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成年人,你或许是一个十八九岁尚未真正成年孩子的父母、哥哥、姐姐、老师、叔叔、阿姨……一个个称呼背后,你可知道你在他们心里的真正分量?你真正思考过你有意或无意地在孩子们心中投射的画像吗?

他们本应引领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走向成人世界,本应成为我们走向职业、职责、文化,走向进步世界和未来的领路人。尽管我们偶尔嘲笑他们、捉弄他们,但骨子里我们信任他们。由他们所代表的“权威”,在我们心目中,和更伟大的判断力、更合乎的人性紧密相连。
这是一个十九岁的高中生保罗·博伊默尔内心的自白,也是那个年龄段的所有人对成年人曾经的信任。如果他们全班没有在老师的鼓动下迫不得已全部参军,或许,这种信任还将延续,甚至衍生、升华成另外一种生活态度。遗憾的是,战场上残酷的现实瞬间粉碎了他们的信念。这是《西线无战事》故事的开端,也是作者埃里希·玛利亚·雷马克回望来路的起始点。
1916年11月,雷马克从学校直接应征入伍,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年,他18岁。他在战中多次受伤。大战结束后,雷马克和德国很多历经20年代经济萧条,生活困顿的年轻人一样,做过各种营生。他曾说:“有时候我到处闯荡,拿着一只手提箱,贩卖零星什物……后来,我又做过石匠,干过其他一些事情,还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当过风琴手。"可战争的经历如同他右腕节那个无法消褪的弹伤疤痕一样,始终以醒目的方式提醒着他。1927年下半年,以一战经历为蓝本的《西线无战事》终于用六周的时间,一气呵成。手稿完成后,几经波折,终于在1929年1月得以全书出版,并引起了德国以及世界其他许多国家的轰动,总发行量在500万册以上。仅在德国国内,第一年就销售了120万册。这在出版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为什么《西线无战事》如此受欢迎,尤其受到青年的欢迎?我想,不是因为它的散点式的叙述技巧,不是沉郁、冷静的笔触,甚至也不是它无处不在的人道主义情怀,而是它用最底层的叙事视角,刻画出对战争无可辩驳的真实性体验,表达出了一战时期被毁灭的德国青年一代的心声。
是的,保罗·博伊默尔,作为《西线无战事》的叙述者,是那个时代所有同龄孩子的代表。透过保罗·博伊默尔的叙述,我们能清晰看到,不同的教育是如何层层加到他们身上,又如何在他们身上或土崩瓦解或留下痕迹的。
保罗·博伊默尔只是《西线无战事》中的主人公之一。我之所以说是“之一”,因为参军之前,他是康托列克老师所带班级中的其中一名学生。
保罗和他的同学在学校
这个班的二十个孩子,在严厉的康托列克老师一次又一次的鼓动下,或自愿或迫不得已走向军营。参军后,保罗·博伊默尔又是二连150名士兵中的一员。二连第一次去前线,回来后人数减半,再次去前线,回来后是三十二人,最后变成改编后的两人、一人……
参战之前,保罗他们成天浸润在各种公式、语法、考试中,在属于自己的小小书房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诗……是啊,十七八岁,正是站在少年的时代边缘向成年张望的时候,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对成年人充满敬意——尽管他们在成人面前或许趾高气扬,实则外强中干,他们会偷偷抽烟、喝酒,以自己的方式模仿着成年人。成年人,他们或许是老师,或许是父母,或许是一切与这个年龄孩子们息息相关的长辈,他们在用自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人生观引领着这群孩子们。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孩子们从少年走向青年的引渡者。康托列克老师是当时教育的代言者,他一次次动情地鼓动说教,用自己深信不疑的英雄主义引燃孩子们为国捐躯的热情。
激情澎湃的康托列克老师
而当时社会上那些留恋于酒吧的男士则纸上谈兵,沉溺于浪漫的战争想象中,情绪激动。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说: “群体会淹没个体的理性,个体一旦将自己归入该群体,其原本独立的理性就会被群体的无知疯狂所淹没。”
保罗的父亲以自己的儿子能上前线而骄傲。保罗回家探亲,这位父亲不是关心孩子在前线过得好不好,没兴趣听听孩子真实的感受,一味陶醉在自己构筑的英雄塔里,难以自拔。
