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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常吉,孤寂就像一首歌

作者:三聯生活周刊
在《深夜食堂》的主題曲中,鈴木常吉唱了一朵雲的旅行,從河面到屋檐,從氣息到指尖,最後消失在眼前。

記者/黑麥

鈴木常吉,孤寂就像一首歌

2018年,鈴木常吉在北京舉辦了個人首場劇院演出——《春望》音樂會

穿着米色的外衣,戴着漁夫帽,倒八字眉下架着一副圓框眼鏡,聊到音樂時,鈴木常吉會給他的語氣配上各種手勢。眼前這位65歲的老家夥偶爾掩飾不住身體裡的“不良少年”,講出一些怪話,這與他領口間的花色沙灘襯衫意外地形成配搭。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生在日本的人,大都在青年時期經曆過日本的經濟低迷。從北野武到東野圭吾,失落的10年(lost decade)和多年的經濟不振,卻成為他們的創作加速器,時代是他們的創作靈感,也是他們打破規則的最佳理由。在北野武的回憶中,無論是充滿假貨的複古服裝店,還是充斥着大量舶來品的唱片店,都無一例外地打出“面向年輕人”的招牌。在那個時期,這些身無分文的“淺草小子”們被各個階層接納,頭頂上的光環也像緊箍咒一樣,把他們壓得氣喘籲籲。

90年代初,鈴木常吉抱着他最愛的epiphone byrdland elitist吉他,穿着破洞的牛仔褲,出現在各種電視台的綜藝節目現場,那時他還叫鈴木常之,“不良少年”的氣息是他最擅長賣弄的姿态。他喜歡唱歌,卻總是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聲音,于是他不得不把那些青春瑣事與荷爾蒙混寫成關于躁動的挽歌。《赤色的夕陽在燃燒》是他當時最經典的一曲,舞動的節奏很快席卷了東京的年輕俱樂部。在鈴木常吉看來,“泡沫時代”形成了典型的文化特征,像是一種末日狂歡,他說,當年輕人試圖模仿光鮮的生活時,卻被兜裡的預算限制得很緊。

看不到未來的“末日”卻毫無疑問是最佳的創作土壤,新的風格和類型接踵而至,時間殘酷地篩選着跨時代的作品。彼時的鈴木常吉,組建了一支新的樂隊,起名為“肉屋”。在那個多媒體剛剛興起的時期,他們把城市民謠、東歐音樂、新潮電子等五顔六色的音樂攪在一起,試圖讓它走進新的世紀。然而,這支樂隊在發行過一張專輯後,便煙消雲散了。

這張已經很少有人能記起的唱片名為《雲》,鈴木常吉給它起了一個平淡的名字是想讓它和前衛的聲音形成反差,然而,這一想法并沒有在1997年得到呼應,或者說,世紀末的經濟回溫,似乎并沒有給一張前衛搖滾唱片帶來更多的機會。不過,“雲”的概念也由此深植于鈴木的腦海之中。

一切都随着經濟的好轉變得平淡。經濟帶來了大規模的工業化生産,主流價值觀當道,不良少年們漸漸消失、老去,變成謝頂、養家的中年危機分子。北野武曾為此寫道:那時候,大量的物質被傾銷給人群,賺錢取代了創作,變成了基本原則,無論是影視、音樂還是餐飲,所有的行業都變得淺薄而毫無生命。在澎湃的潮流中,真正的藝術家選擇逆流而進,他們開始意識到細節的存在,而栖息、專注在這些微小的東西上。

鈴木常吉翻出了他多年的積累,開始用音樂恢複漫長的關于“雲”的記憶。像很多日本的城市民謠一樣,鈴木的音樂也像是一張凝固的相片,他喜歡刻畫事物、刻畫情感,更多的,是刻畫自己的内心。在《香煙》中,他這樣唱道:煙霧籠罩,這世界像是要發火了,不過一切都是煙,過眼雲煙。《石》如同他内心的獨白,劃過夜空的流星,終要變成一顆堅石。在這一批民謠聲中,他們的音樂是靜态的,那如石塊粗糙的歌聲表面似乎還覆寫着些斑駁的青苔,微小的生命,是創作者細膩的心思。

《在回憶中》在食物和清酒之間反複鳴奏、傳唱,從居酒屋的酒客傳到《深夜食堂》的作者安倍夜郎手裡,幾經轉手落入導演的編輯器中,最終成為主題曲。鈴木覺得順其自然,像是一片雲跌跌撞撞地落入了最适宜積雨的山谷間。

鈴木說居酒屋是一個濃縮的社群,也是一個小型的社會,它之是以讓人留戀,就像日劇《半澤直樹》的台詞——要珍惜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啊!

