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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荒野吧,因为人类的时间体系在那里毫无用处

作者:一里夫人
去荒野吧,因为人类的时间体系在那里毫无用处

前一阵子,“公园二十分钟效应”非常流行:哪怕不做运动,只是每天在公园待上二十分钟,也能让人感到快乐。网友们纷纷实践——据说,那段时间写字楼下的小公园里,每一把长椅上都坐着一个趁着午休躲出来发呆的打工人。

不过,公园总有看腻的一天,不能被“附近”满足的人们将目光转向了能够更长时间接近自然的方式:徒步。而不久前刚从“每个景点都有一亿人”的五一假期渡劫归来的人们也纷纷表示,自己已经进入旅行的next level:city walk,不要city,只要walk。

既然如此,不妨读一读爱德华·斯坦福旅行文学奖得主罗伯特·麦克法伦的行走文学,来一次荒野中的“云旅行”,感受大自然的治愈力量。

01

在荒野中旅行

修士们曾于荒野中穿行、迁徙,寻找一个个不知名的目的地。他们的行迹,为我那份“荒野地图”的绘制提供了先例。

从恩利岛回来之后,我又为后续旅行找到了另一条线索——一部写于十四世纪的爱尔兰传奇长诗,题为Buile Suibhne,多译作《迷途的斯威尼》或《斯威尼,异乡人》。

故事是这样的:阿尔斯特王斯威尼冒犯了一位基督教教士,因此被施以诅咒。斯威尼被变为一只“只属于天空的生物”,在爱尔兰和苏格兰西部的荒野中生存。他活得像一只游荡的鸟——一只游隼,远离人境,寻访一切他能找到的偏远之地。

诗中写道,当教士的诅咒降于斯威尼时,他突然对所有“已知之地”生出一股厌倦,他开始做梦,梦到向陌生地方的迁徙。

就这样,他开始了漫长的浪游。

他走过高山与荒原,穿过峡谷与密林,常春藤和杜松的枝叶扫过他的肩膀,山坡的鹅卵石在他脚下吱嘎作响。冷霜如星,风雪漫天,他涉水渡过河口,翻越没有遮蔽的小山,直到全身被发黑的冰霜包裹。顺流,溯游,从一个池塘游到另一个池塘,在狼群中度过寒冬的时节。

去荒野吧,因为人类的时间体系在那里毫无用处

他还给自己准备了藏身的巢穴,有的在松软的沼泽地,有的在大树树根的一角,还有的在瀑布旁。尽管环境恶劣,斯威尼却在苦难中寻得了美,对于荒野中天时与气候的韵律,他已懂得如何去欣赏。

我找到两张大比例地图,尽可能在图上标出斯威尼的行迹,并仔细研究诗中出现的地名,试图确定它们如今的位置或对应的地点。达-艾里、阿尔金峡谷、克隆基尔、艾尔萨岩岛、鸟游滩、密斯山、艾高峰、艾莱岛……这些名字共同构成了一首野性之诗。

但如今,斯威尼足迹所至之处已有许多湮没于历史,不复存在;另一些也不再是曾经的荒野—那些土地上,有道路穿过,有城市建起。

尽管已沧海桑田,斯威尼的旅途以及这首长诗的世界观依然令人震撼。

我在斯威尼的所有落脚点上都钉了图钉,再用白线把各个图钉相连。很快,一幅参差纵横的棉线图出现了,这图标记出了他的旅程。

斯威尼在荒野中旅行,在野外过冬,幕天席地,这一切都吸引着我,启发着我。还有一点让我对他产生了亲近感:他在野外,也曾渴望一张床、一顿热腾腾的饭和一个柔软的枕头。说来羞愧,我对这些渴望深感共鸣。

斯威尼游历过许多地方,其中最神奇也最怪异的,是博尔凯恩山谷。

我遍寻当代文献记录,都找不到这个山谷的踪迹,但它的特征却在诗里描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座失落的山谷,两侧山壁非常陡峭,“谷间多风,回音不绝”。清溪中生长着一丛丛水田芥,坚实的河岸上覆盖着茂盛的苔藓。河岸宽阔,足以躺人。

我正遐想着博尔凯恩山谷的样貌,突然回忆起自己去过的最奇特的山谷—位于斯凯岛大西洋沿岸的科鲁什克山谷。于是我想,不如就将它作为下次旅行的目的地吧。

我将从一个火成岩岛的西海岸出发,去往另一个火成岩岛——从恩利,到斯凯。

02

荒野世界

冰川和高山总是能震慑人心、激发想象,这一点已经深入人心。但是,峡谷、沟壑和深涧也同样撼动心灵、重塑思想,世间对此却鲜有记载。

峡谷有多种类型,其中最吸引人的是“隐谷”(sanctuary)。

这种峡谷通常位置隐蔽,四面有高地或水体环绕,独具魅力,仿佛一个失落的世界,或一座秘密花园。越山口,登山脊,前方的地面突然在脚下沉落,出现了一个禁忌和封闭的世界,这一切往往令踏入其中的旅行者兴奋难抑。

