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冯连伟散文丨铁锅

作者:真言贞语
冯连伟散文丨铁锅

铁锅

文/冯连伟

当舌尖上的中国讲述历经7道冷锻、5道热锻、18遍火候、1000度高温、敲打36000下直到锅如明镜才锻造出一口章丘铁锅时,我才知道我们中国锻造一口铁锅还有如此神奇的工艺,也勾起了我对铁锅的记忆。

对出生于农村的孩子来说,从记事起就会对锅屋里的那口铁锅刻下深深的烙印。因为,那口铁锅对一个孩子来说意义太重大了,重大到和他的生命和他的成长和他的喜怒哀乐都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当娘每天早中晚按时点上柴草拉动风箱让铁锅给一家老小做干饭做稀饭有吃的有喝的日子里,孩子们的肚子就不会饥肠辘辘,就会正常生长就不会面黄肌瘦就不会被饿得四肢无力面浮腿肿;当娘无法从铁锅里盛出一盆让老的少的解饿的糊豆的时候,日子也就逼得老的愁少的哭遮天蔽日乌云压顶了。

在我的故乡,做饭的地方不叫“厨房”,我们都是叫“锅屋”。尽管“厨房”和“锅屋”都是做饭的地方,但我的理解所指的侧重点还是不同的,我的父老乡亲口中的“锅屋”,所指很明确,给那口铁锅建个小房子,这口铁锅在一个家庭在人的一生中那么重要,是要给它盖间屋的。因为有了铁锅,才有了“锅屋”,才有了正常的生活,才有了一日三餐,吃饱了才有欢乐,才有了下地干活的力气。

我小的时候对锅的概念非常简单。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锅,这就是铁锅。如果说有不同的话,那就是铁锅也有大有小,从娘的口中我知道有五印锅六印锅小的还有三印锅,最大的据说是十二印锅,我一直没考证娘口中的“印”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尺寸,但我的乡亲不仅对铁锅的大小用“印”来描述,对烙煎饼的鏊子也是用“印”来描述大小的,如八印鏊子、六印鏊子等等。

铁锅都是安放在灶台上的,我的故乡的锅屋的布局都是相似的,穷人家和富人家的锅屋不同的只是垒的灶台用的是黄土的还是砖石的,锅屋是草棚的还是不亚于穷人家的堂屋一样门窗齐全的房子。家家户户的锅屋里都有大铁锅和小铁锅,灶台一侧都有一个风箱。用铁锅做饭的时候,我们主要用的是柴草,所以家家户户的门前或空院里都有一个柴草垛。现在有的饭店又打出了“地锅鸡”的招牌,其中一定要标明炒鸡的锅是铁锅,烧火的原料是木柴,其实我小的时候只是一年到头没有炒鸡的机会,如果有现在这个经济条件的话,随时可以吃到“地锅鸡”的。

我家的起家是从一间半草屋和半口铁锅开始的。我爹两岁丧父三岁失母,他和我的大伯大姑都是我的老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我爹很小的时候就和我的大伯分家自立门户,分到的财产就是村子最东侧的一间半草屋和半口铁锅,屋后就是村子的围墙的东门和大街。我爹自己开始做饭的时候就是用这半口铁锅熬的穇子糊豆喝,到我都记事的时候,村里的乡亲们喊我爹的时候都还不叫他的名字,有的喊他“二黄叔”,有的喊他“二黄哥”,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就是因为我爹小时候没的吃,饥一顿饱一顿的,天天让大家看到的都是面黄肌瘦的,我爹按农村的习惯排行是老二,就给我爹起了个外号“二黄”,这一叫就是几十年,到我都有了儿子回村里的时候,还听到了“二黄叔都有孙子了。”

锅屋里的铁锅一般一口大的是做主食用的,做糊豆蒸干饭贴饼子蒸馒头;还有一口小铁锅是炒菜用的。那时多数农户家里都要喂头小猪,经常要用铁锅煮猪食,煮完了猪食是要把铁锅刷干净的,比平时做完饭后刷锅还要下功夫。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娘到姥姥家了,我自己在家里想着表现一下,让娘回来好好表扬我一下,用铁铲子在锅底上铲过来戗过去的,结果把锅底让我铲出个窟窿来,我舀上一瓢水倒进锅里,一下子都漏进了炉膛里,吓得我“哇哇”大哭,娘回来后知道了,忙得给我擦泪,又把我揽到怀里,安慰我说:“咱这个锅用了多少年了,你刚出生的时候咱就使这个锅了,到了该换新的时候了,明天咱就买一口新锅。”

