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1940年的事吧。
1940年的战斗很频繁。敌人增兵华北,到平津保三角地带来,也有了一套办法,开始了军事"扫荡"。真叫山雨欲来风满楼。
日本的特务工作在全世界有名,大量的特务伸进根据地来了。首先对敌后根据地的研究工作,主要是针对的是地方党和群众的关系,敌人已对《论持久战》做了专门研究,从大量的材料里可以证明这点,要把军队、党和群众分开。反复不断地鱼鳞式拉网,梳篦拉网,像梳头似的对付冀中军区。主力集中到一个地方后,"铁壁合围"-﹣寻找你的主力作战。点线建立得很快,知道你的主力在什么地方。在部队内部,伪组织里,伪政府里,新民会内,基本上都有做情报的,一经发现,动作迅速。我们的锄奸政策要适应,这要引起重视。
我们在军事上,没有改变适应这种斗争形式,经常让敌人围上。
我们犯错误了。
这时,我被调到抗大学习了,这是1940年上半年。离开了部队一段,1941年回来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部队不断行军作战,伤亡也大。对锄奸工作和反谍报上,有一系列的"左"的错误。
军事上不断滅员,把民兵、区小队不断升级。县大队伤亡大了,区小队补,区小队伤亡大了,民兵补;一个队一个队地往上补,县大队给五纵队补。两个主力赛跑,逐步升级,没有游击队配合﹣﹣以霸县为例﹣﹣常常被敌人合围上。有如下的战斗:
二十七团的神堂战斗,这是1940年春天。关于这次战斗,也有人写了回忆录,可以查看。顶牛战,一打就是两天。敌人加强了炮兵,围住了不让走,就跟我们拼。杨政委负伤,眼被打瞎了,我们伤亡200多人。
三十二团打天庄子、郝庄子战斗,我二营损失很大。顶牛战顶着打到天黑,想转移,敌人不让你转移。村里也有攻势,他在四周点上火,他用老百姓的秫秸点着,一层火把到两层火把,夜间突围也就难了,我一个营基本上被打掉了。
这时,我已不在团里,是我后来听说的。
二十九团的马庄战斗。敌人把我们围在据点下边打,也损失不小;五纵队在霸县陈家柳一仗,也损失很大。
军队伤亡大,就补充。五纵队可以在下边补,主力部队靠扩军,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认真总结。阎立轩大胡子不断在武清一带补充兵员,他外号叫人贩子。他拉来了便编入主力部队。这里边有旧警察、兵混子、绿林,他们不干了跑回去,就抓,抓回来就处理,逼他们当了伪军。这是我们一些干部在政策上犯的错误。永清、固安、霸县、安次、武清最厉害,出了一万五千多伪军。
说说三联县。丛林中有土匪和流氓无产者,只想天下大乱,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好趁水摸鱼。这时出现了与部队游离不接受分区领导的若干黑队伍,重操旧业,以绑票为生。主力部队里,有的给敌人搞特务工作,可以锄掉,但"肃反"扩大化,杀了不少人,连长都觉得岌岌可危。
当时的生活相当艰苦,我们是规定三钱油,三钱盐。我们那司务长,还偷着吃肉,把肉放在袖子里吃。在这艰苦的环境下,朱占魁开始动摇。看行军的队伍,过去一眼看不到边儿,现在看断了。这把一切政策上的问题掩盖了。
1941年,敌人也开始挖沟。从铁路两边挖,每沟二丈七,挖深一丈五,有的把水都挖出来了。敌人是为了保护铁路,铁路上还有压道车,来回走,有机关枪,掷弹筒。他们从北平挖到良乡,挖到天津。我们破路也很难了。
燕京道和保定道中间的道挖起来了,挖通了就灌水,用大清河的水。这儿正是大清河根据地,就被封锁沟封锁起来了。
敌人还挖县界沟,每县与每县之间挖了沟。
这样部队就很难活动,主力军必须走。有时到白洋淀,有时到一分区易县、涞水、房山、定兴、徐水休息两天。没有主力了,光县大队就阻挡不了敌人挖大沟。这是1941年上半年。之后,敌人又有了发展:建伪政权,任命伪县长和伪乡长,摧毁了我们建的抗日县政府。敌人是对着八路军的一套来的,搞大乡保甲制和连坐制。如果邻居出了问题,一保都受连累,一保共担风险。
1941年上半年,主力很少回到大清河以东了。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进去一个团,敌人说合就给合上了。
32团跳过去,住到了容城县后台。这就是你的家乡啊。这一仗差点全部报销了哇。只剩下六个连。军区及时发现了,纠正这个错误,从五纵队补充了三十二团。
