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

2007年电影《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剧照
镜子中闪回着简·迪特的青春片段,大大小小的碎片、重重叠叠的影像,其实恰是一个小个子在大时代中的分裂和挣扎,是捷克甚至是欧洲半个世纪动荡的写照
“我的幸福,往往来自于我所遭遇的不幸。”
在电影《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的开篇,小个子主人公捷克人简·迪特如是说。被监禁了近15年,简·迪特遭遇大赦获释,站在监狱的大门口,跌宕起伏的人生在他的回忆中次第铺开。
1968年8月20日深夜,数十万备有现代化武装的苏联和华沙条约成员国军队,采用突然袭击的方式,一夜之间侵占了捷克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格。从此,漫漫长夜降临到这个欧洲小国。
《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便是捷克最著名的文坛巨匠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在这段漆黑长夜中写下的传世之作。2006年,在打了十多年漫长的官司之后,捷克导演伊利·曼佐终于如愿以偿将其搬上银幕,影片甫一问世,旋即轰动世界,此时,赫拉巴尔已谢世10年。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出生于1914年的赫拉巴尔,其人生可谓跌宕起伏。他年轻时曾就读于法学院,不久,因德国入侵、纳粹关闭了捷克所有高等学府而辍学,直到战争结束才修完所有课程,获得博士学位。然而,他却没有按部就班地在学术道路上走下去,而是从仓库管理员、铁路工、炼钢工、打包工、推销员、剧院布景、龙套演员做起,“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生活。”正是这丰富的人生体验,赫拉巴尔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和看似随意的斐然文采。赫拉巴尔49岁时才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可谓大器晚成,此后却频频获奖,迅速被世界文坛接纳。捷克斯洛伐克沦陷后,举凡不肯对占领公开表示支持的作家,均遭到新上台的权力当局的严厉制裁,赫拉巴尔是其中之一。
政治上的被抽离、文学上的被边缘,让赫拉巴尔倍感悲凉,他甚至萌发轻生的念头。幸运的是,妻子在布拉格远郊的林中空地置办了一所简陋的木屋,正是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赫拉巴尔找到了心灵的归所。萨特斯卡小镇蓝星酒店的小个子老板讲述自己从前在饭店当学徒的故事让赫拉巴尔深受启发,他灵感如泉涌,只用了18天的时间,就一气呵成了这部仅仅5个篇章、13万字的旷世之作《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难得的是,此后再未做一字一句地修改。
我们不难想象,赫拉巴尔如何在强烈的夏日阳光下带着满腔的激愤完成了这部著作。“烈日晒得打字机曾多次一分钟内就卡壳一次。我没法直视强光照射下那页耀眼的白纸,也没能将打出来的稿子检查一遍,只是在强光下机械地打着字。阳光使我眼花缭乱,只能看见闪亮的打字机轮廓。铁皮屋顶经过几个小时的照射,热得使已经打上字的纸张卷成了筒。”直到二十年后的1989年,这部作品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作为“三部中篇小说”中的一部正式出版。在小说的“作者说明”中,赫拉巴尔感慨万端地写道。
在狂热的创作中,赫拉巴尔曾经希望有一天,能够有时间和勇气仔细琢磨,把这部稿子改得完美一些,然而,没有,46年过去了,作品以其天然的质朴保持着其无可褫夺的魅力。
“请注意,我现在要给诸位讲些什么。我一来到金色布拉格旅馆,我们老板便揪着我的左耳朵说:‘你是当学徒的,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老板又揪着我的右耳朵说:‘可你还要记着,你必须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工作。”赫拉巴尔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了。在伊利·曼佐的影片中,这段饶有趣味的文字仅仅作为一个镜头一闪而过。赫拉巴尔由时间推进的讲述,在伊利·曼佐的镜头下变成了简·迪特人生的两个阶段的平行叙事,一个是他作为富有开创精神的年轻人,事业进取逐渐成熟的阶段;另外一个则是他年老体衰出狱后回归本真,追求内心的宁静的阶段。两重叙事的交叠轮回,让影片在冲淡平和的表象下更具有波澜壮阔的史诗气质。
