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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疯子说过话吗?

作者:卜木卜

聚焦:《hello,树先生》

剧情介绍:

村里有个单身男青年叫做“树”(王宝强饰),常去村口的酒馆和朋友喝酒,在村里闲晃。“树”在汽修铺受工伤后,在医院被解雇,心生悲戚,竟无所事事调戏护士(何洁饰)。一起长大的伙伴,有人开着好车成了煤老板,有人远在省城办私立学校。村子里的煤矿日夜开采,地面下沉,整个村庄不得不迁往别处。常被取笑被漠视的“树”干脆远走省城在学校打工,孩子们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父亲和哥哥在“树”小时候就离开了人世,他常梦到自己的父亲,却从来梦不到哥哥。与聋哑女孩小梅(谭卓饰)一见钟情,相爱过程颇富戏剧性,婚礼前夜,“树”终于梦到了哥哥一一在寒冷冬天,在“树”的婚礼上,哥哥带着女友为他唱了一首诡异的八十年代流行歌《冬天里的一把火》。从此,“树”意识到自己能够通灵。村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验证了他的预言,“树”成为受人尊敬的“预言家”,被人尊称为“树先生”。村里的人们搬到了县城新区“太阳新城”,小梅也离开了。“树先生”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抱着一棵树,大着肚子的小梅突然回来了,哑巴竟开口说话:走,咱们回家。(来自百科词条)

你和疯子说过话吗?

《hello,树先生》海报

见闻

前几日去乡下考察学习的时候,我们路过了一个小镇。那个小镇的牛肉丸是一大特色,所有人都下车去寻觅那个味道。在我们要穿越一座小桥直奔目的地时,一个流浪汉被一群小屁孩追着跑。那流浪汉不时地转过身来朝孩子们吼叫,他脸上挂着笑意,这种也许显得滑稽的行为惹得后面的男孩们一阵阵兴奋地叫喊。

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伙同朋友们挑逗流浪汉的情景。过了这么多年,男孩们的恶趣味依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只不过时过境迁,流浪汉该是越来越少了吧。

我常常会设想这些人的精神处境,我好奇他们的世界有没有俗世的纷纷扰扰。这些人衣衫褴褛地在人世上游荡,哪天他们消失了我们也不会有丝毫奇怪。

我们和他们毫无交集。

流浪汉为什么会成为流浪汉,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谜。(在我的记忆中,村里时常会来一些要饭的人。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去屋里拿一个馒头出来。)对这个谜的探究就好像去问某人为什么会成为某人一样,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精确答案的。每个人都会在叙述中骗人,你又能分辨多少真假?

流浪汉不会骗人,因为从来没人向他们提问。

流浪汉的精神状况多数令人担忧,因此和他们的交流就变得几乎不可能。可尽管如此,在许多文艺作品里,我们仍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他们在艺术家的想象中被建构出来,变为一种我们可以谈论的对象。在艺术的有限世界里,流浪汉不再神秘。

流浪汉、乞丐、疯子、精神病患者,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中最不为人关心的构成,但却常常拷问着我们的良知。他们是社会的少数派,但我们却并不陌生。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t)引述柯莱特描述“疯子”的话语那般:

在这条大道上,我看见

一群孩子尾随着一个白痴。

……想想看,这个可怜虫,

这个疯癫的傻瓜,他带着那么多的破烂能有什么用?

我常常见到这种疯人

在大街小巷中高声叫骂……

这和我在小镇所看到的景象没有任何差别。

疯癫的树

《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里,马小军和他的朋友们在北京的胡同里穿行时,那个骑着木头的“傻子”格外引人关注。他和马小军们用“古伦木”和“欧巴”这样不明就里的语言唱和着。这个“傻子”变成了一处“景观”。

你和疯子说过话吗?
你和疯子说过话吗?

在很多电影作品里,对这类人的表现都是程式化的,这些精神上的边缘人更不可能成为叙事的中心,所以《hello!树先生》便具有了不可替代的价值。

网上流传着这样一则对本片的评价: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个树先生。

原谅我没办法考证这句话究竟谁最先提出的,但我私以为其很准确地描述了一个实存的社会事实。

至少在我的经验中,这句话是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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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尊称他为“树哥”。可在影片中,“树哥”时刻在遭遇着冷落和白眼。就连街上的小孩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说他算老几。老板在他受伤后开除了他,他丢了工作。二猪表面喊他树哥,内心里一点都瞧不上他,就连给他说媒的媒婆也不忘言语讥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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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稍好一点的陈艺馨也不拿他当回事,虽然艺馨没有直接伤害他,但总归也不是一路人,更没法给树一个精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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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当中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不以另眼看他的人就是矿工小庄了。小庄是一个和树同样卑微的人,他最后的死也只有树在乎了。

树本不疯,可最终他却走向了疯癫。

在尊严被无休止地践踏后,疯癫或许成了唯一的归宿。

你和疯子说过话吗?