1941年,二十七团成了军区的警卫团,跟吕正操走了。
敌人见主力团转出去后,合围找不到主力团,便"剔抉清剿",细块分割,建伪保甲制,驻在那儿了。村界沟挖了以后,敌人驻在村里,剔抉,挖村里的党支部委员,搞掉我们的组织。这是十分残酷的年月。
从1940年下半年到1941年,政委换成了帅荣。这段时间,我们的主力部队进不去中心地区。日军长驱直入,搞县大队。他们长途奔袭,使县大队也不好行动。如果没有青纱帐,我们没有任何掩护的地方。
1941年春,吕正操司令员骑着大洋马,到了白洋淀的郭里口,准备到十分区。容城、定兴、安新,只剩下十分区这一块了。后来吕正操司令员转移到深武饶安。朱占魁在清苑县大李各庄(1941年4月5日)被日军俘虏。二十七团跟着军区活动。几个团在安新、任丘、文安几个县顺白洋淀活动。
1941年青纱帐起来之前,十分区党政军领导机关退出来了。投敌人的多了,县长被俘的也不少。伪军有一万四千多人,我们没有改变政策,也没有战术上的变化。这就叫十分区第一次变质,政权不是我们的了。
敌人在这里完成了他的"大东亚新秩序"的统治。军事上,伪军队建起来了,保安队每个县都有。大清河左岸上,五公里一个岗楼。三三制的防御。一日军带三个伪军,一个伪军带三个民夫。鸣锣击鼓,到处是火把,真叫鹰鹞难飞啊,一直到北平天津保定三角地带:容城,徐水,定兴边。安新还有一些县政府、区小队在活动,可以钻进苇塘里活动。扎在村里,就不敢动了。
永定河两岸,有李大卫带一个连、王光侠带一个连在土匪群中活动。李大卫是永清县韩村人,到了敌后;王光侠在霸县、永清、武清交界处活动,也回不来了。当时村有村界沟,县有县界沟,大清河也成了封锁线。
在这里,抗日家属门前都有红灯,受到监视。每个村都有土围子,有围村壕围起来,每晚都鸣锣击鼓,你从这村到那村去都不可能了。敌人建了孤立的岗楼,外边挖了沟,一个吊桥。一个岗楼,伪军一个班,日本人集中在大岗楼上。
敌人的经济政策是就地取材,搞棉花囤,玉米模范囤,雄县霸县边上,有小麦模范囤。敌人占领的这一年,他们收了不少粮食,他们要秋粮秋交,麦粮麦交。
我从抗大回来,离开大清河已经一年多了。
我先在十八团,三十三团,后九分区当参谋长。我是瞪着眼看着大清河北怎么变的。我总结了这一段的经验。我们靠近大清河北活动。周彪要我回十分区。朱占魁被俘,帅荣到九分区来了。
我当时在九分区,后听说要我回十分区,我对变质做了些研究。九分区的范围主要在白洋淀的周围,任丘、安新均属九分区,高阳也是九分区。十分区的部队也被逼到这儿活动,我和他们交谈,想总结一下变质的情况,因为九分区也面临这样的形势。
原来没有想到日军会对平原进行摧毁性的"扫荡"。
军区吕正操、程子华他们坚持平原游击战。这天,我去找帅荣、周彪、肖新槐、任志远几个人谈谈十分区的情况,因为我们都在那个地区活动。
敌人有了扫荡大清河的"经验",开始做"扫荡"八、七、九、六分区的准备。冈村宁次想来一次像对大清河北那样的"扫荡",原想他们会一块块地解决,用蚕食和鲸吞相结合之法,寻找我主力作战。没有想到"五一扫荡"来得这么快。我找他们四人谈了,以后就非常警惕了。我1941年冬天专门找军区领导吕正操、程子华、沙克谈了一次。
当时要让周彪任司令员,帅荣做政委,有消息说让我当参谋长,我当时想,如何参谋,应该怎么办?那时县区游击队基本上垮了,十纵队编成一分区教导队。我总结十分区的教训,提出如下几条:
我当时总结了四条,回忆录上写了点,至今认识还不统一。第一点,我提出统战基本政策中有很多"左"的政策,包括把人遣散;锄奸政策;杀伪军家属多;三级武装搞两个主力赛跑,三个主力团没有得到及时补充。周彪是"左"的政策的代表人物;他当时是政委,帅荣接他的职务时,他休整了一段。对此,程子华找我谈过话。十分区开辟时,我们在一块,处得比较好,他是老红军,这时是向老红军学习的过程。他第一次找我谈,为了争取朱占魁,周彪要和朱占魁的妹妹结婚。我没有离开前就说,我劝他不要和朱占魁的妹妹结婚,我说不要搞这个,主要是从思想上教育朱占魁。他说,军区首长和他谈过,他说,朱占魁如有此意,不要拒绝。1939年下半年,他正式结婚了。结婚后,朱占魁靠近周彪,周彪用此控制朱占魁。在军分区内部结合成朱周核心。杨雨民、王逸群等三任政治部主任都对此有看法,大都支持我。正是他结婚时,四大队叛变。四个大队编成三个团。四大队队长王禄祥投降了敌人,留下了一个营,他带走了两个营(一二营),他带着跑到固安县城里,他把连指导员、营教导员等逮捕,送到永清县了。王禄祥的叛变是"左"的政策的后果。这事,我和周彪谈了,有争论。在总结"左"的后果上,我说了此事,周彪不承认。后来朱占魁被俘了,不好多争。帅荣同意我的看法。平时我们学了辨证法,知道事务的变化主要是内因,主要找主观原因。可多少事都是从外因上找理由。这内因问题,我在此时提出,这是让我回十分区我必须提出的政策上的问题。
