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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门罗逝世:“一生都在写个人故事”

爱丽丝·门罗逝世:“一生都在写个人故事”

南方周末

2024-05-18 01:00发布于广东南方周末官方账号

爱丽丝·门罗逝世:“一生都在写个人故事”

爱丽丝·门罗(1931年7月10日-2024年5月13日),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视觉中国 图)

爱丽丝·门罗的50岁生日是在中国度过的。

1981年6月,应中国作家协会邀请,门罗作为加拿大作家代表团的一员,与其他作家一起访问中国。在广州参观时,恰逢她生日,一路陪同的中方工作人员,专门给门罗举办了生日晚宴。

回国后,门罗在散文《透过玉帘》中写下她的中国印象:“中国有那么多人,没有‘单独’一词。街上到处是人,白天黑夜。人流进房子,人流淌满街道……”这是与她生长的地方格外不同的景象,她一生居住的小镇只有三千人口。

门罗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小镇所在的安大略省度过的,包括死亡。据媒体报道,当地时间5月13日晚,爱丽丝·门罗在加拿大安大略省逝世,享年92岁。

出版商加拿大企鹅兰登书屋首席执行官克里斯汀·科克伦在网站上发表悼词,向门罗致敬,“爱丽丝·门罗是一位国宝级人物——一位具有巨大深度、同理心和人性的作家……爱丽丝的作品启发了无数作家,她的作品也在我们的文学景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接受媒体采访时,门罗曾坦言自己的故事创作“在现实中总能找到一些起点”,大多来自真实的生活,“一生都在写个人故事”。她的大部分作品以生活过的小镇为背景,用细腻深刻的方式讲述小镇上普通人的故事,力图呈现他们最真实的生存境遇,捕捉人物内心深处最不可捉摸的部分。

“她的作品有那种延展性,她会在里面留下许多声部的对话,也留下一些互相的镜面对照。你觉得她有很多没有说出来,但是可以意会到的地方,很丰富。”门罗研究者、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副研究员周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门罗的故事主角大多是女性,她的写作也被认为是女性主义文学书写的典范。但她并不刻意以此自居,“也许我写的故事让人们非常投入,也许是其中呈现的复杂性和生活,”她曾在采访中说,“我只希望它们是一本好书,我希望它们能打动人心。”

2013年,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写道,“你迟早会在她的故事里,与自己相遇。这是一场总能令你战栗,偶尔让你改变,却从不会击溃你的遭逢。”

“我结婚是为了能够写作”

从少女时期开始,门罗就一直与家务打交道。母亲的帕金森病初见症状时,她才14岁,身为长女,她不得不一边照料逐渐失去自理能力的母亲,一边承担起琐碎的家庭杂务,直到获得西安大略大学提供的全额奖学金,她才有机会改变生活方式。

她曾回忆,这辈子唯一不用做家务的日子是大学期间。也正是在这段时期,脱离繁重家务的门罗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影子的维度》。遗憾的是,那段时间太短了,只有两年,正好是西安大略大学为她提供全额奖学金的期限。

不过,命运总有不期而遇。在大学图书馆兼职时,门罗遇上第一任丈夫詹姆斯·门罗。与她的出身不同,詹姆斯·门罗出生于一个中上层家庭,经济条件较为优越。看到未婚妻窘迫的经济状况,詹姆斯·门罗决定提前毕业去工作,希望通过婚姻改善对方的生活境遇。

就这样,两人步入婚姻。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门罗回顾当初影响她结婚的部分原因,“我感觉自己当时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孩子——结婚的压力是那么大,你会觉得需要赶紧解决掉这个问题:好吧,我要结婚了,他们就不会再用这个事情来烦我了。然后,我就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的人生就会开始了。我觉得,我结婚是为了能够写作,为了能够安顿下来,让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重要的事情上”。

她成了一位家庭主妇。尽管丈夫支持她写作,但繁重的家务依旧牢牢地将她网入其中,不同于少女时期,这次,她要照顾的还有孩子。婚后,她与丈夫先后生下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出生不久便不幸夭折。

门罗的写作通常夹杂在孩子和家务的间隙中。女儿们学龄前,门罗在她们午睡期间写作,从下午一点到三点。孩子大了以后,她的写作时间则挑在她们上学后。一家人还住在北温哥华时,除了孩子和家务,门罗还需要应付许多非正式聚会。

