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今世界影坛有许多兄弟导演,比如我们熟悉的科恩兄弟、罗素兄弟、诺兰兄弟。
若论最受戛纳偏爱的,则肯定是达内兄弟了。
左:让-皮埃尔·达内(Jean-Pierre Dardenne) 右:吕克·达内(Luc Dardenne)
来自比利时的老哥俩,自从1999年《罗塞塔》(Rosetta)以来,每一部片子都入围戛纳主竞赛,几乎每一部都获奖。可谓是真正的「戛纳嫡系」。
去年的戛纳电影节,这对已近古稀之年的兄弟俩,凭借新片《年轻的阿迈德》第八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最终夺得最佳导演奖。
《年轻的阿迈德》 / Le jeune Ahmed 2019
至此,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能颁的奖,这对哥俩几乎拿了个遍。
去年戛纳,拿下最佳导演奖的达内兄弟
去年戛纳首映后,对于本片的第一波媒体评价似乎并不如以往。场刊2.4分(满分4分)的成绩,在同届的作品序列里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不过随着看过的观众越来越多,本片的整体评价也有所回升。如今豆瓣的评分已经超过了7分,是一部值得一看的佳作。
如今大家终于得以一探究竟,为何在经历戛纳的普遍差评后如今被逐渐「翻案」?这对「得奖专业户」又究竟牛逼在哪?
《年轻的阿迈德》讲了一个几乎可以一句话概括的故事——
年纪轻轻的阿迈德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受到极端宗教的影响,以及在伊玛目的怂恿下,他认为自己的女老师是个「异教徒」,需要被「清理」。
于是,他对自己的老师展开了刺杀行动。在第一次行动失败被关进少管所后,阿迈德仍然没有放弃,始终在寻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想法……
整个故事节奏明快,短小精悍。
在达内兄弟一贯的关注底层叙事的基础上,这一次,他们俩还关注了在欧洲整个大移民潮下,极端宗教带给人们的影响和戕害。
影片整体仍然是观众所熟悉的达内式风格:手持长镜头+自然光+零配乐,整个剧作和视听层面保持了高度的外化统一。
很难想象一个看起来如此乖巧的小男孩居然想要杀害自己的老师
导演斩掉了这个故事里其他所有旁枝末节的部分,仅保留了整个事件人物的一系列行为。
因而整部影片对于观众而言的主要矛盾也就只剩下两点:
第一就是这起刺杀事件最终是否会成功?
第二则是被关进少管所的阿迈德在教化下是否会发生改变?
片中,摄影机始终保持着紧跟角色的姿态,以「在场」的视角参与角色的一系列行为。
鲜少以正面形象示人的阿迈德,低着头或者侧着脸,似是无心或有意地躲闪着摄影机的凝视,观众很难看到他脸上的情绪,更无从窥见这个小男孩的内心世界。
而这,正是不少观众对本片持保留意见的一点。
大多数时间观众都很难看清阿迈德脸上的真实情绪
在影片的一开始,阿迈德的出场就以这种「不近人情」的方式给观众带来了某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他不愿跟老师握手道别;对待自己的家人出言不逊;甚至当母亲露出温柔的一面,想要和他展现亲昵时,他也以自己「做过净礼」作为借口冷漠应对。
在阿迈德的世界里,对于宗教的狂热似乎占据了他生活中的主要部分。在这种激进意识的洗脑和控制下,他将自己那个因圣战而付出生命的表哥视为榜样。
这几乎就是我们对于阿迈德的所有了解了:父亲缺席,母亲酗酒,一个极端的激进主义者,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一个始终「面无表情」但又处心积虑地想要除掉自己眼中「异类」的小屁孩。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他的内心深处的精神世界,就在他在镜头前的「反复躲闪」中,模糊成一块难以解开的谜团。
阿迈德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片中一开始的台词告诉我们:「是伊内斯老师让你克服了阅读障碍,可以读书。」、「一个月前你还在玩电子游戏,墙上还贴着那些海报。现在你连短袖都不愿穿了。」
可见,以前的阿迈德可能和其他的普通孩子无异。
但这也是观众们所好奇的一点:
阿迈德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他变成现在这样?