第二点,我提出从十分区退出来,一直没有改变军队活动的战术,这也是我们自己的原因。这主要是和肖新槐的争论:主力军打顶牛战硬拼,完全是靠热血,这不行。关于这一点,我和肖新槐争论得最多,一直到我当参谋长送肖新槐走。他走的当天,我们还争论了两个钟头。关于战术呆板问题,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我主张以连为单位活动(其实,连也不行,以后再说)。我们把一个个战斗都回忆了一下,总结了一下。他说:神堂战、胡芦集战、堂二里战,这些战斗,后来证明可以打嘛。我举了1940年下半年的四个团一块打,结果不行。我想用这例子说服他。他要走了,我们虽说有争论,但我还是以他为老师,我们还是恋恋不舍。我用一个排送他。
"我希望你用若干战例证明你是正确的。"这是我送别他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点,我和地委马载、杨英、赵雨民的争论。马是地委书记,杨是地委宣传部长,赵是地委组织部长。我上任前到地委去,他们认为退到大清河来是右。我在白洋淀的邸庄和他们谈十分区,他们的结论是右,是害怕,不敢回去了,军队也不敢回去,认为是右倾的结果。他们已不跟军队活动了。周彪、帅荣也是地委委员。地方和军队也不如后来一元化那么密切。地方报怨军队没有打好仗。
我认为,有右的情绪,是因为"左"的政策造成的后果。回大清河北以前的争论,军区知道了,让区党委解决。这时明确我要回去了。
1941年12月,在安平凤凰铺,军区召集十分区党政军负责人专门讨论十分区变质问题,让我参加,回去接肖新槐的职务。共开了七天。在九分区开七天会还没问题,军区在庄高头。会上争论了两天。我和二十九团领导提前有接触,他们也支持我的意见。争论两天后,区党委做了结论。罗玉川、金城、黄敬书记,周小舟,军区的吕正操,程子华等参加了会议。
结论是:十分区变质关键是"左"的政策造成的。要纠正"左"的政策:一、军队打硬仗,劣势的八路军对优势的日军,这是不行的。二、没有研究流氓无产者的特点是反复无常。黄敬说:游离于敌我之间,因为你"左",他会跑到敌人那儿去,所以产生了一万二千多伪军。三、如果十分区不改变群众负担的政策,仍实行内战时的政策,让地主富农负担过重,这是有害的。对根据地来说,必须贯彻中央的统一战线政策,不然连一些开明士绅也离开我们了。四、对敌人估计不足。敌人反复地鱼鳞拉网,铁壁合围,以为还有休息时间,其实是不停息的。
讨论了两天,在白洋淀休整。
1942年1月,我到了十分区。司令员是周彪,帅荣是政委,我是参谋长。我们在认识上好像是统一了,但参加会议时并没有在认识上真正统一起来。二三月,军队和地方上都学习文件,好统一思想认识。这是十地委的第一次争论。
"五一大扫荡"来了。
1942年5月,军队、地方上休整。没有像整风那样,还没有来得及把若干历史问题搞清楚,"扫荡"就来了,对各个分区均没有思想准备。这是1941年"扫荡"的重演,日军的做法已在其1941年的基础上发展了。第41师团、110师团和27师团等联合起来共五万多人在冈村宁次指挥下进行"扫荡",与对十分区的"扫荡"不完全一样,它发展了。日本军队从1938年增兵华北,在人民战争中,他们已承认陷入了持久战﹣-没有把八路军消灭。它在沧石路以北采取的进攻,有几个特点:
首先进来的是特务。从1941年下半年,敌人做了准备,把特务训练了以后,派入根据地,把小发报机也带进来。军事上,采用"牛刀子战术"。敌人知道你哪个分区在哪个地方,我们还是以团为单位活动,同路西不一样。北平到保定,重兵集团在北边的县,驻有大队以上的日军。沧石路是二十七师团,主要在天津、静海、沧州。
牛刀子战术是:五六十里公路,敌人确切知道,你哪个团在什么地方。敌人头一天下午出发,走半个白天加一个夜间,拂晓把团包围上,先让小部队同你接触。四面八方打信号枪,部队以为敌人数量大,马上集合走(军区反对打顶牛战)。一走,就脱离开村庄,敌人采取迂回包围,这样我们伤亡会很大。同"扫荡"十分区不同的是,敌人分进合击,百八十里地就插进来了。
