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你是什么?”鸽子说,"看得出来你准要捏造个不知什么!"
—《爱丽丝漫游奇境》第五章

1944年,希姆莱辖下的特务开始来到西班牙马德里,为落败的纳粹策 划从德国出亡的路线。两年后,基于安全顾虑,秘密行动转移到阿根廷的 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时才当选总统不久的胡安•庇隆,还特准他们在总统 府内设下行动据点。
阿根廷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始终维持中立,不过,军方大半支持希 特勒和墨索里尼。富裕的上层阶级虽然几乎反对与庇隆有关的一切,但他 们本身就以反犹著称,对于庇隆亲纳粹的行径噤声不语。与此同时,相关 的流言已在犹太社群当中传开。1948年,为了抑制阿根廷犹太人中已经开 始出现的抗议,庇隆决定指派大使出使才刚建国的以色列,而且挑中的是 我父亲,巴勃罗•曼古埃尔。
由于我父亲是犹太人(家族自欧洲移民南美,落脚在赫希男爵于阿根 廷内陆开辟的移民聚落),对于他的任命有诸多反对声浪,尤其是外交部, 那里历来是天主教民族主义分子的大本营。外交部另外举荐一名经梵蒂冈 同意的人选,但庇隆知道犹太人的向心力对他有多重要,不为所动。多年 之后,纵使文献档案中的证据不断增多(至今依然),庇隆却矢口否认当 年曾经暗助纳粹余孽,也一定以他提名我父亲出任大使一事来证明他同情 犹太人的遭遇。但如今大家都已经知道,在庇隆暗中庇护的、最为恶名昭 彰的纳粹党徒中,有阿道夫•艾希曼和约瑟夫•门格勒。
阿根廷于庇隆主政期间,知识界中胆敢发言反对纳粹的仅寥寥几人, 博尔赫斯便是其中一位。早在1934年4月,为了回应阿根廷民族主义杂 志《大焰炉》的编辑的抨击(指博尔赫斯“恶意隐匿身为犹太裔的事实”), 博尔赫斯就发表了短文《我,犹太人》,自承他不时会以假想自己为犹太 人自娱,可惜啊,唉,他没办法在此前两百年的家谱找到一位犹太裔先人。 犹太文化是滋养他文学创作的养分(《圣经》的故事、《塔木德》的智慧、 革舜•肖勒姆1的学术研究、古斯塔夫•梅林克2和卡夫卡笔下的梦魇、海 涅的诗、泥人哥连的传说、卡巴拉的奥秘),尽管他从未觉得有必要为自 己相信犹太文化的重要性和价值而辩护,但他嘲讽反犹分子不在每一个敌 人身上挖出一丝丝犹太的根,誓不干休。
“以统计数字来看,”博尔赫斯细细思量,“犹太人其实少之又少。 若是公元4000年时,有人觉得世界各地全都有圣胡安[阿根廷人口最少的 一省]居民的后裔,各位会怎么想那一个人呢?我们的审判官啊,怎么找 的尽是希伯来人,就是找不到腓尼基人、努米底亚人、塞西亚人、巴比伦人、 匈奴人、汪达尔人、东哥特人、埃塞俄比亚人、伊利里亚人、帕弗拉哥尼亚人、 萨尔马提亚人、米提亚人、奥斯曼人、柏柏尔人、布立吞人、利比亚人、 独眼巨人或拉庇泰人。亚历山大里亚、巴比伦、迦太基、孟斐斯等古城的夜晚,就从未成功地产生过一个祖父;唯有含沥青的死海的诸支族才获赐 此等厚礼。”
博尔赫斯也从未声讨德国文化。他有一篇文章,1939年3月24日发 表在《家庭》杂志(阿根廷当时十分畅销的家庭周刊)。这是一篇书评, 评的是一个叫刘易斯•戈尔丁的人写的书;书名还不太吉利,叫《犹太 问题》。
博尔赫斯同意戈尔丁抨击反犹思想之所言,但不同意他所用的手法。 博尔赫斯说反犹思想“千方百计就是要否定犹太民族于德国文化的贡献(愚 蠢可笑);戈尔丁千方百计就是要说德国文化纯属犹太民族的贡献(愚蠢 可笑)。他指责种族主义是愚蠢可笑的,可他所做的不外乎以几近模仿的 对称性,用犹太种族主义来反对纳粹种族主义。他的论说动辄从必要的辩 护跳到没必要的攻击。之所以没必要,是因为以色列之'长'不需要德国 之'短'来作支持。之所以既没必要又太不智,是因为这样形同接受敌对 一方的命题,也就是同意对方假设犹太人和非犹太人有位处两极的种族差 别” 。