甚至以圣战「殉道」而为荣的阿迈德
所有的这些心理层面的动因都被导演在一开始就省去了,观众们看到的阿迈德,仅是一系列行为的「执行者」。
换句话说,阿迈德就像是一个被某种无形的线牵制住的木偶人,他的一举一动是机械的、麻木的,甚至可以被预测。
对于这个背后操控阿迈德的「大手」——宗教,影片的背景匆匆一瞥地给予了交代;但是这双手和阿迈德中间那无数条隐形的线究竟是什么,影片却并没有作出更多的解释。
反复「虔诚」祈祷的阿迈德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去年影片在戛纳的首映口碑中,有不少的中差评。
不少评价认为:整部影片难以让观众「移情」,忽略了人物内心层面的刻画,观众很难走进阿迈德的内心。
戛纳首映结束后的部分前期评价
其实,如果你有看过达内兄弟以前的那些作品,就不难理解这部影片。
「移情」,从来就不是他们电影的主要目的。
因为「移情」会带来「共情」,而过分地「共情」可能又会滑向「滥情」的道德审判境地。
在他们的作品里,从来不缺的就是冷静克制的旁观视角。摄影机所承担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具备某种道德标尺的审判者,而更像是一个现实社会的观察者。
达内兄弟热爱描绘孩子或者青少年的故事。
「达内宇宙」里的青少年们,几乎都不是什么善良的天使,更像是某种善与恶的集合体。他们大都生活在底层,从中能够观照出整个社会的病态。
《一诺千金》(La promesse,1999)中的小男孩伊戈,在他的成长里,善和恶之间似乎缺乏一条明显的界限。
他一边要信守自己的诺言,另一边却要面临忤逆父亲意愿的风险。
《一诺千金》剧照
《罗塞塔》中穷困潦倒的罗塞塔,小小年纪却承担着本不属于她的重任。
在最低谷时遇到了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小男孩。然而在现实的无奈面前,她也不得不「牺牲掉」这个自己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只为了换取一份能够果腹的工作。
《罗塞塔》剧照
而在《单车少年》(Le gamin au vélo,2011)里,可怜的西里尔在被父亲无情地抛弃后,对旁人释出的善意满怀敌意。
他想方设法,甚至不惜刺伤一直照顾自己的陌生女子,也要去帮助另一个人实施他的邪恶计划。
《单车少年》中西里尔忧郁的眼神
甚至,让达内兄弟二度夺得金棕榈的那部电影《孩子》(L'enfant,2005)里,一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当上了父亲,殊不知这个年轻人的内心同样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孩子》中刚当上父亲的布鲁诺不过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成人世界的复杂往往需要强大的内心,披荆斩棘,才能在无数场艰苦战役中幸存下来。
而那些野蛮生长的孩子们,就像是一只只桀骜不驯的小兽,在生活的战场上,信奉着自己的处世法则,横冲直撞,遍体鳞伤,却依然努力地往前走着。
他们不需要其他人的理解,因为他们自然会反过来理解其他人。
因此,无论是技法还是主题上,《年轻的阿迈德》不过是达内兄弟对于自己过往作品的又一次再梳理和传承。
想要挣脱管教的阿迈德
随着情节的推进,影片很快就进入了阿迈德被送入少管所的段落。在这之前,我们唯一一次听到了台词里出现片名中的「题眼」:当阿迈德行刺失败去找他的伊玛目时,他第一次露出了紧张和害怕的神情。
他问道:「他们会把我关很久吗?」
「不会的,你还年轻,最多就一两个月。」
伊玛目的谎言仍然让阿迈德信以为真
「年轻」是阿迈德所拥有的特质,其实也是观众们得以暂时理解阿迈德的入口。
阿迈德声称自己「正在改变」
真正让阿迈德的内心世界开始动摇的,是农场主家女儿的出现。
爱情的降临一方面拷问着阿迈德的内心,另一方面又让他随时怀疑着自己的行为。
女孩的大胆示好,就像是给阿迈德平静的内心湖面里丢进去一颗小石子,激起了层层波澜。
这一幕也是全片中阿迈德唯一露出笑容的时候。面对女孩的表白,阿迈德的内心也难得柔软了起来
爱,最终会融化冰冷的阿迈德吗?
