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杂记(十六)
拾荒者
墨隐

没问姓名,就叫他老哥。
第一次见他,拉着一车的废纸箱,塑料瓶。顶风上坡,费劲。他不急不燥,一脸持久战的态势,一点一点慢悠悠的往前捱,还腾出手往嘴里塞大馍。
这块丘陵地貌,地无三尺平,自然是走多了练出来的。
反正闲逛,搭手帮他推着。
上了坡,我们坐在路边青草上歇息,闲聊。
这块挺开阔,背后是长江,夹岸峰峦叠翠,歪歪脑袋能看见轮船。
“老哥家哪的?”
“河南。您呢?也不是本地人啊。”
“安徽。”
“先生贵庚?”他在猜测我的年龄,且说的文绉绉的,我不由打量这位邋遢的拾荒者。
“免贵,六十八啦!”。
“哈哈,属小龙吧?巧啦!咱一年的人啊!”
还真有点缘分。
“您看上去比我年轻多啦!”
“您老哥是神仙一派,不修边幅。”
“哈哈哈哈——”
他笑的那么开怀无碍。
我拿出茶杯,里边泡的好茶。老哥却拿起塑料瓶就喝。真得佩服人家,我连凉茶都不敢喝。
“我看您是教过书吧?”
他笑了:“先生好眼力,从前教过一阵小孩子,连个民办也没混上。”
我心里一阵波澜,觉着跟这老哥更近了一层。
“咋不在家呆着?”
“呆不住啊,”他笑了,“不是没饭吃,两个儿子都过得好着呢,咱就别添乱了,出来闲在,游山逛水。”
“老伴呢?就你一个?”
“走了,走那年我出来的,一转眼四年多了。”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然,眼睛里一缕惆怅,随即又消散了。我不由叹服,这老哥的修行不简单啊!
“你是出来钓鱼吧,咋不去江边?”他看我拉着小箱子,还有一长包,像鱼竿。
我打开小箱子,又拉开包的拉链,说你看看是啥?
他笑了:“你这又是书又是笛子,还有箫,可不是一般的潇洒啊!”
我说我明儿跟你一路拾荒去,他哈哈大笑。
此后又碰见几次,多是打个招呼擦肩而过。
后来一次,见他坐在老地方,嘴里嚼着大馍。
他说你知道这世上最好吃的是什么?
“山珍海味你吃不上,猪头肉,卤牛肉吧”。我说。
他摇摇头说:“不对,最好吃是大馍”。说着,又把白白的大馍撕下一块塞到嘴里,起劲嚼着,“天底下没什么能比大馍更好吃了。不管穷人富人,大馍得是主食,任你家财万贯,山珍海味吃多了,得生病,大馍,天天吃,养人。”
他不紧不慢的说着,说的我不由深思。这老哥不显山不显水,却出言不凡!尤其那眼神,那么平静,坦然,波澜不惊,这世上大概没什么事能惊着他了。
我不由想:我若换成他的位置状态,我能像他这般泰然自若么?我做得到么?
我不敢说。
人生的修行,许多人说起来头头是道,做出来的却未必如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一本内容丰富的书,这本书只往里翻,外人很难窥视内容。而其本人,也只好甘苦自知,如何释怀,全在个人修行。局外人终究是局外人。
人生在世,说穿了只有两样不能割舍,一是吃饱肚子,二是男女之情,其它都如昙花一般即来即去。
这老哥是跟我一样的过来人,我无法知道命运生途曾给他安排了怎样的坎坷磨难。他在农村我在城里,想当年二元体制的差异是触目惊心的,至少生活的艰辛劳作远甚于我。只看他眼下了无介怀的修行功夫实际上比我高得多。
“老哥疫苗打了没有?你这样的情况有人管吗?”我不知怎么就问了这个,脱口而出,也许环境使然吧,这场疫情,弄得每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打了,回家打的,村里找儿子,我不能让儿子为难。打完了还开了证明。”他掏出一张纸对我一晃,又仔细装好,“疫情是大事,像我这样到处跑,可不能添乱,老了老了,咱不能做无德之人,再说这也是国家给的福利。”
越聊下来,我越觉这拾荒的老哥不简单,真的有相见恨晚之感。
聊了一阵,他忽然说:“兄弟,我叫你兄弟你不恼吧?我觉着咱俩对脾气,我比你大五个月,高攀了。”他说的那么谦恭。
“哪里话,你就是老哥么,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说这话也是发自内心。
……
“要下雨了,你也回吧,别让家里惦记。”
我说你住哪的?他说不远,租的房子,过个路口就到了。
望着他有点佝偻的身影,拉着板车渐渐远去,心底里一时有点落寞。这老哥其貌不扬,这把年纪了,老伴又没了,孤身来去,挣一口吃一口,活的不能说不艰难,却看他面无难色,不慍不火,的确是个有见识的人。
这人不是得道高僧,一个满身污浊的拾荒者,却给我上了一堂难忘的修行课。
202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