鈴木常吉偶爾會想到自己的喫茶店,咖喱飯和炸豬排讓東京的小市民感到了某種富足,“那并非物質上的富裕,其實是腸胃和心裡的滿足”,即便是有些客人已經吃遍了山珍海味,他們最終還是要找回自己大口喝紮啤時佐食的小菜,因為在那裡,一個人的靈魂才能得到放松。就像池波正太郎在《昔日的味道》中表述的,無論人還是味道,都是時代的産物。年輕時,對于上了年紀的人凡事都要冠以“還是過去的好”這種說法十分反感,最近,我也到了被年輕人如此抨擊的年齡,于是我在心裡琢磨,我年輕時老人們所說的過去,究竟會有多好呢?

鈴木常吉說,3月末,他要再一次開啟中國的巡演,聽聞将要抵達的城市都有令人垂涎的美食,他希望能找到一種食物做靈感,寫出一首關于中國的深夜故事。

鈴木常吉,孤寂就像一首歌

鈴木常吉

“深夜的味道,是一種慰藉”

——專訪鈴木常吉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年輕時曾組建過一支ska風格的樂隊,當時是90年代,正是日本朋克音樂開始興起的歲月,樂隊的名字sement mixers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當時你們的創作都是關于什麼的?後來樂隊的其他成員都去做了什麼?

鈴木常吉:其實這個樂隊的名字來自于一首早期美國布魯斯歌曲《水泥攪拌機》(concrete mixers),歌手是嗓音獨特,還帶有一點口音的slim gaillard,他的音樂在上世紀40年代可稱之為傳奇,但是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他了。我之是以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樂隊可以把很多風格攪拌在一起。ska音樂在80年代傳到日本,因為聽起來很歡樂,似乎對當時的低迷經濟和社會氣氛都很應景。我們那支樂隊在80年代末出道,唱了很多這種音樂,可能是因為年輕吧,總是想做些不一樣的事。樂隊解散以後,成員們都在做着一些和音樂無關的事,一直把理想堅持到今天的,好像隻有我一人。

三聯生活周刊:當時專輯裡還有首挺受歡迎的歌,名叫《再來一杯》,這首歌講的是關于喝酒的事嗎?

鈴木常吉:是,但不僅僅是關于喝酒的。我覺得喝酒是一種思考的方式,很多人會在喝酒的時候才會說些難以啟齒的事情,或是在喝酒的時候開始思考,我就是這樣的。

三聯生活周刊:據說你在那段時間曾開過一家喫茶店。

鈴木常吉:是的,我在出版公司工作的時候和同僚大吵一架,憤而辭職,我又不想繼續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是以自己開始做生意了。開了一家輕食店,因為時間可以輕松些,也正是在那段時間,我開始組建自己的樂隊,也嘗試着寫一些東西,用音樂記錄自己的想法。那時候店裡的客人形形色色,雖然沒有《深夜食堂》裡那麼典型,但是印象中确有些麻煩的客人。前幾天,我還碰到了當時常來店裡光顧的學生客人,我們一見面他就對我說:“我大學的時候經常去你店裡喲!”真有意思,他現在已經成為日本著名的劇作家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們當時有一首歌名叫《赤色的夕陽在燃燒》,你是否知道它曾經被當時的香港歌手翻唱過,歌名被改為《護花使者》?

鈴木常吉:其實我們的樂隊也是對原曲做了改編的,這首歌的英文版名叫“ubangi stomp”,不過關于它的翻唱版本太多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與上野茂都、桑畑繭太郎的“肉屋”音樂是怎麼開始的?那些民謠聽起來有一點市儈,有一點民間小調。

鈴木常吉:我們三個是在電影拍攝現場認識的,因為氣味相投,是以就組了樂隊,有人說我們的樂隊就是三個屠夫,其實我們就是想接地氣,讓它聽起來沒有什麼距離感。我們的這個組合在1997年發行了《雲》,其實裡面除了民謠還有一些前衛搖滾,三味線、小号、曼陀林、手風琴都會出現在音樂中,風格上可能會受到高田渡、早川義夫、忌野清志郎這些人的影響。在粉絲們制作的mtv裡,還能看到“鈴木精肉店”這樣的鏡頭,蠻有趣的。比較可惜的是,我們在這張專輯發行後,大家就各奔西東了,真的像雲一樣散了。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沉澱了很久以後,是因為哪些契機重新開始了自己的音樂創作的?

