果在地上繼續滾動。
刷白的空氣又慢慢被光塗紅了臉。
10 野蘋果從枝頭落下來,
并不需要任何鼓勵和懲罰。
我從樹上摘一個吃,
又從地上撿一個吃。
11 溪聲,蟲鳴,鳥叫和露滴混在一起的時候,
落葉像标示在他們彼此之間的句讀。
那葉落的聲音是一個停頓,從繃緊的樹琴滑下來,
敲擊着草地松軟的鼓腹。
12 林邊那團小小的光亮像一張微弱的蛛網。
路燈在她照亮的那團小小的光亮裡忙碌着。
天亮時我在灌木叢中看到她織出的白色小手帕,
像系在那裡給迷路的蝴蝶、蜻蜓們辨別方向。
13 好像有人說過,剛刈過的草地
散發出一股濃烈刺激的精液的氣味。
我讨厭那些鋒利而閃亮的刀片。
我在夜裡聞到白天割過的草地散發出一股新鮮的鐵鏽味。
14 沉甸甸的星光,剛出門就按住了我的頭。
山脈起伏,到山上,你會離我更近些。
你從我杯子裡倒流的銀河中突然脫穎而出,
要用尖臉釘穿我的鞋底。
15 冰糖般微寒的夜之黑柔軟起來,
她的外形融合着這些樹木、草地和石頭的外形。
分泌的霧起初也是黑的,因這樣的融合而過熱,
就會慢慢離開所愛之物。
十月七日深夜在拉瓜迪亞機場等早班機去華盛頓轉機到北京回海南即興
啊!偉大的等待,不朽的疲倦。
這深夜十點到淩晨六點,
這剛好死去又活來的時間。
這個原本隻是餐廳的地方,
或坐或躺,那麼多人:
黑的,白的,黃的;
亞洲的、非洲的,歐洲的……
他們是要回家,
而我是要回國。
我的讀者不在這裡。
我也不為這裡的讀者寫作。
他們壓根就不需要我的詩。
我的母語像我正在等待的飛機,
典我到這裡,又要押我回去。
我們互不相讓,
但你從來不會抛棄我。
我在飛機上望見的天空,
和下飛機時看到的大地,
都是被互相改寫的焦慮。
我等太久了,有些累,
我多麼渴望一種在睡眠中誕生的現實,
和在現實中犧牲的睡眠。
但這裡,這整個機場,
包括我到達的機場,
甚至所有的機場,唯一缺少的,
恰恰是一張床。
選自《江南詩》2021年第5期
編輯:王傲霏,二審:牛莉,終審:金石開
談骁 : 晴天才有傍晚 |《詩潮》頭條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