达内兄弟电影中一直都有的一个精妙之处——
从一个客观的「间离」视角出发,来冷静看待社会上所发生的一切,提出问题,思考问题。
然后把选择的权利交给观众。
这或许与两位导演们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有关,也和他们俩的创作轨迹有着重要的联系。
其实,两兄弟都不是学电影出身。哥哥让·皮埃尔·达内(Jean-Pierre Dardenne)1951年出生,大学学的是戏剧;而比哥哥小三岁的弟弟吕克.达内(Luc Dardenne)大学学的则是哲学。
达内兄弟生活的地方,是比利时瓦隆区的瑟兰,这是一个工业重镇,掌握着整个省矿产和冶金的经济命脉。
60年代,瓦隆区工人运动频发;到了七八十年代,比利时面临着重要的工业调整,很多社会问题接踵而至:工厂关闭、工人失业、空气污染、温饱治安等。
欧盟总部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所以身为比利时人的两兄弟,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带上了「全欧洲」的视
或许是青春期时期的所见多闻给躁动不安的兄弟俩奠定了未来的创作基础,他们对工人和底层人民的世界很感兴趣。
于是哥哥拍摄了一系列聚焦社会问题的纪录片,还在弟弟毕业后成立了他俩的第一家制片公司。
自那以后,他们始终将镜头对准那些普通的底层阶级,对准他们所在的城市瑟兰粗糙的庶民生活,去讲述他们的心酸和苦楚、社会上所发生的各种现实议题,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生活。
两兄弟早年的纪录片《莱翁·马齐的船在默兹河上的初次航行》,通过影像资料及采访回顾20年前的一次大罢工
在拍摄了60多部纪录片后,兄弟俩开始尝试其他形式的表达。
由于常年的纪录片拍摄经验,他们的作品里总是融入了纪录片的写实风格,同时又不乏剧情片的张力塑造,人物的困境总是以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被摆在现实面前,不仅让主角本身,同时也让观众们参与进整个话题的情境构建中。
1996年,他们拍摄了剧情片《一诺千金》。
这虽然不是他们的剧情长片处女作,却是第一部严格意义上让兄弟俩声名大噪的作品。在那时,兄弟俩就已经开始关注欧洲的非法移民的问题。
《一诺千金》让兄弟俩名声大噪
到了1999年,兄弟俩拍出了那部极具代表性的《罗塞塔》。
《罗塞塔》这部影片是兄弟俩第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直接捧回了一座金棕榈的奖杯,也让当时年仅18岁、第一次出演电影的小女主角艾米莉·德奎恩(Émilie Dequenne)拿回了一座最佳女主角的奖杯。
这部「一惨到底」的影片深刻地揭开了社会中的隐形伤疤,也让比利时政府意识到乡镇社会青少年失业问题的严重性。同年,比利时政府通过了一项《青年就业法案》,以此来保障青少年就业的合法权益。
由于影片所引发的巨大轰动,这项法案也被命名为「罗塞塔」。
《罗塞塔》就是一部「改变国家的电影」
对此,兄弟俩倒是看的很开。
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份内的事情,并没有要企图参与政治。弟弟吕克曾表示:「我们希望我们的电影能和人们对话,影响他们,但我们从未想过要改变世界。」
不过从那以后,兄弟俩的作品里总是难免地被打上「政治色彩」的烙印,作品里透露出的主题也总是与整个社会的各项议题息息相关。
六年后,他们的《孩子》再一次登顶金棕榈,也让达内兄弟成为第六位(对)进入「双金棕榈俱乐部」的导演。
饰演《孩子》中父亲一角的杰瑞米·雷乃(Jérémie Renier)和达内兄弟合作过多部作品
这部影片讲述了一个刚做了父亲的年轻人,不惜卖掉自己的孩子来换取钱财,之后又想要努力挽回自己错误的悲剧故事。
影片的结尾在人物的恸哭中戛然而止,这种处理也成了达内兄弟的标志性段落,并在他们日后的作品中时常出现。
《孩子》结尾处的痛哭,达内标志性的「戛然而止」式结尾
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达内兄弟一直以来都在拍摄同一种电影。
在他们的影像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到这对出身中产的左派老导演,他们自然流露出的某种对于社会的关怀以及深切的责任感。
兄弟俩所擅长的并不是展现生活中的极端情境,而是现实的某一处真实写照。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镜头就算始终站在人物内心「恶」的那一面,却也始终不忘给人留下一丝温存和善意,
达内兄弟是那种标准的好学生,「政治正确」到不会出错。但哪怕他们已经拍了这么多部作品,甚至都在讲述着某种相似的主题,我知道我也一定可以对他们保持期待。
因为,他们影片中,那朵盛开在罪恶土壤上的善意之花里,藏着这对老导演最本质最质朴的良心。
戛纳电影节上,达内兄弟和他们片中的「缪斯」: 安塔·多布罗西(Arta Dobroshi)《罗尔娜的沉默》(2008)
戛纳电影节上,达内兄弟和他们片中的「缪斯」: 塞西尔·德·弗朗斯(Cécile De France)《单车少年》(2011
戛纳电影节上,达内兄弟和他们片中的「缪斯」: 玛丽昂·歌迪亚(Marion Cotillard)《两天一夜》(2014)
戛纳电影节上,达内兄弟和他们片中的「缪斯」: 阿黛拉·哈内尔(Adèle Haenel)《无名女孩》(2016)
替别人发声不难,难的是一直替别人发声。
这就是这俩兄弟如此牛逼、如此受人尊重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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