鈴木常吉:那段時間,雖然沒有發行專輯,但是我一直沒有停止創作,我自己積累了很多非團體的音樂作品,這些音樂聽起來比較随性、緩慢,因為我沒有給自己規定風格,我也不是一個很喜歡模式的人,是以就這樣慢慢積累,精挑細選之後,就發出來一張我覺得還不錯的專輯。

三聯生活周刊:《深夜食堂》的主題曲《在回憶中》是怎麼創作出來的?

鈴木常吉:我有個吹薩克斯的朋友,在去世前常常去一個公園練習演奏,他走了以後,我就常常去那個公園散步,好像能見到面一樣。我以前是一個很喜歡熱鬧的人,和很多人在一起就會感到開心,後來我覺得這個朋友再也見不到我們了,可能會感到很孤獨吧,是以我就寫了首歌去陪他。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音樂和食物有什麼關系?

鈴木常吉:雖然不覺得完全沒有關系,但是我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别。料理也是一種生活,将不同的食材通過各種的手法組合起來,撫慰人們的胃。音樂也是如此,不過是慰藉心靈。

三聯生活周刊:人生中最先接觸到的樂器是什麼?這個樂器是否成為你日後創作的主要樂器?

鈴木常吉:應該是我在國小音樂課上接觸到的口琴。但口琴并沒有成為主要創作的樂器,也可能因為樂器本身構造和功能的限制吧。大家可能也在我的演出現場看到了,我最順手的樂器是吉他和手風琴。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提到東京,你會想到某種樂器的聲響嗎?有沒有一種聲音或者是一種樂器的聲響很容易吸引到你?

鈴木常吉:一個城市有太多面孔了,我覺得它沒有一個聲音那麼單純。最吸引我的聲音還是吉他、口琴、手風琴,不過,我喜歡鋼琴和木吉他那種,可以自然地慢慢地消音的樂器。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深夜食堂》的觀衆,你怎麼看這部劇?在劇中你最喜歡的人物是誰?

鈴木常吉:可能是因為自己的音樂參與到其中吧,也可能和自己開過小吃店有關,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的背景,因為我覺得居酒屋是一個特别有生活的地方。我喜歡聽小人物的故事,因為總會感到一種生動,他們古怪或是無趣的生活,比那些偉大的故事要更吸引我。我覺得這也是為什麼這麼多人喜歡《深夜食堂》的原因。每個角色都很有意思,黑幫大哥、患絕症的歌手美幸,要說我最喜歡的肯定是老闆這個角色。

不過,現實中的東京新宿黃金街可不是這個樣子,這條街有很長很長的曆史,最早的時候,這條街妖豔得很,但它确實是一個生産故事的好地方,因為總有些失魂落魄的人來到這裡找安慰。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共鳴和相似,這部劇才會出現華語版和韓語版,比較可惜的是我還沒有看過這兩個版本,我倒是很想聽聽中國人對于《深夜食堂》的感受。

三聯生活周刊:3月份,你又一次來到中國演出,這次有什麼期待?

鈴木常吉:我希望可以在北京或上海找到一家深夜食堂。

三聯生活周刊:《深夜食堂》所反映的時代是日本經濟低迷的時期,我們似乎也在經曆一個相似的時期,你覺得劇中人所需要的是怎樣一種慰藉?

鈴木常吉:食物?肯定不是。嗯,我覺得可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吧,應該就是這種交流和了解。經濟低迷也好,快速發展也好,不論是什麼時候都會有工薪、白領、藍領這些階層,當人們擠在一個檔口吃飯的時候,他們看起來會變得平等一些,聊天,或者說傾訴,會給每個人帶來安慰,可能還有勇氣和希望。

三聯生活周刊:你在日本有沒有固定會去的居酒屋?在那裡你通常都點些什麼吃食?

鈴木常吉:有幾家經常去的居酒屋,沒事的時候我會去坐一坐,約一些固定的朋友喝上一杯,我點的比較多的是天婦羅和荞麥面,也會點啤酒和炖牛雜,簡稱歡樂套餐。巡演的時候,我想去北京試試羊雜湯。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某一天,你遇到了80年代的那個喜歡朋克音樂的自己,你會對他說什麼?

鈴木常吉:如果你喜歡音樂,想要做音樂,就不要有太多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