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虎有话说：《青春有悔一、二》
用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
在沙滩上写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亲
时日漫长 方向中断
动物般的恐惧充塞着我们的诗歌
谁的声音能抵达秋之于夜 长久喧响
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
秋已来临
没有丝毫的宽恕和温情：秋已来临
——海子《秋》
一
1989年3月26日黄昏，年轻而天才的诗人海子（查海生），怀抱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在遗书中写下“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之后，于山海关卧轨自杀。
从此，“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了“一个梦”，失去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了“一个回声”（西川〈怀念〉）。
时隔十八年之后，当我捧着这位天才诗人的诗独自吟诵时，我再次沉重地感到：生是需要理由的，面对业已消逝的时间以及青春，我无力选择，但当我站在二十岁的路口，眺望已经过去的二十年以及即将到来的岁月时，心中满是怅惘。
我悲伤地感到我已丧失了许多宝贵的东西，这使我开始惧怯即将到来的岁月以及与其相伴的年龄，因为我怕有一天，“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海子《祖国》）
与所有人一样，我毫无准备地迎来了自己的青春时光，但却毫不珍惜地使它如一条无声的河流一样从我的身旁静静流过。有一天，当我从狂乱与迷醉的喜悦中以恍然大悟的方式醒过来时，看到的却是支离破碎的河床以及那因为放纵而生长出来的过度的荒凉——这几乎在一瞬间就将我那可笑的自负与骄傲击得粉身碎骨!我在那一刻所产生的悲伤足以使之前所有的喜悦变得不名一文且荒唐可笑。
亡羊补牢似乎可以给懊悔者以自恕的台阶，让他忘记那曾有的无知并且原谅一切过失，从而以“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姿态走入下一段苍白的岁月以及另一个同样的错误中。只可惜，时间不是一只只温驯可教的绵羊，它没有给任何人以自我宽恕的机会与借口。因此，当旧时的欢娱散尽，那些在记忆的泡沫中沉睡的伤口也终于苏醒，它们开始以裂变的方式与速度复制起来,于是，新伤旧伤一起叠加着、叫嚣着，气势汹汹地向那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为是者袭来，并在瞬间击垮了他的所有喜悦，以致于他在今后的回首中也心悸不已！
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岁。
二
直到现在，我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真正的生命开始于二十岁。在此之前，我只不过是以行尸走肉的方式完成了肉体的畸形成长而已。
那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信仰，没有追求的二十年，而它，却占去了我生命的四分之一（倘若我可以如预想中活得那样长的话）。这使我有了仿佛失去了一支胳膊或一只腿一样的落寞感；而现在，我对过去的这种过河拆桥式的否定与遗忘则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了我对自己的严重不满，正是这种不满，支撑了我在过去半年时间里的学习与生活，并将继续支撑着我进行以后若干岁月里的一切生活。
回顾过去能给一个人带来巨大的安慰，但同时它又可以使一个人生活在惴惴不安中，这种不安的情绪很像在逃的杀人犯所拥有的恐惧.只不过他的恐惧来源于他从空间中逃离后产生的慌乱;而我的所有恐惧则是源于时间。
时间与空间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不可重复，正如一个远渡重洋的老翁可以返回他阔别多载的故乡但却无法重新回到童年一样，我在二十岁时产生的所有悲伤使我十分无奈地认识到自己刚一生下来就已经不再年轻了！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一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袭击了我，使我一度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那时候，我像一只狗或是一只猫一样蜷卧于床上，屋外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我听见雨水如玻璃一样碎在我的耳朵里。继而传来的一阵阵或有或无的歌声吸引着我走向窗口。
在那里，我凭着清淡的灯光向外望去，眼前若有若无的雨像是被剪碎的锡箔纸一样飘落着,远处的建筑依然灯火辉煌，它们的光亮使我的小屋在这浓黑的夜里显得单薄而瘦弱，像是一个乞丐一样地寒碜。
歌声是从那光亮处传过来的，那是一个嗓子粗糙且容易跑调的声音，它给予我的不安比这黑夜中的雨点更加沉重。在思绪为之停顿了片刻之后，我关上了窗户。回到灯下，开始了我在这个寂寞长夜里的苦思。苦思的过程是漫长且充满愧疚的。
我从一岁开始想起，回忆像一根针，在经过了种种不清晰的伤心和喜悦之后，将时间的线穿在了往事之中。被连接在一起的这些岁月以其早已过去但却依然新鲜的岁月轮廓向我展示了某一种神秘的存在，我从它们中剥离出当时的环境以及情绪，用残破不全的言语读解着这种经历背后的暗示，然后，就像古老的部族老人从龟裂的甲骨中发现神秘的谶语一样，我看到了某一种指示性的存在，它以它几乎无可辩驳的逻辑告诉了我一个悲伤的事实，那就是：我一直处在失败中！
这几乎在那个黑夜中将我摧毁了！
于是，思索开始像一支藤一样地缠绕住了我，使我再也无法成眠。回忆和现实相互纠结着向我纷至沓来。整整一夜，记忆的苦痛与思索的困顿使我再也生不出一丝疲倦，取而代之的是理清往事后的自责与后悔，反思之后是痛改前非的决绝与慷慨激昂，我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拥了疼痛后的清醒。
在早已疲倦的脑海中，也逐渐产生了对未来的期待与计划，这使我重新拥有了对现实事物的感知。
当此时，天已大亮，雨已停，而那歌声也早已不在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