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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作為讀者,該如何判斷文章中的“真”與“假”

作者:澎湃新聞

既是有着豐富經驗的外國文學編輯,又是譯者、專欄作家,如今開始嘗試寫小說,被毛尖戲稱為“文霸”的黃昱甯最近推出了一本新書《假作真時》。她說這是一本“任性”的書,是對之前寫作的一次總結,有對過往生活的回憶,也有影評、書評等評論文章。總之,有虛構,有真實,是以書名就用了《紅樓夢》中的一句話:假作真時。

近日,黃昱甯與好友毛尖、小白坐到一起,圍繞着“隐藏與表達:虛實交錯的創作之路”這一主題,談談新書,談談文學作品中的虛構與真實,以及作為讀者,該如何把握這裡的“真”與“假”。以下文字根據講座内容整理,澎湃新聞經譯林出版社授權發表。

講座|作為讀者,該如何判斷文章中的“真”與“假”

《假作真時》新書沙龍現場,左起:毛尖、黃昱甯、小白

作家小白提到,真實的寫作或者說小時候我們寫作文要求的記叙文,都是一種曆史叙事,是非虛構的。然而在圖書出版的商業發展中,它慢慢變成一個很大的範圍,也變得什麼都可以被虛構。就說寫作中的真與假,我們小時候寫記叙文就知道,幾乎沒有說過真話,哪怕交給老師的作文,“今天天氣很好”,可能除了這句話是真的,後面都是假的,大家都在編故事,“我在地上撿到5分錢什麼的”。但有些人在“造假”的訓練中,逐漸培養出了一個本事:可以在虛構的寫作中,将真的東西以一個獨特的角度反映出新内容來。

小白舉了黃昱甯新書中的一個例子:她寫到她的舅公,也就是外婆的哥哥,但現實中,她幾乎沒有關于舅公的材料。黃昱甯說,她隻知道他是香港人,早就與她們家人失去聯絡。當時改革開放之初,也沒有手機這些通訊工具,這位舅公突然有一天就出現在她家門口,“而且是我開的門,我完全蒙了。”就隻有這一點依稀印象,驚鴻一瞥,她能夠知道的也隻是隻言片語,但是,黃昱甯在文章中把舅公這個人物完整地構造出來。小白說:“我記得她來找我要過一些資料,包括國際海員方面的資料、回憶錄之類的,她還讀了這方面的一些書,對當時海員的生活狀态、工作狀态有一個基本的了解。”可以說,舅公是一個虛構的形象,但又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我們可以換句話說,不管她的舅公是不是真實的,因為真實已經不可追回,從來沒有一個事情是可以追回的,以後現代的哲學角度來看,已經沒有對曆史上的某個東西的真實可以無限地逼近了,但是我們可以說,黃老師在這裡呈現了一個很真實的舅公,讓一個已經逝去的人重新呈現出來了。”

黃昱甯補充道,其實她是希望能夠呈現一個特殊的年代,那個在變化當中的時代。“上海是一個混血性的城市,本來就有殖民地的曆史,很多人家裡的親戚都來自你不知道的哪裡,根也不知道在哪裡,我和毛尖家裡都有很多甯波血統,我母親也是那邊的。我就想表現在我們這樣的城市裡面,其實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一個家的觸角可以伸到哪裡去。突然來了這樣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對我外婆來說是最熟悉的,家裡人是以也多了一個向外的視窗。這是上海人共同的命運,突然那時候失去聯系的親戚,美國的、日本的,突然都聯系上了,家裡的小輩都希望能夠通過這個視窗看到外面,他太久沒有看到外面了,這就是人的心态。我除了寫舅公,還寫了我的家人、親戚什麼的,包括我的舅舅也希望可以去日本留學打工,1萬多字的篇幅裡面我希望可以表現這些東西。”

文章寫出來的時候,黃昱甯的外婆已經去世了,“就算她沒有去世,她也應該不太可能有機會看到”。她還是有點心理障礙,“像小白的小說就可以規避這種,因為他寫的是舊上海,完全都是虛構的,人物和他沒有關系。我現在寫的幾部小說都是這個時代的,這就會讓你有恐懼感。我自己寫小說的時候,凡是覺得跟我有關系的、讓人能看得出線索的,就一定會改。”

