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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维强 | 陈垣家书中的治学心得

作者:南方周末
周维强 | 陈垣家书中的治学心得

陈垣的书库生活。

商务印书馆年前汇编抗战前夕以及抗战胜利后《世界日报》专栏文章而出版的《北平学人访问记》一书,内中《历史学家陈垣》一文,记者贺逸文记录了对历史学家陈垣教授的采访,其中描写陈垣先生的住所:“是一个很宽阔的院子,一所中西合式的房屋,配着许多的小房,是很好的住处。”贺逸文进门后感觉好像入了“图书馆的书库”,于是想起了陈垣说的“我是书堆里的人”的话。访问记里说陈垣“脸上时常地逗留着笑容,使人觉得可亲。”“他说话的态度总是很谦虚的,尤其是关于学术方面的问题,更是自谦地谈论着,而且有的问题,他也很愤慨,他的热血并没有因为年岁的关系而有所消退,更不因为他在学术上已有成就,而自满足。”记者贺逸文的这个关于陈垣先生的“书堆里的人”“很谦虚”的这些印象,我们在陈垣先生的家书里都能够得到印证。

陈垣先生曾对学生说“我如鱼,书如水”。他在1938年2月3日写给三子陈约的信里说:“荒乱之时,最好读书。一可习静,一可忘忧。徒自惊扰无益。人必有一死,只争迟早。当求可以必传,则死亦无恨。”1949年1月10日写给陈约的信里也说“吾未尝一日废书”。长子陈乐素治史学,当时执教浙江大学。陈垣先生给陈乐素的信里,多涉及做学问。1939年1月9日陈垣先生给陈乐素的信里说:“二十年来余立意每年至少为文一篇(专题),若能著比较有分量之书,则一书作两年或三年成绩,二十年未尝间断也。……汝年来曾作甚么文,甚愿知道。……每年必要有一二稍有分量之文发表,积之数年,必有可观。”1940年1月7日,陈垣先生给陈乐素的信里说到论文的选题:“论文之难,在最好因人所已知,告其所未知。若人人皆知,则无须再说,若人人不知,则又太偏僻太专门,人看之无味也。前者之失在显,后者之失在隐,必须隐而显或显而隐乃成佳作。又凡论文必须有新发现,或有新解释,方于人有用。”这些关于读书、做学问、写论文的话,确乎陈垣先生平生治史的心得之言,吉光片羽,入《世说新语》应该也是上品了。

陈垣先生撰著学术论文,必竭泽而渔,不留遗憾。所以有时也会因此感慨:“见书愈多,修改愈甚,始知三家村学究先生株守一二高头讲章,安然自足,亦是一法也。”这段话见于1938年7月2日写给陈乐素的信。

陈垣先生博学慎思,在中国史、宗教史、中外交通史等领域取得了很高的学术成就,世所公认。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访华,在北平的一次热闹的宴会上,梁宗岱担任义务翻译。梁先生后来回忆说,当时席上有人问伯希和:“当今中国的历史学界,你以为谁是最高的权威?”伯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以为应推陈垣先生。”陈垣先生名声高学问大,可陈先生还特别的谦逊,虚心渊淡。

陈垣先生每初成著述,必先请伦明、胡适、陈寅恪等过目。伦明、胡适、陈寅恪当时都在北平的大学里任教授。抗战中,伦明、胡适、陈寅恪离开北平,散处四方,陈垣先生1939年1月14日给长子陈乐素的信里说“无由请教,至为遗憾”“直谅多闻之友不易得,当以诚意求之”。“直谅多闻之友”一语,典出《论语》,孔子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直,正直;谅,诚信;多闻,见闻或学识广博。1939年9月16日,陈垣先生给陈乐素的信里又说:“行年六十,尚有人改文,至可幸也。”1940年1月7日,陈垣先生在给陈乐素的信里又写道:“文成必须有不客气之诤友指摘之,惜胡、陈、伦诸先生均离平,吾文遂无可请教之人矣。非无人也,无不客气之人也。”信里的这些话,句子简洁凝练而意味隽永,“无不客气之人”这话说得真是坦率。黄裳在《海滨消夏记》里说他曾下放奉贤、宝山乡下两年,带去阅读的两书是钱锺书《宋诗选注》和陈垣《通鉴胡注表微》,“援庵先生(维强案:陈垣,字援庵)使用的是文言文,造句又极其简练,似乎毫无铺陈文采,但他写下的正是成就极高的散文”,虽是学术著作,却具“文章之美”。我读陈垣先生书信,也常有同样的感受。

陈垣先生1945年写毕《通鉴胡注表微》,10月7日在给陈乐素的信里又说:“青峰走后,余竟无人可商榷也。”“余极念之。”“余极愿他回辅仁也。”青峰,即柴德赓,陈垣先生在北师大历史系所教授的得意弟子,1944年初离开沦陷区北平,举家南迁,1946年重返北平,任辅仁大学历史系教授。

陈垣先生的《中西回史日历》出版于1926年,“考史之助”,已然经典。青年学者鲁实先撰文《陈氏〈中西回史日历〉冬至订误》,刊于1944年《复旦学报》复刊号(即1944年第1期)。陈垣先生从方豪来信获悉此事,1945年11月10日复信给方豪说:“文章天下之公器,有人指正,求之不得者也……”后几日方豪、蒋天格等给陈垣先生的信里回护陈垣先生,陈先生12月1日复信方豪:“鲁君《订误》,已承寄示,士贵有诤友,蒙何幸得此。”陈垣在信中还说,“正拟广为传扬,以志吾过。惜此书早已绝板,不然将鲁君之表刊附卷末,岂不甚善?”鲁实先1913年出生,当时才初出道,陈垣此时65岁了。陈垣老先生从善如流若此啊。我辈名不高、才不大、识有限,不是更得力避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么?但这也是说说容易做做难的。

顺带说一下,陈垣先生是清末廪生,而对胡适的白话文字颇为称道,他在家书里给子弟推荐胡适的文章和大公报的社论。1933年9月18日陈垣先生在三子陈约来信的批复里写道:天津《大公报》“其社论极有法度”。1936年4月11日陈垣先生在陈约来信的批复里写道:“白话最要紧是简净、谨严,闲字闲句少,时人白话当先阅胡适论著。”

陈垣,字援庵,广东新会人。1913年3月迁居北京,此后一直定居北京。本文所引的陈垣先生书信,均出自《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

周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