在那些场合,主妇们聚在一起,围绕的话题无非是些家长里短,例如经常争论用什么方式吸尘或是清洁绒毛玩具。门罗难以适应这样的氛围,“那里更加狭隘和压抑。好多事情是被禁止的——比如认真地探讨些什么。你的生活被严密安排好了,包括一系列被认可的消遣方式、被允许发表的意见,还有被大家接受的作为一个女人的行为方式”。

她几乎找不到可以自处的机会,“我都快被弄疯了”,在一次采访中,她这么形容当时的感受。还只有大女儿时,门罗将她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走到好几公里以外,来避免参加那些聚会,“我是如此痛恨那个社区,以至于从未能把它写出来”。

“这个时候她就是一个完全的家庭主妇,她还要在孩子那么小的情况下坚持写作,这真的是要有绝对的热爱和意志力。”周怡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1961年,门罗在小杂志上发表了一些故事,《温哥华太阳报》关注并刊登了一篇关于她的文章,题为“家庭主妇抽空写短篇小说”。2002年,门罗的女儿出版回忆录《母亲与女儿的生活:在爱丽丝·门罗陪伴下长大》,在书中,她回忆起母亲如何“在洗衣房里写作,她的打字机周围有洗衣机、烘干机和熨衣板。事实上,她几乎可以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写作”。

美国女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曾在《最好的决定》一书中谈到,“对文学事业持有热望的年轻女性都无法忽视一个既定事实:在文学上最有成就的女作家们——比如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弗吉尼亚·伍尔夫——都没有孩子”。门罗是个例外。孩子并未影响她的文学成就,她坦承自己没有在孩子尚小的时候多陪伴他们,哪怕女儿爬到身边,她也只会用一只手拍拍她,另一只手继续打字。

1963年,门罗与丈夫移居维多利亚,在当地开了家“门罗书店”,有段时期,书店成为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开张那天,他们赚了175加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之后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新挣到这么多钱。

门罗总是坐在书桌后面帮大家找书,当然也干其他杂事。店里经常只有她一个人,偶尔有人光顾,尤其在晚上,买书的同时和她聊聊书。后来回忆起这段经历,门罗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在这以前,我仅仅是个家庭主妇,所有时间都待在家里,我也是个作家。这可是个与世界接轨的绝好机会。”

后来,门罗不用每天去书店上班,她会在家里写到家里人回家吃午饭,等他们吃完午饭离开后继续写,直到下午两点半,喝上一杯咖啡,她就开始做家务,争取在晚饭前把事情做完。

写第二本书《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时,门罗同时要照顾四个孩子——她女儿的一个朋友和她们一起住,每周还要在书店帮两天忙。她曾试过一直写到凌晨一点,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那时候她三十多岁,已经想到死亡,她担心自己会心脏病发而死,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自己死了,也写出了这么多页东西,读者会明白这个故事如何发展,也算稍有安慰。

“那是一种绝望……绝望的竞赛。”她说。

爱丽丝·门罗逝世:“一生都在写个人故事”

门罗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小镇里度过,笔下的世界也大多是小镇生活。(视觉中国 图)

“这里有属于我的语言”

1931年,门罗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温厄姆镇,家中以饲养狐狸和家禽为业。她家处在小镇边缘,距离镇上的学校有三公里路程。每天,她都要独自行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一路的景色也逐渐由僻静过渡到热闹。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不免产生一种“局外人”的感受。

上学的路途漫长,门罗边走边编故事来打发时间。这项技能或许从她最早听到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时就已无师自通,当时她听完故事,立刻走出屋子,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给小美人鱼编了一个美满的结局。等她长大一些,故事便越来越多是自己的经历了。

十几岁的女孩,自然渴望离开小镇,在照料母亲身体之余,门罗也在为争取大学奖学金而努力学习。好在结果不负众望,她顺利上了大学,去了安大略省伦敦市,之后跟第一任丈夫结婚、生子,婚后的居住地也从温哥华换到维多利亚,小镇生活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直到她离婚、再婚。第二任丈夫格里·弗莱姆林是比她大七岁的校友,在校期间,门罗很迷恋他,不过并未获得对方关注。直到后来,对方给她写了一封信,赞赏她的写作,将她比作契诃夫,又主动到安大略省找她,他们才在一起。

