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赵春晨:浅话《澳门记略》及其校注

赵春晨:浅话《澳门记略》及其校注

《澳门记略》附图之一: 海防属总图

距今二百四十余年前,即淸朝乾隆年间,有两位中国的学者,也是淸朝的地方官员,合作写成了一部名叫《澳门记略》(记或作纪)的书。这部书后来成为世界上最早刊行的一部关于澳门史地的著作,也是中国古代方志类图书中专记澳门的唯一一种。

写作《澳门记略》的两位学者是江南宝山(今属上海市)人印光任和安徽宣城人张汝霖。他们都是通过保举到广东来为宦的文士,并且都曾担任过澳门同知一职。当时这个官职的全称叫“广州府海防军民同知”,是从淸乾隆九年(1744年)起开始设立的,职责是管理在澳门居住的外国人和海防方面的事宜(即所谓“专理澳夷事务,兼管督捕海防”),官署就设在距澳门不远的前山寨,属广州府管辖。印光任和张汝霖在先后担任这个官职期间,都很能留心时事和地方上的情况,立意要撰写一部关于澳门史地的著作,以“补志乘之缺”。乾隆十年(1745年)印光任在澳门同知任内就曾完成了这部著作的初稿,并将它交给了接署官职的张汝霖,“期共成之”,但是这部初稿后来不幸被人失落,所以直到乾隆十六年(1751年)印光任在广东潮州署任知府时,张汝霖恰巧也到潮州署盐运通判,两人聚首,才重新“搜觅遗纸”,“大加增损”,终于写成我们今日所见的《澳门记略》一书。

《澳门记略》的内容是记述澳门的历史、地理和社会风情,全书共六万多字,分为两卷三篇。上卷包括形势、官守两篇,其中《形势篇》写的是澳门的地理形势、山海胜迹和潮汐风候等,《官守篇》则是记明淸政府在澳门设官置守的情况和葡人入居澳门的经过。由于印光任和张汝霖都曾任职澳门同知,书中所记大量使用了衙署档案等原始资料,或是采自他们“历海岛、访民蕃”的考察见闻,这使得他们的记述具有很高史料价值,成为明淸中国政府对澳门拥有王权的确证和硏究早期澳门史的珍贵资料。例如在《形势篇》和《官守篇》中,记载了明朝在澳门设有“提调、备倭、巡缉”三个官员行署,淸朝在澳门设有粤海关监督行台和税馆,明淸中国官府曾多次发布政令,对居澳葡人加以限制和管理,以及设置澳门同知、移驻香山县丞到望厦村“专司稽查民蕃一切词讼”,行使司法权等情况。关于葡人当时向中国官府交纳地租银的事实,《官守篇》中也有明确记述: “其澳地岁租银五百两,则自香山县征之。考《明史》载濠镜岁输课二万,其输租五百,不知所缘起,国朝载入《赋役全书》。《全书》故以万历刊书为准,然则澳有地租,大约不离乎万历中者近是。”说明当时中国政府是以租赁形式,将澳门租给葡人居住的。

《澳门记略》上卷附有插图十一幅,即: 海防属总图、前山寨图、靑洲山图、县丞衙署图、正面澳门图、侧面澳门图、关部行台图、税馆图、议事亭图、娘妈角图、虎门图。这些插图绘制精细,对当时澳门的地理方位、居民分布、官府所在、建筑格式、炮台教堂等都标画得相当准确。如在《正面澳门图》和《侧面澳门图》中,很淸楚地画出了淸政府在澳门设立的粤海关监督行台以及大码头、娘妈阁、伽斯兰三个税口的所在。对当时葡人赁居的范围、他们在水坑门、三巴门至沙梨头一带所修筑的围墙等,图中也有明确的勾画。