小白也不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他的第一部小說《局點》中有個人物叫呂鹽,小說發表之後,“當時還沒有微信,我開了微網誌,有人說你到底是誰,我一看那個頭像照片就知道了,就是呂鹽本人。我已經20年沒有見過他了,當時我很不好意思,我沒有把他的形象寫得特别正常,然後我就沒有再繼續跟他聊下去,我沒有說,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追問我。”不過,小白後來的處理方法與黃昱甯完全不一樣,他索興把很多人的真名都用到小說裡面了,“都是真人,我不管他真假了”。但黃昱甯的心理障礙甚至到了一種比較偏激的地步,凡是有一點線索關系的,她都會把這個人物改一下年齡、職業之類,一定要改頭換面到别人認不出的地步。“其實作家本人的很多情感、看法一定是融入在人物裡面的,你寫再多的人物,可能這些人都是你,但是你必須變形,變到任何人都認不出你。煩惱就煩惱在這裡,但是好玩也好玩在這裡。”

毛尖也說,她以前寫過一篇随筆,寫她的父母,她爸看了就特别不開心。“因為我寫到我爸是地主的兒子,我爸爸一輩子都想逃開這個身份,他一輩子都入不了黨,我寫了之後他就特别特别不開心,反複追問我,你這篇文章有多少人能看到?我說大概就幾個人,而且人家又不知道是你。他說你署名了,你寫你爸你媽,人家肯定知道是我。我父親是國文老師,他就特别較真,反複問我到底有多少人看,就恨不得我應該登報給他道歉一樣的。”

順着毛尖的角度,小白想到,一本書可以從作者的角度探讨,也可以從讀者的角度。作為讀者應該怎麼樣讀一本書?一般讀者看到文章裡有一點點真實的東西,或者看到假的東西,他們怎麼樣去判斷這個文本、接受這個文本?“現在我們讀者經過了長時期的出版業的規訓,虛構和非虛構,還沒有讀就先入為主地給你規定了,但是讀者有一個心理上的傾向或者偷懶的方式,如果在這本書裡一旦看到一點點真實的東西,他馬上就把它當作真事了。不信你去微網誌上講哪個明星怎麼怎麼樣,講一點點真實的,馬上大家就會相信這是真實的。”是以,小白覺得毛尖提到的問題就是閱讀當中很重要的問題:閱讀當中獲得的真實東西,和我們真實經驗當中體驗過的發生契合的時候,我們怎麼樣掌握對它的真實或者虛構尺度的判斷?這可能要經過不斷的閱讀訓練去掌握。“你要讀一本書,虛構也好,非虛構的也好,總要學會這到底是怎麼樣讀這個文本,怎麼樣讀到這個文本背後的東西。如果你讀一本小說,打個比方說,我自己的一本書裡寫過,我們很小的時候過了天山路就都是農田了,我們兩個同學騎自行車一路過去都是農田、獨木橋,就是那點經驗在裡面,當一個讀者沒有經曆過的話,可能這個場景就過去了,但是如果有過一點經驗的讀者,讀到這裡,是不是會把它當作真實的呢?”

小白覺得,怎麼樣把握真實的尺度、怎麼樣把握文本是需要長期閱讀訓練的,這實際上也是閱讀最重要的,你有了這個能力才能讀。“從一句話讀出作者背後的意思,也可以讀出作者的人生經驗、他的判斷,或者他不想說、不願意說、回避說、不好意思說的問題,都可以從文本上讀出來。如果你是一個完美的受過訓練的讀者,一定能從他的文本裡面讀出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當然這是完美狀态了,但實際上我們閱讀的目的、閱讀訓練的能力就是朝這個目标不斷地去靠近,閱讀文本底下的東西。”

黃昱甯自己讀小說的時候也确實會去猜測作者本人是什麼樣的,“但是實際上我覺得,如果是一個經驗更豐富的讀者,他會厘清楚作者和人物之間的差別,也會厘清楚作者和他自己創造的那個作者之間的距離,更多的還是從文本當中得到一些跟自己感受相當的東西。”

“互相訓練吧。”小白說道。

黃昱甯也表示贊同:“作者的水準越高就會帶動讀者的水準,反過來讀者的水準越高也會要求作者不斷地進步。我們這些出版者也好,寫作者也好,很渴望有這樣一個交流。”

小白認為,讀者和作者就是貓和老鼠的關系。“當然怎麼比喻無所謂,就是作者和讀者之間有一個貓鼠遊戲這樣的東西,讀者去尋找文字當中的漏洞,作者怎麼樣用你的技巧讓讀者難以抓到,這實際上是寫作或者閱讀的樂趣吧。就像黃老師剛剛說的,你如果說中國文學——談的大一點——怎麼走得更好,可能就是要讀者和作者一起把這個遊戲玩得越來越高明。”

講座|作為讀者,該如何判斷文章中的“真”與“假”

《假作真時》,黃昱甯/著,譯林出版社 2017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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