个头矮小、涉世甚浅的简·迪特是一个身无分文的餐厅服务员,然而尽管身份低微,他却一直抱有两个梦想:一是有朝一日成为挥金如土的百万富翁,一是能够拥有自己的酒店,成就一番事业。在变幻莫测的大千世界里,他竭力拼搏、跋涉、攀登,以求熬到“侍候过英国国王”的那位餐厅领班的位置,命运之神不断青睐,他凭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技巧,他很快就在自己的事业阶梯上节节高升⋯⋯在动荡的社会变迁中一步一步走向了成功的巅峰,最后自己成了布拉格最豪华酒店的老板,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二战终于结束了,迪特的妻子丽萨带着从被驱逐的犹太人家里掠夺的稀有邮票返回布拉格,他们借助这些邮票发了财,一次意外的失火却让丽萨死于非命,简·迪特有了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迪特大饭店”。然而,好日子不长,迪特因为串通德国人而被捷克共产主义新政权判刑,所有财产被没收且锒铛入狱。近15年的狱中生涯转瞬即逝,昔日朝气蓬勃的迪特走出监狱,满头华发,孑然一身,回顾一生,过去的一切宛若一个华丽而恍惚的梦。
年老的简·迪特心如死灰,年轻的简·迪特梦想张扬。借助着两条平行的叙事线索,年届七十高龄的伊利·曼佐将赫拉巴尔的故事处理得举重若轻。伊利·曼佐曾改编过六部赫拉巴尔的作品,其中包括曾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严密监视的列车》和柏林金熊奖的《失翼灵雀》,事实证明,在改编赫拉巴尔作品方面,他确实是无可撼动的不二人选。
伊利·曼佐用影像的方式,完美地保持着赫拉巴尔用文字营造出来的截然对立的情绪氛围——紧张与松弛、夸张与谨慎、严肃与戏谑、冷峻与狂热、幻想与实际、平和与波澜——并使得影片的主题在不同关键词之间自由切换。他用几个具有喻象性的概念——镜子、道路、金钱——来表达主题的无限丰富和无穷可能,在简·迪特滔滔不绝、近似泛滥的叙事海面之下,潜伏着深不可测的审判和放逐。影片的名字是“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看过影片才知道,简·迪特的一生跟英国国王了无干系,这句话其实取自简·迪特问饭店领班何以精通各种待客之道,每一次,领班总是回答说,“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
在影片中,简·迪特因个头的矮小而自卑,所以他常常用一些意想不到的技巧“垫高”自己,赢得满足。他喜欢出其不意地将硬币抛撒在地上,暗中窥视人们疯狂拾捡的失态;他经历过众多女人:天堂艳露的雅露卡什、宁静旅馆的女佣凡达、巴黎饭店的尤琳卡,还有德国教师丽莎。每每与女伴沉醉于温柔之乡之时,简·迪特总会用花哨的饰品在女伴的胴体上摆出奇妙的图案,并借助一面镜子,让女伴打量其中妙不可言的自己,“对于女人,我懂得爱情和床上的游戏,从我在她们的肚皮上铺满鲜花开始。”在影片的结尾,简·迪特将数面镜子摆放在空旷的房间里,镜子中闪回着简·迪特的青春片段,镜子在这里完满地完成了影片的主题阐释,大大小小的碎片、重重叠叠的影像、虚虚实实的映射,其实恰是一个小个子在大时代中的分裂和挣扎,是捷克甚至是欧洲半个世纪动荡的写照。
简·迪特喜欢在啤酒杯背后,观察形形色色被扭曲的人形。这些扭曲的人形何尝不是捷克人的写照?他们持杯在手,身体里有着与生俱来的快乐细胞,却又有难以排遣的历史隐痛,他们有着夸张的喜怒哀乐,也有着痛彻骨髓的腥风血雨,伊利·曼佐用漫无边际的诙谐道出了捷克的悲恸与凄凉,这是他的才气和力量,也是他不动声色的残忍,恰恰是在这样的残忍中,一个民族的苦难与坚强不动声色地凸现出来。
赫拉巴尔对中国传统文化痴迷不已,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经》,恰是如此,东方哲学的沉着与空灵常出现于他的作品之中,这也反映在这部影片里。“人,总是在意外中,方能成为真正的人,在崩溃、出轨、失序的时候。”影片的结尾,简·迪特说,这几乎是赫拉巴尔颠沛流离的一生的写照。1996年,赫拉巴尔从一家医院的五楼坠落身亡,自杀还是他杀?至此依然是个谜。在他的笔下,简·迪特出狱后,被放逐到捷德边境森林,修一条永远也修不完的公路,在这里,简·迪特却对自己的身后事做出了意味深长的安排:残骸顺着河水从南北两个国家各自流走,最终在大西洋汇合,从而完成人生的圆满。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诚哉斯言!
作者:李 舫 《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高级记者,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