敌人从外线进来和牛刀子战术结合分进合击,照着二三十个村子就来了。敌人从外边进来,一围就是十几公里的半径。这同一开始就拉网的十分区不同。二三十个村的合击,兵力很大,人家是几万多人的长距离分进合击。分进合击,加上铁壁合围,再进行拉网。没有一个团不被敌人拉网捉住的。
九分区的两个团,33团被打垮了,24团调出去了。
八分区司令员常德善、政委王远音牺牲。
七分区的十七团,也被敌人拉的大网拉上了。
六分区警备旅三个团,有两个团被打得差不多了,他早早地拉到路西去了。
日军改变了战术。驻屯清剿是为摧垮基础。现在它却主要在军事上干,就是寻找你的主力打仗。
七月,程子华去大军区了,聂总到了延安。当时确定主力外转。
区党委跟吕正操、周小舟他们一块行动。吕正操骑着大洋马到了大小刘庄。我在任丘鄞州西边的枣林庄、西大坞一带。吕正操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就几句话:"刘秉彦同志:我来你走。"当时周彪病了,到苇塘掩护治病;帅荣到了文安洼里。这里归八分区。我带着分区的三十七团、二十九团在白洋淀边,不敢到腹地去。
十分区部队没有在五一"扫荡"中受损失,说什么也不去腹地,我有经验了。此时,我们也还没有分散,我还带着两个团。二十七团目标大,不单独活动,经受了"五一大扫荡"。敌人挖了沟,吕正操他们出不去了,很不容易活动。我去见吕正操。吕问:"你怎么来了?"
我:"你来了,我不见面怎么行。看有什么任务?"
吕:"你给我留下一个营。"
当时日军反复拉网。叫鱼鳞拉网、梳篦拉网,反复进行。
我说:一个团送你,也得打两天才能出去。我们一个团分散在白洋淀四十二个村子里。你骑着大洋马,过不去。
吕正操一听,急了,说:不要送我,我自己走!
我说了十分区的情况证明我的话。我说,我给你二十七团,你往东,到津浦路,到渤海军区……然后到济南,往西走,奔太行,这么好走,二十七团跟着你。
周小舟非常同意。吕考虑之后说:就这么走吧。
他从任丘以北奔文安洼,顺津浦路往南走,一直走到沧州南边,到了张市(元氏县内),打了两天两夜,到涉县八路军总部去了。
吕正操走了以后,我在白洋淀当了"宋江"。
【刘秉彦(1915-1998)河北蠡县人。1931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4年后在北京大学学习,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后投笔从戎,献身抗日战争,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冀中人民自卫军独立第一团特派员,独立第一支队特派员,支队组织科科长,独立第一支队政治部主任,冀中军区第五军分区三十二团团长,冀中军区第九军分区副参谋长,第十军分区参谋长、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冀中军区第二纵队二旅旅长,冀中军区第二纵队参谋长,冀中军区第二十旅旅长,华北205师师长,参加指挥了解放保定、石家庄的战役,参加了平津战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华北军区防空军司令部参谋长、代司令员,军委防空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副院长,参加了抗美援朝。1960年后,任第三机械工业部副部长兼导弹总局局长,第七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第八机械工业部常务副部长、党组副书记,是中国航天事业的开拓者之一。1981年任中共河北省委书记,河北省代省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是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常务委员。1995年离休。是第一、五、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