唯有母亲,用自己本能的母爱,滋润着孩子。母亲纵使已经癌症晚期,在孩子又要离开家开赴前线的那晚,依然强忍疼痛坐在孩子床边,彻夜守候着不知还能否再相见的儿子。这种缠绵的母爱,在老师激昂的“英雄主义”,父辈们的盲目地“爱国情怀”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卑微,可正是这如游丝般的母爱,给予孩子以温情的生命底色。
当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走向军营,数周的后方预备军训练,英勇精神替代了传统教育,那些驯化者,如下士西摩尔史托斯,严苛、傲慢,带有“某种屠夫才有的幸福喜悦”不停地折磨着这群孩子们。
被命令趴在泥水中的新兵
“八周后,它(之前所学)在持枪敬礼、屈膝下蹲和分列行进中灰飞烟灭。”千百种谩骂、刁难,对个性的扼杀,迅速地瓦解了之前学校获得的传统观念。《西线无战事》中,保罗如是说:
“我们不得不认识到,我们这一代人比他们那一代人更诚实;他们超出我们的,无非是空洞的言词和巧妙的圆滑。第一次雨点般的炮火就指出了我们所犯的错误,在炮火底下,他们谆谆教导我们的那种世界观土崩瓦解了。”
预备军训练仅仅是战地生活的序幕,真正的前线才会露出这种生活真正的狰狞的面目。
当战争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当弹片如雨倾落,毒气如雾弥漫,当饥饿与恐惧成为生命存在仅有的证据,当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在于“我还活着”,谁会用年龄来界定战场上的生命?在那里,只有模糊的敌我,只有蝼蚁般的坚持苟活。没有崇高,没有美好,甚至没有支撑下去的理由。
“前线是个可怕的漩涡。即便远离漩涡中心站在平静的水中,我仍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正将人吸走:缓慢而难以抗拒,挣扎也是徒然。”
当猛烈的炮火炸裂了空气,他们极度恐惧,唯有将脸和四肢深深埋进大地,持久地匍匐,用数千年前已根植于身体的动作本能保护着自己,听任死神的捉弄。之前所有的情感必须置之脑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保罗曾经休假回家,可重回到战场,那些留存在心底的温暖竟然成为了羁绊,让他对落在不远处的榴弹恐惧,在黑暗与孤独中,他失去对周围敏锐洞察的本能,每个毛孔都渗着汗,双手颤抖,轻声喘息,各种幻觉纷至沓来,“紧张像坨浆糊般折磨着我”。
炮火中匍匐前进的士兵
他们“被战争紧紧抓牢”。
战场,把他们驯化为“人形野兽”。
前线的历练,已经把他们转化为“”钢铁青年”。无论是四十多岁的卡特还是十九岁的保罗,都似乎不再关心年龄的界限,一样的境况,共同的苦难,相似的命运,铸就了他们友谊。
二连的战友
文中有个动人的片段,是保罗和卡特偷团司令部的鹅。卡特放哨,保罗跳进窝棚去偷两只鹅,当保罗费尽力气捉住竭力抗拒的两只鹅准备往外跳时,有只凶猛的狗冲进来,保罗与狗周旋,之后成功跳出,找个秘密的地方,夜半时分轮流值班烤鹅肉。之后互相谦让着分吃鹅肉,吃罢还不忘把剩下的分给另外两个同伴。因为他们明白,时时处于饥饿状态,鹅肉如此难得,“他们发着微光,照亮身处险境的生活,祛除死亡的剧烈与苍凉”。活着本身的意义就是活着,除此以外,毫无意义。如果真得硬给它加上一个意义的话,那就是为活着而吃。
但,一离开战场,他们还会有隐忧浮现,所以,米勒会一遍遍问身边的人,战后会干什么?是的,从学校走向战场,他们之前所有的信念、信仰、理想都灰飞烟灭,他们如飞蓬一样漂泊无依。
“年岁大的人和他们的往昔关联密切。他们有家,有妻子和孩子,有职业和需求。这一切强大到无法被战争摧毁。……对年长者来说,战争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暂停。战后的日子依旧可期。”
而战争足以摧毁十八九岁孩子们的所有——父母那些微弱的影响,那些热情、爱好,那些存放他们生活意义的学校……
“西线无战事”
当惨烈的战役仅仅化为战报上寥寥几个字时,那些血染的池塘,消失的森林,遍地的残尸,伤残的士兵……所有这些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想起鲁迅的话:
“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
但木材当时也曾经是一棵有生命的树,战后,这些曾经的孩子永远也回不到当初。他们经历了战前的引领者的鼓动,军中驯化者的折磨,战场酷烈的洗礼,战友深情支撑,过去早已湮没于岁月中,能够侥幸活下来的,只能永远背负着战争创伤,踽踽独行……
黯淡的时代,黯淡的人生。
(本文内容图片来自电影《西线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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