树何时走向疯癫的呢?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树在所谓“朋友”的婚礼上遭到了二猪的侮辱后走向了疯癫,另一种说法是树在自己的婚礼前因想要豪车却未能满足而走向疯癫。不论哪一种说法其实都有其依据,都指向了树丧失了自己尊严的事实,在此不多谈。

我想谈的是促使树疯掉的真正原因,这才构成了真正的悲剧。

正是这一层原因结构起了本片的心理空间,这是一个最动人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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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树的哥哥被派出所当作流氓抓了起来,这件事很让树的父亲难堪,一怒之下,树的哥哥被父亲吊在树上打,失手将树的哥哥勒死。父亲勒死了自己的孩子,父亲勒死了树的哥哥,这件事成了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以致于常常出现幻觉,他的父亲和哥哥在自己的幻觉中轮番登场。

8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了没有多久,却对中国大陆的刺激很大。一时间,外来的文化被以一种饥渴而疯狂的姿态吸收着。欧洲二三十年前的电影在张艺谋他们看来是如此“新潮”。邓丽君为代表的港台歌手的声音遍及大街小巷。费翔在1987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演唱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之后,便火遍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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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翔在1987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

年轻人总是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树的哥哥是这群年轻人中的一员。我们无法从影片中获知更多关于树的哥哥的信息,但从树对哥哥的想象性呈现当中,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他的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唱歌跳舞,在两性关系当中比较开放。也正是因此,哥哥被当做流氓抓了起来,让父亲“蒙羞”。

如今“流氓”“臭流氓”这样的词在某些语境中几乎已带有一种“风流倜傥”“高情商”之意,你完全想象不到三十多年前,“流氓”是贴在一个人身上最难承受的标签。

1983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规定了6种提高量刑幅度的犯罪,流氓罪列于首位。不少人因为流氓罪锒铛入狱。

除了树的哥哥之外,《地久天长》(2019)中的张新建(赵燕国彰饰)也是这样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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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中的张新建

很可惜的是,在这两部电影中关于他们如何被以“流氓罪”论处的细节的描述是缺席的,所以何以流氓就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仅问向观众,更问向了那个年代。

在剧烈的时代变革中,受到冲击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物质生活,还有更难言说的精神世界。在精神急需依附的80年代,思想变得异常活跃。

像树的哥哥和张新建这样的人,不过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小缩影罢了。他们或许不能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旋律,但是也起码是一个重要的音符,弹奏着彼时最“撩人”的一曲。所以《冬天里的一把火》被树的哥哥和其女友载歌载舞地在他的婚礼上呈现了出来,那是最“撩人”的歌曲,也最能说明树对小梅的感情。

哥哥之死是树内心无法治愈的伤。或许这创伤也使得树变成了一个懦弱的、自卑的和颇为自恋式的人。在遭遇了生活的鞭笞后,他选择了退回到自己的幻觉中,也就是以一种极端自恋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活着”。他无法正视生活中自己的无能,他只能像那喀索斯(narciccus)那样迷恋上自己水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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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其说是迷上了幻境,倒不如说他创造了幻境。

在这个幻境中,树拥有小梅又失去小梅,最后又得到了会说话还怀着他孩子的小梅。在这个幻境中,他拥有通灵的能力,之前对他颐指气使的二猪也跪在他的面前。他还成为了成功人士,当地的矿区开业也得请他剪彩,并和大人物一起畅谈登陆月球的宏远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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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荒诞不经的场景在《hello,树先生》中产生了极大的悲感,刺痛着每一位观众。场景越是美好,其内在的悲感就越强烈。所以故事结尾,当小梅走到树面前牵起他在空中“舞动”的手时,悲感到了极致。

这就是树,一个疯癫者,一个被排除在人类社会之外的人,一个试探着人类道德底线的人。

让我们尊称他一声“树先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