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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宅家陪孩子,闺女在我身边玩hellokitty过家家的大房子,不知道是玩高兴了还是怎么的,她突然唱起歌来:
小斑鸠,咕咕咕,
我家来个好姑姑,
跟我吃的一锅饭,
跟我住的一个屋,
白天下地搞生产,
回来扫地又喂猪。
我问姑姑苦不苦?
她说不苦不苦很幸福,
要问她是哪一个?
她是下放的好干部。
统共十句,有六句都是一个调。
说实话,这歌谣我之前没听过,但从其简单粗暴的调子和极具时代特色的内容,我几乎可以断定是我妈教的,因为大约头半年前,我闺女曾经有一次夹着枕头跟我告别说她要去北大荒旅行了,而更早些时候,我听过我儿子哼哼过“美丽的松花江波连波向前方”。
我小时候见过一张我妈年轻时在东北插队时候的照片,青春而富有活力,照片里她载歌载舞,黑粗的麻花辫,整齐的大板牙,笑容真挚,姿态优雅。
我认为我妈一定是个文艺骨干,但我妈跟我说那时候的人都那样,一个个的心里都住了个歌星。她曾经边给我讲当时的场景边给我演示唱到“姐妹们西晒展被忙”,我也多次在腰上围着被套、头上裹着枕巾,站在床上妖娆的模仿过这个照片里的动作——我一度认为这首歌曲描述的是一群妇女在西晒的房子里欢快晒被子的勤劳生活场景,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首叫“姐妹们喜晒战备粮”的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歌。
我继承了革命母亲的血脉,特别爱唱歌,虽然五音不全却乐此不疲。但当年物资匮乏,我空有一腔热血,除了蹭电视时听会歌嗨一下或者抱着匣子听听,也没什么可以纾解我不得志的途径了。
我当年酷爱一位叫沈小岑的歌手,据说只要电视里响起她老人家的《请到天涯海角来》的旋律,我身体便如中邪一般不受控制的手舞足蹈,颇为神奇。前几日跟我儿子一起看黑猫警长,突然发现那首贯穿灵魂的“啊哈哈,哈哈哈黑猫警长”竟然也是沈小岑唱的,我当年百看不厌似乎找到了理由。
大约在我高小的时候,家里买了一台橙色的小录音机,这是一台国产单卡录音机,功能简单,甚至a面播放完毕都不会自动转向,只能取出来换b面儿,这么一个简单的玩意却意义重大,因为但在它之前,没有任何设备可供我自主选择的去听歌,它彻底改变了我只能被动听歌的状况,也打开了我疯狂敛磁带和引吭高歌的生涯。
那时候我很大一部分零花钱花在买磁带上,但正版9块8一牌儿的磁带不便宜,时间一长、瘾头一大,兜里这点钱就不够了。到了亲戚大孩子的家里,直接腆着大脸管人家要。时间一长,人家像老百姓看见了进村扫荡的鬼子,直接关门锁抽屉。
于是我又开始买空白磁带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串带子。看到别人家好听的磁带,就死皮赖脸的凑上去,威逼利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相当恬不知耻,为音乐事业折了不少腰。遇到了极其喜欢的带子,串完了还要印封面加个歌片儿。那时候除了单位很少有能找到复印的地方,深受社会主义道德教育的我觉得得占了公家的便宜特别难受,于是第一次印的时候郑重而愧疚的跟我妈说:“妈,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你一定要帮我!”我妈看见我面色苍白双目含泪,以为我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吓出一身汗,得知我是印磁带封面后才揪着耳朵质问我会不会说人话。
这台机器我一直听到了初三,音量键都拧坏了,全家只有我知道拧到什么位置能发出声音,调声音的时候需要无比细腻精准,后来上了大学做物理实验调滤波器时竟然找到了当年的手感,可见手法的高精尖。
在那段时期,我放学也不想着在外面疯了,就想赶紧回家听歌唱歌,只要开了录音机,卧室里,客厅里,厕所里充满了我动人的歌声——其中以厕所效果最为拔群,自带混响。彼时最爱的娱乐项目就是在昏暗的厕所里举手电筒一脸深情的唱吻别和对你爱不完,心中住个张学友,灵魂潜伏郭富城。有一次唱的过于开心,把我妈的刷牙缸子胡噜进了马桶,捞出牙刷冲了半天,至今这个秘密深藏于心。
后来家中装了电话。
那时代电话是个奢侈品,几千块一部,如此天价还得排队,但如此烧钱的玩意似乎那时很多同学家都争相安装,流行程度和标志性意义不亚于几十年前的自行车和手表。
电话正式开启了众乐乐的娱乐新时代。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就开始给同学们拨通电话,边聊边听歌,互相询问有什么好听的歌曲,互相给对方放着听,唱着听。我心里觉得这样好处很多,一些可买可不买的磁带,通过电话试听就可以决定了,避免了乱花钱;而没那么喜欢的,连串磁带也省了,更不用再占公家复印机的便宜,当时觉得自己长大了懂事了特别会过了家庭本来就不富裕能省就省不该花的钱就不花我实在是太他妈懂事了爹妈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实在太幸运了算了算了我要低调深藏功与名这些事不用跟爹妈表功了,内心戏特别丰富,但我忘了电话也是要交钱的。
有一天我正在给同学边放边唱《样样红》。
我调大了音量,放开了嗓子,把歌曲中青春年少、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发奋励志的情绪表达的淋漓尽致:
青春少年是样样红 你是主 人 翁
要雨得雨 要风得风 鱼跃龙门就不同
我举着我们家扫炕笤帚放在嘴边,时而闭目,时而仰头,有时候耍一下手里的扫炕笤帚,有时候拨弄一下脑门的刘海,唱的如痴如醉:
愿用家财万贯
买个太阳不下山
唱到这句时,我幻想台下万千歌迷欢呼和膜拜,于是似歌星舞台表演时的一个潇洒利落的转身,转脸跟我妈四目相对。
我妈一下就把我手里的扫炕笤帚卸了。
“唱的挺高兴啊?”