位于喜马拉雅山的安纳普尔纳峰峡谷和楠达德维峰峡谷,以及坦桑尼亚的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峡谷,都堪称世界最著名的隐谷。西方探险笔记对这些地方多有记述,字里行间流露出探险者初入此地的震撼与恐惧。

大不列颠和爱尔兰也有这样的峡谷,尽管它们在规模上与前述的亚洲和非洲峡谷无法相提并论,但我认为它们的魅力并不逊色。在埃克斯穆尔谷区、门迪普丘陵、约克郡谷地和莫法特附近的鬼怨谷一带,都有这样的隐谷。

一位表亲曾经告诉我,在苏格兰西北部的阿辛特地区,有一个位置偏僻的无名小隐谷。他说,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在一块悬石下方露宿,看到一群赤鹿在成年牡鹿的带领下进入了峡谷。看到人类出现,这群鹿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受到干扰。

科河谷西河口附近有一片广阔且地势复杂的山脉,即比安山脉。在比安山脉第一和第二山嘴之间有一个山谷,人称“失落之谷”。这个山谷三面由比安山的黑色岩壁环绕,第四面则具备双重屏障,一重是在谷口形成封锁的岩滑堆,另一重是每逢涨水期便无法跨越的科河。

一九三九年冬末,W. H. 默里为了尝试新的比安山攀登路线,无意间进入了失落之谷。在他面前,地面上积了一英尺厚的雪,洁白无瑕的积雪令山谷更加凄清、更加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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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里写道,在这里,“人很容易静下来”,人的心也“自然而然地往上升”。进入这个山谷,“就如同抵达北极,人类文明的一切景象、一切声音,都不复存在了”。

在所有峡谷之中,最为壮观的隐谷还数科鲁什克。它位于斯凯岛西南岸,谷内抱拥湖泊。

科鲁什克来自盖尔语Coir'uisge,意思是“盛水的巨锅”。科鲁什克山谷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与世隔绝之地,此处三面环山,唯一的开口是面向大西洋的斯卡瓦伊格湖。

其周围的山名为黑库林,在不列颠所有山脉中,它们最冷峻,最具哥特风格。库林山有五千五百万年历史,曾是古火山的源头,经过岁月侵蚀,如今已成为一片绵延六英里的矮山,遍地是玄武岩和辉长岩的碎片。

要想徒步进入科鲁什克峡谷,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翻过库林山险峻的山口,要么沿漫长的斯卡瓦伊格湖岸而行,后者需要穿越斯特里峰险要的阶梯,那是一块倾斜的平台,山岩表面覆盖着冰雪,十分光滑,延伸出岸二十英尺,下方就是斯卡瓦伊格翠绿的湖水。

科鲁什克峡谷并非无法接近,但它的确有重重防守,因而能遗世独立,独具风貌。

科鲁什克有自己的天气,有独属于它的天空和云朵。峡谷里的光也变幻莫测,天光流转,峡谷两侧的岩石便随之频频变色。阴天时是暗灰色,正午时是太妃糖色,傍晚时是肝红色,雨天和晴天时则显出金属色泽。

科鲁什克峡谷的中心是科鲁什克湖,清凉的河水从山脊汩汩流下,灌注其中。湖水的颜色也是变幻不定的,人从不同的视角望去,湖面便映出不同的颜色:自湖侧看去,水色漆黑;自山峦望去,水色碧蓝;自湖中看去,水色焦棕。

在与库林山脊隔湖相望的克雷克凹地也有不少深潭,水面下隐没着一座座石拱。到了夏天,人们可以潜入水里,在这些石拱间游泳,将整个人浸没在碧蓝的水光中。

长久以来,科鲁什克的某些形态和特性一直是荒野故事的魅力所在。

一九三六年,默里第一次到达科鲁什克谷地时,发现“自己的荒野之梦竟在荒野的现实面前相形见绌”。

沃尔特·司各特,这位加里东地区荒野世界的代言人,在一八一四年探访了科鲁什克,他是这样描述的:这是一片“黑暗,阴郁,蛮荒,诡异,冷峻”的土地。这样一句总结,从司各特口中说出来,便激发了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运动。

再之后,一批又一批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家、作家和探险家历经辛苦,相继来到此地。他们的队伍往往多达数百人,一行人或是徒步,或是乘船,路上常常遭遇暴风骤雨、蚊虫叮咬。休息时,他们就住在帐篷里、山洞里,或是斯卡瓦伊格湖上停泊的船里。

这些唯美主义者忍受种种艰辛,就是为了欣赏这里的风貌,多么奇怪的一群人!