《澳门记略》的下卷为《澳蕃篇》。所谓“澳蕃”,主要指的是居澳葡人。书中对他们的体貌服饰、生活起居、习俗风尚、物产器皿、船炮技艺、语言文字及其在澳的行政设施、教堂、炮台等有详细的记述,对当时经澳门从事对华贸易的各西方国家和地区的情况也有简单的介绍。由于澳门是明淸之际中西贸易、交往的中心地,也是当时中国知识份子得以窥见西方世界和文化的唯一窗口,所以这些记述不仅十分生动地表现了早期澳门的社会生活状况,而且真实地反映出当时中西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例如书中记澳门葡人的饮食习俗: “饮食喜甘辛,多糖霜,以丁香为糁。每晨食必击钟,盛以玻璃,荐以白氎布,人各数器,洒蔷薇露、梅花片脑其上。无几案匕箸,男女杂坐,以黑奴行食品进,以银叉尝食炙。其上坐者悉置右手褥下不用,曰此为‘触手’,惟以溷,食必以左手攫取。先击生鸡子数枚啜之,乃割炙。以白氎巾拭手,一拭辄弃,更易新者。……食余,倾之一器,如马槽,黑奴男女以手搏食。”记葡人婚姻: “婚姻不由媒妁,男女相悦则相耦。婚期父母携之诣庙(按: 指天主教堂)跪,僧(按: 指教士)诵经毕,讯其两谐,即以两手携男女手,送之庙门外,谓之交印。”皆生动细致。关于西方器物传入中国的情况,书中详列草木、禽兽、虫鱼、食货、器用五大类,其中单是食货一类,就包括花露、药露、洋酒、洋烟、鸦片、珠宝、呢绒、羽缎、诸香、洋钱、银器等,器用类中则包括钟表、兵器、乐器、玻璃镜等。书中还介绍了西方技艺开始流入中国的情况,主要是西洋历法、铸炮、西医、绘画等。对于西洋绘画,书中介绍说: “有纸画、有皮画、皮扇面画、玻璃诸器画。其楼台、宫室、人物、从十步外视之,重门洞开,层级可数,潭潭如第宅,人更眉目宛然。又有法琅人物出水画、织成各种故事画、绣花画。”

赵春晨:浅话《澳门记略》及其校注

《澳门记略》附图: 正面澳门图

《澳蕃篇》末尾附有《澳译》一篇,是用汉字注葡文单词的读音,分为天地、人物、衣食、器数、通用五类,共收葡文单词395个。据有的学者查对,这些“澳译”的译音相当准确。如关闸译为波打些芦古,即porta de cerco;前山寨译为家自罢令古,即casa branca;靑洲译为伊立湾列地,即ilha verde;澳门译为马交,即macau;兵头译为个患多虑,即governador,葡言总督也;管库译为备喇故路多卢,即procurador,葡言理事官也。这些真可称之为比洋泾浜,英语资格更老的“澳门洋泾浜”是中西文字翻译史上难得的资料。

《澳门记略》下卷也附有插图十幅,即: 男蕃图、女蕃图、三巴寺僧图、板樟庙僧图、噶斯兰庙僧图、龙松庙僧图、硬轿图、软轿图、女轿图、洋舶图。这里的“男蕃”、“女蕃”,画的是居澳葡人男女;“寺”、“庙”,指的是澳门的天主教堂;“寺僧”、“庙僧”指的是天主教堂的传教士。这些插图形象逼真,人物具有西洋人深目高鼻的显著特征,服饰则各具特色,可以说是生动地再现了当时澳门的社会场景。

《澳门记略》全书除正文和插图外,还在正文相关处注录了大量的诗歌。它们有的是印光任、张汝霖自己所写,有的是与友人间的酬唱之作,还有不少是选自其他人以澳门为题的作品。如明淸之际岭南著名诗人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方殿元、方颛恺等人的作品,书中都有选取。这些诗歌内容丰富多彩,旣是对正文形象化的注释和引申,又很富艺术特色和鉴赏性。例如屈大均(书中署名释今种)的《澳门诗》: “广州诸舶口,最是澳门雄。外国频挑衅,西洋久伏戎。兵愁蛮器巧,食望鬼方空。肘腋教无事,前山一将功。”印光任的《濠镜夜月诗》: “月出濠开镜,淸光一海天。岛深惊雪积,珠涌咤龙旋。杰阁都凌汉,低星欲荡船。纤尘飞不到,谁是广寒仙。”写得都很有气势,韵味无穷。屈大均记澳门葡人习俗: “礼拜三巴寺,蕃官是法王(按: 指当时澳门的天主教主教)。花襔红鬼子,宝鬘白蛮娘。鹦鹉含春思,鲸鲵吐夜光。银钱么凤买,十字备圆方。”方颛恺(书中署名释迹删)记寓居澳门普济禅院(今望厦观音堂)的见闻: “蕃童久住谙华语,婴母初来学鴂音。两岸山光涵海镜,六时钟韵杂风琴。”张汝霖记葡人在澳势力: “居然百夫长,位极以权专。列炮遥堪指,为垣近及肩。舞戈当负弩,释甲学行缠。慎尔一隅守,蒙鸠击可坚。”可以说是当日澳门社会生活的生动写照。还有像区怀瑞的《机铳铭》,描写中国人初次见到的西洋手枪: “有械咫尺,出自岛舶。具铳之型,焰烟小弱。支绪琐陈,炼钢而作。辐辏委蛇,洞空橐钥。节短势长,旋螺屈蠖。鱼乙畛分,犬牙绣错。关键相须,石金喷薄,浑合自然,不焚而灼。激射摧残,等於戏谑。迅击寻丈,不爽锱铢。蜕胎重器,巧捷于兹。触光毫末,锋镝为威。变生祍席,狃而不知。明信在躬,圣铁是衣。君子警斯,毋中于微。”梁迪描写澳门三巴寺(即圣保禄教堂)里的西洋风琴: “西洋风琴似凤笙,两翼参差作凤形。靑金铸筒当编竹,短长大小递相承。以木代匏囊用革,一提一压风旋生。风生簧动众窍发,牙签戛击音砰訇。奏之三巴层楼上,十里内外咸闻声。声非丝桐乃金石,入微出壮盈太淸。传闻岛夷多工巧,风琴之作亦其征。”读来都十分有趣。