这次婚后,门罗跟弗莱姆林回到安大略省的克林顿镇。这是一个大约只有三千居民的小镇,此后门罗的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这里。事实上,克林顿镇距离她的出生地温厄姆镇不到20英里。

在此之前的1972年冬天,门罗曾回家探望病重的父亲。在羊圈中帮忙添草料时,她突然意识到,离开家乡后的这二十多年就像一场梦,她的心其实从未离开过家乡,也从未离开过温厄姆镇。

而现在,她离温厄姆镇非常近,他们住在弗莱姆林出生的房子里。“这里的风景对我们俩来说都太重要了,我们有这个共同之处真是非常棒……我无法以同样的感情拥有其他任何的一片风景,一个乡村,一片湖泊或是一个小镇。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了。”在一次采访中,门罗这样说。

“当她回到家时,她发现这就是她的世界,这个世界将影响她余生的写作。”门罗的编辑道格拉斯·吉布森说,从那时起,“她就把自己的生命倾注在她的故事中”。

周怡解读门罗早期离开小镇的渴望,“小镇的生活可以想象出来,是比较单调、压抑、窒息,有很多的道德规范。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好处于那种对外界非常好奇、自我意识开始萌发的时候,她很渴望去外面的世界。”

在她看来,“小镇居于乡村和城市中间,有一种空间上的边缘感”。门罗的很多作品有自传特色,写的是小镇里的边缘感,例如小镇边缘某条路尽头的房子是主人公的家,这是她书里会反复出现的一类住址,她的作品中也经常描绘主人公与城市或乡村亲戚之间互相拜访。

她的书里还会常常出现一类出身小镇、靠奖学金上大学的女性,称作“奖学金女孩”。周怡介绍,这个概念最早是由英国学者理查德·霍加特提出的,不过他讲的是“奖学金男孩”,两者情况其实差不多,“这个群体有一种很显著的矛盾,既希望保留原有阶级的根,又介意自己的背景,渴望与劳动阶级原本的群居属性分道扬镳”。

就像门罗,或是她笔下的很多女性,她们有很多人生理想,但在日常生活中又受到现实环境的制约。“在门罗小说里面,你可以看到人性各种的复杂面,和她们自身的矛盾状态。”周怡说。

《你以为你是谁?》这本短篇集记录了小镇女孩露丝离家求学、结婚生子、中年回到出生之地的一个个重要时刻,叙写了一个女性不断出走的一生。译者邓若虚也出生在一个小镇上,直到上大学才离开,之后在大城市生活了大约十二年,又回归小镇。

“过去很想到外面看看是什么样子,之后回来,会感觉小镇是这么丰富。”邓若虚理解为何小镇会成为门罗笔下反复出现的背景。在一次采访中,门罗也曾谈到,“当你住在一个小镇的时候,你会听到更多的事情,关于各色人等;在城市,你主要是听到和你类似的人们的故事”。

“小镇是一个更加紧凑的世界,它能够看到更多东西,所以它也更有代表性,可以表达逃离、自我探寻的主题。”邓若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也是她在门罗作品中不断产生共鸣的地方。

她认为书名“你以为你是谁?”有两重含义,一是外界对自己的质疑,二是对自己内在的探寻。“她不只在写女性,其实我觉得她写的是每个人寻找的那个东西,大主题是逃离,但写的是‘自我’两个字。”邓若虚解读。

在门罗位于克林顿镇的家中,二楼处有一个绝佳的地方,可以越过铁轨,望到远处的田野,那是她许多作品的来源。“我对砖房、倒塌的谷仓、拖车停车场、沉重的老教堂、沃尔玛和加拿大轮胎公司感到更为沉迷,这里有属于我的语言。”她说。

美国的南方作家是最早一批让她感动的作家群体,他们向她证明,小镇和乡下人也可以进入文学视野,而这些正是她非常熟悉的生活。“很多人问我,你为什么不想拓宽你的画布,它太狭窄了,一切都设置在你长大的地方。”她说,他们的说辞不是太“女性化”,而是太“个人”,似乎门罗的写作早应超出这个范围。

“我认为这很多是废话,但我仍然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写呢?”门罗反问。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嘉迪

责编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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