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的一个时间段,钟征每天作画。他当真作了魔。他长时间胃痛,我劝他趁赶场天买个热水袋,可以把胃和小肚子保护起来,在四合院已吃尽了苦头,变残了,尽量让我们的胃和肚子能够多正常运转几年。我说不管胃疼还是肚子疼,大部分情况属于寒气,他笑着回答我:“哈哈,我专业是临床医学的,白桦,你这样冒充老叫雀,就是长烟杆上挂只死耗子,在我的面前冒充打猎人了。”我承认自己班门弄斧,还是迫不得已劝他。想起钟征走路时膝关节会咔嚓响,大概骨质疏松,就忍不住劝他吃鸡什么的尽量把骨头嚼烂吃掉。
“难,太难了。”
“嚼烂骨头有什么难的。”
“牙齿不好。”他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玩意儿太难了。”
“艺术的道路,并不是苦熬就有收获。我现在想出去采风,白桦,你打算去不?”
钟征准备要研究岩石的纹理,看怎么画。
“你这是讲的废话!我当然想去。”
我头一天晚上也写了三千字左右,简直算得上七幅用文字写成的国画。钟征一边抽烟,听我读手稿。他接连夸了我五次,每回都只说一个字:“好!”我也听得出他是出自真心,使我深受感动。风光写得美极了。马房街居然有个姓张的独身老头总爱缠着向钟征求画,老头死活说他明白这些画的价值,只想挂两幅在家里。我就是觉得孤寡老头另有隐情。我那天恰好也在场,钟征跟老张哈哈笑,打麻糊眼。他说自己现在还远远没有达到那个水平,真挂出来,怕会笑掉别人大牙。窗口外有两只螳螂在调情,我区分不出来哪一只是凶残的母螳螂,哪只又是可能会倒大霉的公螳螂。钟征其实是不想给他画,那老头特别瘦,长得又丑,额角还有块疤。死老者接连眨巴眼睛不知道死活说,应该不会吧,他认为画得已经相当好,接着还一个劲儿说:“你画嘛,小钟,你觉得多少钱,我到时候给你。”他这番话明显就有几分暧昧了,我看老头满脸皱褶,倒抽口冷气。
那还是钟征没真正想害人的时候。钟征让我替他出个注意,怎么拒绝别人,我嘲笑这一老一少全他妈疯了。我出门去找地方屙屎,钟征马上脚跟脚出来,嘴凑在我耳朵边神经质地叫我说问老头要几个大洋。
“你赶快说!”他一颗唾沫星子飞出来。
“少扯疯了。”我骂,“你们疯了!”
“我不晓得,死张老者怎么像一只绿头苍蝇,会盯上我。居然找借口拿钱买画。”
他妈的,都是想吃花生米的大流氓。
“你现在用啥坐浴?”我突然问。
“扯什么二胡。”他骂了句。
“而且必须要单独用,才好杀菌。”
“我有个塑料脚盆。”钟征说。
“最好是要烧开水冷却,加孟酸甲。”
洗脚盆我们都知道会有真菌。
“我会没有你懂,真的奇了怪了。”
钟征只有一个塑料盆,但有两张毛巾。
那一次钟征说,有个他们读初中时高他几届的学长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两人过去就有交往——他是想暗示我什么呢——可见钟征对画画喜欢由来已久,并非是他在劳教所混得一地鸡毛才突发奇想。还对我说学长毕业后在哪里教书,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画寄了几张去请教,对方相当热情,回信说,想办个基础培训班,将来等钟征出去想招他过去教国画,充分肯定了他的天才。学长在的那个学校据说有三百多名学生愿意学画,就是太缺老师,学长忙不过来。钟征站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说,看来他必须得要下点苦功,再耽搁不行了。抓紧时间练习,等哪天回到社会(他从来不说正常社会)多一门手艺就多一条出路。
他换了个话题,估计看我不不能接得住:
“今天我读到本小说,实在太好看了。”
“书名叫啥?”我仰起脸问他。
“英国作者,《呼啸山庄》。”
“艾米丽•勃朗特写的。”我说,“我也是看得喘不过气来。有好几次,直接就想扑桌子上哭。好像我从前对你提到过。”
我和钟征早春时节爬山的那一次,依照他的说法,被当成是采风。我俩从早上9点钟一直爬到中午12点半终于到达了山顶,高处积雪,仍寒风刺骨。我俩出的汗打湿了两层内衣。回大队我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在距离金钟扑地五公里左右,我和钟征走完石梯子路——其实是条尽头路——随后钻了个三十多米后拐弯,立刻变得黑咕隆咚的大穿洞。打电筒(事先有准备)朝下坡走,出口在黑湾溪溪流边,距离河岸三丈高左右,有十几股绿松石色细流淙淙流淌出来。周围跳珠溅玉,有打碎了玻璃一样脆绷绷水花。尽管看不见,但能听见洞内瀑布哗哗水声。水面黏稠得好像是布满许多固体颗粒,见到那些坍塌巨石和树干上长满了厚厚苔藓,寄生石斛,绿来能够挤出水,植物与缓缓流水交相辉映。