《澳门记略》一书因为有如此之高的史学和文学价值,所以自它问世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重视,先后刊行的版本有十余种。在这些版本中,最早的一种是乾隆年间的刊本,它是乾隆十六年(1751年)印光任、张汝霖合作完成书稿后不久付梓的。但目前这个初刊本已很罕见,比较容易找到的是嘉庆五年(1800年)江宁藩署重刊本和光绪六年(1880年)江宁藩署再刊本,此外还有道光年间的《昭代丛书》本、光绪十年(1884年)广州萃经堂本、光绪十六年(1890年)《岭海异闻录》本、《如不及斋丛书》本、民国年间的《笔记小说大观》本等。

台湾六十年代以来出版的《中国方志丛书》、《中国史学丛书》等所收入的《澳门记略》,则皆是据上述流行刊本影印的。另外据说《澳门记略》还出版有日文译本和葡文译本,可惜笔者均不曾见到。就国内流行的刊本而言,比起乾隆初刊本来,错字均多,有的且有节删。如《昭代丛书》本将原书注录的诗文、奏议和所附插图基本上全行删去,文字仅有原书之半,只能算是一个节本。

因为流行刊本存在上述问题,所以对于广大读者来说,需要一个经过仔细校勘整理过的刊本,以完整、准确地阅读此书。有鉴于此,笔者曾以此书乾隆初刊本作为底本,校以流行诸本,并参校明淸有关典籍,对原书标点分段、改正错讹,于1988年交由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作为《岭南丛书》之一种出版。但是校点只能解决刊本文字上的歧误和句读不便的问题,却无法起到帮助读者理解书中内容、考订史实的作用,更不要说对书中所涉及的问题作深入的探讨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笔者在校点本基础上,近年复对《澳门记略》一书的内容详加注释,共得条目一千余个。这些注释条目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内容:

(一)对重要史实的考订,特别是书中记述有误或与其它史料不尽吻合者。如《官守篇》中记述葡萄牙商船首次来华事: “明正德中,佛郎机(按: 指葡萄牙)突入通贡,守臣以非例不许。”但据明胡宗宪辑《筹海图编》所收时人记载,广东地方长官对这次来华的葡人商船给予了相当友好的接待,并未“以非例不许”,故予注出。又如《澳蕃篇》中言道: “佛郎机后又称干系腊国,今称弗郎西,或曰法郎西。”注释指出明代佛郎机是指葡萄牙,干系腊是指西班牙,弗郎西指今法国,这里是把这三个国家弄混在一起了。

(二)地名今释。《澳门记略》书中涉及很多中外地名,其中不少与今地名称不同。例如澳门最初被称为“濠镜”,凼仔岛在书中称为“鸡颈”,路环岛被称为“九澳”,今珠海市小横琴岛被称为“舵尾”,九洲列岛被称为“九星洲山”等。还有一些外国地名、像称呼葡萄牙为“佛郎机”、“博尔都噶尔”,西班牙为“大吕宋”、“干系腊”,荷兰为“和兰”、“贺兰”、“红毛番”,丹麦为“琏”,泰国为“暹罗”等。这些皆加以注释,使读者晓其方位,以免搞错或者莫知所云。

(三)人物简介。《澳门记略》书中涉及人物也很多,其中旣有在澳门历史上曾起过一定作用的中葡双方人士,也有以澳门为题创作诗文的文人墨客。对所有这些人物,注释皆尽力介绍其生平简历,以使读者有所了解。

(四)对较特殊的物产、较费解的典章制度以及引用图书等的简释。如《澳蕃篇》中记载的一些西洋草木、禽兽、虫鱼、器皿,中国古代的博买、抽盘、题缺等制度,以及《破邪集》、《旷园杂志》、《坤舆外纪》等书名,注释皆一一加以介绍。

(五)版本文字上的校勘。

现在这个较注本在澳门文化司署的大力支持下,即将在澳门出版发行。在此我要深深感谢为此书出版而奔走操劳的诸位澳门朋友,同时我衷心希望它能对广大读者有所帮助,并为进一步开展对澳门历史文化的硏究提供一个基础。

赵春晨:浅话《澳门记略》及其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