“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够投入的,我开门那么大声楞没听见啊?”
“妈你吓我一跳!”
“哟,你才吓一跳?”我妈举起手里一单子在我鼻子跟前晃,“你知道这月电话费夺钱吗?我交电话费吓的跟兔子是的,你说跳多少下?”
我预感不对,转身要遁,我妈一把薅住了我后脖领子,劈头盖脸一阵乱拍。
“吓你一跳哈?”白鹤亮翅。
“没没没!妈!”
“家财万贯啊?”黑虎掏心。
“妈!疼,妈!”
“太阳不下山呀?”青龙摆尾。
“妈,红了,你轻点,打红了都!”
“正合适啊,让他妈你样样红啊!”
白蛇吐芯,海底捞月,美女照镜,渔郎问津,童子拜佛,凌波微步,猴子摘桃,移花接木,如来神掌。
身体上的创伤是很容易恢复的,而我没有及时挂掉电话导致现场直播后果是很严重的。我第二天一到学校,几个同学幸灾乐祸的围上来关心的问我是不是样样红,这造成后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创伤是无法估量的。
我买的第一台随身听是爱华的,有了它从此告别扰民,真正的做到了想听就听。
但早期的磁带随身听是有很多缺陷的,比如体积和重量就很夸张,跨在彼时松紧带为主的裤子上就很不方便。
有一次我带着随身听上我奶奶家满院子溜达听歌,听见我奶奶责怪我爸:“孩子长身体呢,你注意让他好好吃饭!”
“他吃的挺好的啊。”
“好什么好?你看他走两步就提拉一下裤子,瘦成什么样了!”
那段时期,随身听挂在哪边,哪边的裤腿子就秃噜地,裤脚污迹明显,磨损严重,搞的我妈曾经一度怀疑我腿脚儿出了什么毛病,暗中观察了我好久。
再一个就是成本高,太费电,听不了屁大点工夫声音就开始拧巴,一听就知道是电池没电转不动了。本来想忍忍凑合凑合,但我钟爱的苏慧伦比大老爷们声音还粗,真是不忍卒听。
两节进口电池听多长时间,两节国产电池多长时间,两者价位是什么差别,我天天像神经病一样算计电池钱,毕竟牵扯到支出,不走心不成。不算不知道,一算才觉得开销太多,进项太少,为听点音乐,稻香村炸羊肉串省了,打完球的可乐变成黑加仑了,这让充分的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直到出了充电电池才算解救了我,但我算计电量这毛病算落下了,现在电子设备电量一旦下了80%心就慌。
后来随身听这玩意越发普及,再然后出了cd随身听。
我第一张打口碟是我一哥们带我买的。我们俩骑车来到前门边上的一条小胡同里,推着车来到一大杂院门前,把车锁在门口,他跟特务接头一样的左右看了看,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弄得我心里挺紧张,生怕从哪出蹦出几个警察来给我拷上。进到院里却还是普通平常大杂院,他用下巴指了指里面,一路走了进去。我跟着他走到内院的一间小房子前,推开门,眼睛适应了一下由明到暗的光线和屋内的烟雾缭绕,发现门里门外简直两个世界。
地上放着很多大纸箱,箱子里塞满了cd。很多人蹲在地上在纸箱里翻来翻去,有的人表情认真反复翻看,有的则惊喜的把碟收在自己手里的一沓子cd里,还有小心翼翼的把碟片拿出来看看断口打的深不深琢磨会打掉几首歌的,场面像每一个农贸市场一样热闹,但却很默契都不发出什么声音,像集体表演默剧一样。虽然空间逼仄气氛诡异,大家于是也多少都带上了些獐头鼠目的气质,但每一个人都是深深的自认为是音乐爱好者在参加一个神圣的文化聚会。
我那天淘换了几张碟,有摇滚,有说唱,虽然每张也要几十块,但比起音像店里动辄一百多的价格,还是相当实惠,满载而归,视若珍宝。
到上了大学,满大街的小音像店都能看到打口碟,买起来相当方便,但没了买毛片式的刺激体验,拿到手里的喜悦感也减了不少。
上学的时候,不管是放学后还是自习时,总是有专门的时间用来听歌。但从上班之后,听歌的时间就越来越少,有了孩子更甚。昨天一朋友用一款手机app录了歌放到朋友圈,听后感觉效果十分惊艳,于是重新点燃了心中“我是歌手”的小火苗儿,趁着老婆带俩孩子去超市买东西的空档,我果断下载注册,钻进了厕所。
戴上耳塞,选一首老歌,摆好姿势,站在镜子前深情的演唱了起来。我仿佛找到了当年感觉,不同的是举着的扫炕笤帚变成了手机。
时光倒流。
我时而闭目,时而仰头,有时候耍一下手里的手机,有时候拨弄一下脑门的刘海,唱的如痴如醉。唱到高潮,我仿佛感受到了台下万千歌迷的欢呼和膜拜,我似歌星舞台表演时一个潇洒利落的转身,果然yesterday once more,转脸儿跟儿子和闺女八目相对,三脸懵逼,看得出三方都受惊不浅:我几乎吓尿,他俩的表情也一副屎意盎然——他们忘记带环保袋回来拿,听到厕所有异动于是跑来查看,哪想得看到如此惊悚的场景。
此时的我,光着膀子,穿着秋裤,头发凌乱,手舞足蹈,举着手机,血口大张,满脸横肉横飞,一身贼肉乱颤。
空气凝结片刻,我女儿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我爸疯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