“颜色真的是让人充满幻想。”我说。
这种地方真的不是一般人什么时候想来就能来。这里地形地貌其实和黄土高原有点儿类似,从上面看每座山头都非常平坦,但是等你走到平地边缘一看则是陡峭的悬崖。我俩猜测:这里恐怕以前就是湖泊,由于地壳抬升为陆地,因为出现断层,地壳内部无法挤压它成为褶皱山,所以维持了湖盆的模样,便形成高山台地。太阳出来后,这里的山上居然还会冒水气,简直如同仙境一样。我在麻布河龙口大队多年也见过无数美景,但见到这样漂亮的冰雪世界还是感到相当震撼。在洞口,蜘蛛网般地网罗着大量开放紫红色豆夹花,盘根错节,藤皮剥落,布满鱼鳞花纹的古老岩豆藤。钟征叫喊不得了啊,不得了,这个洞还存留着许多防御墙,在里头还发现熬制火药遗址和一些烂陶片。有一堵人工砌成三十米长转弯抹角、残垣断壁一样,米把高裸露的石头墙。钟征眼睛尖,他从乱石缝中拣出三块带凹槽暗纹陶片和三分之二个带月芽手柄细瓷象牙色水罐。我俩又研究讨论了十来分钟,猜不透其中关节。
反正,这地方藏着许多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包括战争,逃亡,以及凶杀故事。随岁月流失,波澜壮阔故事也已经消失在沉沉铁幕后面,那些人物的背影渐行渐远。通向城堡的道路两侧也都是悬崖绝壁,只能容一个人挤过去。洞内真的就像是个城堡。我们发现块骨头和锈掉大片铁马掌。里头还有更深的洞,听见传来片刻不停叮零当当、叮叮咚咚流水、滴岩浆的回声。
“你晓得这玩意儿是什么年代的不?”钟征转过头问我,他手上拿大半残破水罐。
他打算带回去将来带回家。他补充说:
“留个念想。”
“看不懂。”我冲他摇了摇头。
从前,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发现过。其实我俩一年前就知道这个洞口,我便不敢再往里头继续走,岔洞口多,洞子太深,太黑了,手电筒光作用不大。里面也太过份阴寒。一个岔洞风吹得呜呜呜响。听马房街的那些人说,这个踩水从来没人能够走到过尽头的洞名叫山魈洞,他们刚来那几年参加追逃时,洞内虽然从没见过山魈这种怪物——也只是半人半兽。但确实有数不清的蝙蝠。钟征还问我会不会是吸血蝙蝠,马房街那些人当然说不清楚。蝙蝠应该不杀人,但铺天盖地可以吓得死人。不知道这两年蝙蝠怎么越来越少,乃至快要绝迹。钟征想起,亲口说过这话那人就是家住马房街的单身老职工罗江浪,我知道,也就是杀害了三中队老队长刘英华儿子刘雨航的真凶。但施梅君又是怎么了解到真相的呢?孙迎春到底与他勾结没有?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他在全部案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临死之前施梅君为什么才想起揭发,他并且毫不犹豫,就把孙迎春扯进这个案子。事实上,罗江浪最后也是死在了山魈洞有怪叫声音的那个岔洞,尸检死于中毒,系谋杀。而他又是死于谁手呢?仅凭一面之词无法判断,而且已经是死无对证,我猜想应该不会把孙迎春抓起来。如果施梅君告发孙、罗两人的事实成立,那么在去年抓获并后来被枪毙、杀害刘雨航的“凶手”真的就有可能是替罪羊。钟征插在他们当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把孙迎春排除了后,钟征成为此案唯一活口。剧情扑朔迷离。我解教离开了龙口,对后面发生的事不清楚。
我想起那次钻山魈洞,两个人在里面,在迷宫中绕来绕去。钟征用手掌不停抚摸着砌墙的一块大理石,他僵硬地扭过头来问我:“白桦,你从来对秘密,对故事比我更感兴趣。关于那洞子,为什么会叫山魈洞,而不应该是叫蝙蝠洞才对吗!还有这些石头墙和城堡,有什么充满了血腥味历史大戏你问过教研室四个老古董没有?”
“大概就是说躲土匪。”我回答。
这种故事的谜底简单,一眼就能够看穿。
“我猜想也是!”钟征说。
一束紫蓝色的光柱从天窗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