其实,新铁锅“开锅”还是很讲究的。无论富穷,买了新铁锅准备“开锅”的,都要准备好一块生肥猪肉。给新铁锅“开锅”时,要将新铁锅用流动热水洗干净擦干水放到灶上,先用中小火烘干;然后用生肥猪肉像“肥皂”一样,在锅内壁上从内圈到外圈不停地擦拭,使溢出的油脂均匀地布满整个铁锅;随着不停地擦拭,锅内溢出的熔化黑猪油越来越多,“肥皂”也会变黑变小,这时把铁锅从灶上移下来,倒去黑猪油,重新用热水净锅揩干,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过程,来回重复三四次,直至生肥猪肉不再变黑,用热水冲洗干净擦干水分置于灶上烘干,“开锅”大功告成。

农村人对铁锅是很看重的,故乡至今还有“温锅”的习俗。“温锅”是在新房落成后,乔迁或兄弟分家一方迁进新宅者,都要邀请亲戚朋友前来认识新家门,亲友、邻居携带礼品前去祝贺,主人设宴款待来贺的宾客。我的故乡“温锅”的礼品必备的是一个一二十斤重的板泉大锅饼,一般好事成双讲究吉利,都要带两个大锅饼,其他的猪肉、粉皮、粉条、酒、鞭炮等等,乔迁新居的主人家也是像过年一般,放鞭放炮,热闹非凡。

铁锅在农村也会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中。当父母的准备让儿子单过的时候,首要的是要给儿子准备两口铁锅,一盘石磨一个铁鏊子,这都是上推几十年让一个家庭正常生活必备的用品。

其实铁锅在中国人的生存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

我曾读过一个背着大铁锅的女红军长征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叫贾德福,是红四方面军妇女工兵营里炊事班班长,由于她对年纪小的战士们特别爱护,日子久了,大家在不知不觉中就把她的辈分抬上去了,都喊她“贾婆婆”,其实她当时只有二十七八岁。“贾婆婆”是背上几十斤的食物和一口大铁锅踏上漫漫长征路的,渡过嘉陵江,走在剑阁古道,从崖上凿出来的小路,上是望不到顶的峭壁,下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又逢阴雨连绵,脚下路滑,稍不小心掉下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加之头顶上敌机不断地轰炸、扫射,这时贾德福背着大铁锅真有点不堪重负了,一路上她总是掉在队伍的最后。为此,大家要抢她的锅背,她却打趣地说:“背着这个锅好处可多着咧!像背了乌龟壳,又落不到雨,又落不到鸡(飞机)蛋!”两翻雪山,三过草地,走在最后的永远是贾德福。可是,一次惨烈的战斗过后,贾德福的那口大铁锅下,血殷殷地流着,她的生命悲壮地定格在这口铁锅下。

我娘始终对铁锅情有独钟。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随着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温饱问题不仅解决了,而且农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住房条件也在不断地改善,锅屋也不再是原来的茅草棚,我们给娘也备上了煤气灶,买上了高压锅不粘锅,但娘依然让我们在锅屋里给她支上灶台安上铁锅,在她的影响下,我的在农村生活的大姐二姐二哥家里都还保留着传统的铁锅灶台,而且主要做饭厨具都还是用铁锅,我每次到姐姐家吃饭,姐姐们总是自豪地说:“用柴火铁锅煮的羊肉汤好喝吧?”“用铁锅花生油炒的鸡香吧?”……

铁锅做饭,天天乐呵。现在在城里生活是很难吃上铁锅做的饭菜了,但当年娘用铁锅做饭的记忆却依然非常清晰。

哦,铁锅。

冯连伟散文丨铁锅

【作者简介】冯连伟(男),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齐鲁青未了签约作家,荣获吴伯箫散文奖、刘勰散文奖、沂蒙精神文学奖等全国散文奖。著有《静水深流》《真水无香》《似水流年》《掬水留香》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