一年后,德军入侵丹麦未久,博尔赫斯抄录了一段他和阿根廷亲德派人士的对话。博尔赫斯认为对话的另一方根本就矛盾重重:对方根本谈不上热爱德国(他对德国文化一无所知),单纯只是痛恨英国罢了。而这人 也是反犹派,也就是说,他想要把阿根廷境内斯拉夫-日耳曼社群全都赶 出阿根廷,这些人以日耳曼姓氏自豪(罗森布拉特、格伦伯格、尼伦施泰因), 讲的还是日耳曼的一支方言,意第绪语。
不过嘲弄之外,博尔赫斯认为犹太文化于形而上承载了象征的重量。 他觉得希特勒的目的一消灭犹太文化一终究不可能,因为(博尔赫斯 相信)犹太文化对于人类文化来说必不可少。如果是这样,那么,希特 勒消灭犹太人的愿望,不过是宇宙于冥冥当中安排好的、证明犹太民族 之永存的一部分。“纳粹主义患了脱离现实的毛病……”博尔赫斯在《对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的注解》(这天是巴黎解放日)中写道,“那是不能居住的;人们只能为它去死,为它说谎,为它厮杀,为它流血,谁也不能在他内心的孤独中渴望获胜。我斗胆猜测:希特勒希望自己被打败。”
博尔赫斯和白猫beppo
两年后,博尔赫斯又在短篇小说《德意志安魂曲》(可以说是乔纳森•利 特尔《复仇女神》的先声)安排了一名德国军官为他的为人、为他所做的 事强作狡辩:“世界由于犹太教,由于犹太教的毛病一对耶稣的信仰一 而趋于死亡;我们用暴力和对剑的信仰来教导世界,那把剑如今在杀我们; 我们好比那个建了一座迷宫结果自己困死在里面的巫师;也好比大卫, 他审理一个隐掉名字的人,判了那人死刑,然后听到揭示:'你就是那 个人。'”到了这里,纳粹军官说出一段有力的话,诅咒自己:“如果胜 利、不公平、幸福不是为德国所设,那就让别的国家去享受吧。让天堂存 在下去吧,即使我们的去处是地狱也无所谓。”
“就像德鲁兹人、月亮、死亡、下一礼拜,遥远的过去也可以用无知 来美化。”博尔赫斯在《我,犹太人》文中写过这样一句。在这样的情况 下,善恶一概会被同等的冷漠扫到一边,那么,以前的历史便可以改写, 虚假的记忆也可以为真。他后来写的短篇小说《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 就有这样的写照。博尔赫斯在该小说中描绘了一个时间落在未来的噩梦世 界。博尔赫斯遇上乐于助人的善心人,带领他认识这个美丽新世界。途中 博尔赫斯看到一座圆顶高塔。“那是火葬场,”向导说明,“里面有死亡室。 据说发明者是个慈善家,名字大概是阿道夫•希特勒。”
作为一个庄重、谦抑、在理智上诚实的人,博尔赫斯并不希望被人记住;他只愿作品能有几篇传世,对于名声淡然以对。他渴望个人被淡忘(博尔赫斯在一首诗写过“求其永远而非曾经”),怕历史的记忆说变就变,或者说,世人常会按捺不住最低劣、最卑鄙的冲动,去篡改历史事实。这也就是为什么博尔赫斯瞧不起政治(他说是“人类最龌龊的活动”),而相信虚构的真实,以及我们讲述真实故事的能力。
本文摘选自《理想的读者》
《理想的读者》
曼古埃尔 著 宋伟航 译
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一部阿根廷的心灵秘史:被乔治·斯坦纳誉为“图书馆的唐璜”的曼古埃尔最具自传色彩的文集,回忆博尔赫斯的恋爱和切·格瓦拉之死的影响,批评略萨同当权者的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