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伞
雨伞和我
和心脏病
和秋天
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
雨们,说一些风凉话
嬉戏在圆圆的屋脊上
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即使是秋天,
即使是心脏病
也没有甚么歌子可唱
两只青蛙
夹在我的破鞋子里
我走一步,它们唱一下
即使是它们唱一下
我也没有什么可唱
我和雨伞
和没有什么歌子可唱
一九五六年六月
◎ 歌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金马看看去
那是昔日
骑上灰马看看去
那是明日
骑上白马看看去
那是恋
骑上黑马看看去
那是死
一九五七年二月六日读里尔克后临摹作
◎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 三色柱下
理发师们歌唱
总是这样的刈麦节
总是如此丰产的无穗的黑麦
总是于烟士披里纯的土壤之上
收割,收割
南方的小径通向耳朵
且也是一种园艺学
一种美
一种农村革命
一种不属于希腊的雕塑趣味
一九五八年一月四日
◎ 盐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四日
◎ 出发
我们已经开了船。在黄铜色的
朽或不朽的太阳下,
在根本没有所谓天使的风中,
海,蓝给它自己看。
齿隙间紧咬这
樯缆的影子。
到舵尾去看水漩中我们的十七岁。
且步完甲板上叹息的长度;在去日的
她用她底微笑为我铺就的毡上,
坐着,默想一个下午。
在哈瓦那今夜将举行某种暗杀!恫吓在
找寻门牌号码。灰蝠子绕着市政府的后廊飞
钢琴哀丽地旋出一把黑伞。
(多么可怜!她的睡眠,
在菊苣和野山楂之间。)
他们有着比最大集市还拥挤的
脸的日子
邮差的日子
街的日子
绝望和绝望和绝望的日子。
在那浩大的,终归沉没的泥土的船上
他们喧呶,用失去推理的眼睛的声音
他们握紧自己苎麻质的神经系统,而忘记了剪刀……
他们是
如此恰切地承受了
这个悲剧。
这使我欢愉。
我站在左舷,把领带交给风并且微笑。
一九五九年七月
◎ 给R. G.
在水滨有很多厚嘴唇的妇女
她们用可能分到的色彩
争吵着。而秋日推开钟面去另辟光荣,
自她们阴郁的发中。
此一无目的之微笑继续升高而停止了星星。
瓜果是摆在
构成的那一边。
这是午后的光的难忍的纠缠。
一只脚安排在野茴香上,另只脚
自河里窜落。
四壁间种植着眼睛,
一种闪光的田亩。
而剩下的半首歌仍噙在
斜倚着的
竖笛那里。
苍白的肉被逼作最初的顺从,
在仅仅属于一扇窗的
长方形的夜中。
那是漂亮的男子,漂亮的R.G.
美好的日子,朋友了无顾忌。
而死亡并非括弧,
那是漂亮的男子R.G.
一九五九年八月
写于与画家冯钟睿(R. G.)同住的房中
◎ C教授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领将继续支撑他底古典
每个早晨,以大战前的姿态打着领结
然后是手杖,鼻烟壶,然后外出
穿过校园依旧萌起早岁那种
成为一尊雕像的欲望
而吃菠菜是无用的
云的那边早经证实甚么也没有
当全部黑暗俯下身来搜查一盏灯
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
在晚夜,以繁星组成
一九六〇年八月二十六日
◎ 上校
那纯粹属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桥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
什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 故某省长
钟鸣七句时他的前额和崇高突然宣告崩溃
在由医生那里借来的夜中
在他悲哀而富贵的皮肤底下——
合唱终止。
◎ 战时
—— 一九四二洛阳
春季之后
烧夷弹把大街举起犹如一把扇子
在毁坏了的
紫檀木的椅子上
我母亲底硬的微笑不断上升遂成为一种纪念
细脚蜂营巢于七里祠里
我母亲半淹于去年
很多鸽灰色的死的中间
而当世界重复做着同一件事
她的肩膀是石造的
那夜在悔恨与瞌睡之间
一匹驴子竟夕哀鸣而一些兵士
走到窗下电杆木前展开他们的告示
石楠的繁叶深垂
据说是谁也没睡
而自始至终
他们的用意不外逼你去选一条河
去勉强找个收场
或写长长的信给外县你瘦小的女人
或惊骇一田荞麦
不过这些都已完成了
人民已倦于守望。而无论早晚你必得参与
草之建设。在死的营营声中。
甚至——
已无须天使
一九六二年五月一日
◎ 纪念T. H.
他们来时那件事差不多已经完全构成
是以他们就为他擦洗身子
为他换上新的衣裳
为他解除种种化学上之努力
月光照耀
河水奔流——
窗槛上几只药钵还有一些摆设
一辆汽车驰过 一个卖铃兰的叫喊
并无天使
他们把他抬出来往外走
他们穿过桥并把他放在巷子里
一个女人走过来哭而另一个开始摇他
阿尔及利亚沙漠之黄与亚得里亚海水之绿
米兰附近有伟大之风景
春天的杏树还有明天的诸种瘟疫
而时间已嫌太迟
在一堆发黄了的病历卡中
在一声比丝还细的喊声下
背向世界的
一张脸
作高速度降落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
为覃子豪先生逝世而写
◎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一九六四年四月
◎ 深渊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中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个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盲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语;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仅剩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付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骨灰,是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黏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什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什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叠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撬停在那里。
一九五九年五月
◎ 诗人简介
痖弦,1932年生,原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在故乡读小学、中学,1949年在湖南零陵参加国民党军队赴台湾,当时是通讯连上等兵。后考入政工干校习影剧,1954年毕业。擅长演话剧,曾在《国父传》中饰演孙中山,受到称誉。1951年开始写诗。1953年与张默、洛夫共同创办《创世纪》诗刊。195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痖弦诗抄》,同年发表诗作《深渊》。1966年赴美国爱荷华国际作家工作室研习,出版英文诗集《盐》。《痖弦诗抄》到1968年增加了新作,更名为《深渊》出版。1977年出版诗集《痖弦自选集》。1981年出版《痖弦诗集》,这部诗集又包容了《深渊》的几乎全部诗作。2016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了《痖弦诗集》。
1976年入美国威斯康辛大学,获硕士学位。曾先后担任《幼狮文艺》主编,文化大学、东吴大学副教授,现任《联合报》副刊主编,《联合文学》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