他们之中就包括一头红发的维多利亚诗人阿尔杰农·斯温伯恩和J. M. W. 透纳。透纳在一八三一年曾到此探访司各特所描述的荒野,还在创作一幅画时差点失足丧命。在那幅画里,库林山的山峰呈细长的纺锤形,山体不像岩石构成的,倒像是经过打发的蛋清。

03

一片被清空的土地

八月的一天,天气酷热,我和我的老朋友理查德沿着斯卡瓦伊格湖的湖岸一路北上,来到了科鲁什克。理查德是我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这些年来,我们一起爬了几百座山。

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了好几个小时,这条路紧贴着湖岸向远处延伸,仿佛一条剪裁整齐的裙边。大西洋一直在我们左侧,随着时间推移,日头渐沉,海水慢慢地变成了黄铜色。

去荒野吧,因为人类的时间体系在那里毫无用处

鸬鹚在各处岩石上栖息,凝望着大海。有些鸬鹚站立不动,双翅张开,在阳光和海风中晾干自己的身体,仿佛一副副铁质十字架。泡沫是书写纸一般的乳白色,一团团的,在石头间聚集。

沿小径走了四英里后,我们穿过一片二百码长的小森林,林子里的树没有一棵超过十英尺高。在自西侧海域而来的向陆风持续不断的吹拂下,这些树全部向东弯曲,和它们脚下的陆地以同样的角度倾斜。我们只好弯腰侧身,从树枝和山坡之间的狭小缝隙中穿过。

斯凯岛上的树越来越稀少了,人也如此。十九世纪斯凯岛上土地所有者对其他居民的驱逐导致人口骤减,几世纪前的焚烧和砍伐则毁掉了大部分林地。

现存最早的关于斯凯岛的文献可追溯到一五四九年,其中有一段描述说,这个岛上有“许多树木,许多森林,许多野鹿”。而如今,过去那个草木繁茂的岛已不复存在,仅剩下那些地处偏远的古老小径还留有淡淡的痕迹,其中一些小径最初是由林木工人踩出来的。

斯凯岛以荒凉闻名其实是近来才有的事,它的荒凉诉说了一段悲伤的过往。正如苏格兰地区的很多荒野一样,与其说这是一片空旷的土地,不如说是一片被清空的土地。身处斯凯岛,人们会想起“荒凉”(bleak)这个词,它来自古挪威语bleikr,意思是“白色”或“闪耀”。白骨显露,也以这个词来表达。

穿过那片小森林后,前方的路突然陡峭下行,通向海湾。

我和理查德在那里停了下来,细细审视砾石海滩。乱七八糟的垃圾到处都是,远比恩利岛海滩上的多。有用来打包牛奶瓶的蓝色塑料筐,有表面坑坑洼洼、用来包装家具的方块塑料泡沫,还有烟头、瓶盖、喷雾罐,以及标着多种语言、字母已经褪色的利乐包装盒。

即便在这里——一个面向大西洋的偏僻海湾,竟也无法逃过人类的污染,环境破坏的证据如此确凿,这片土地自成一体的状态难以再保全。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吨垃圾被冲刷到大不列颠和爱尔兰的海岸,数量还在逐年增加。它们不仅仅造成视觉的冲击,更带来极为严峻的后果。因吞食塑料导致的消化道阻塞,正是鲸鱼、海豚和鼠海豚等生灵大批死亡的原因。

二〇〇二年,一条小须鲸被冲上诺曼底海岸,人们在它的胃里发现了近一吨的塑料包装和购物袋。还有越来越多的海豹和海鸟由于撞入漂浮在海洋中的废弃渔网而动弹不得。另外,海上交通或近海钻井难免引发石油泄漏,这些石油常包覆在海藻表面,也会对海鸟和海豹造成毒害。

我仔细查看这些塑料垃圾,并在其中发现了一块碎片。它在岩石的擦磨之下变得坚硬、轻盈,如同一片贝壳。我用指腹摩挲它的表面,那粗糙的触感如同猫的舌头。我又捡起一条蓝黑相间的绳结,它由几股线编织而成,表面是交错的菱形,如同蝰蛇背上的图案。

一群群蛎鹬立在岸边,仿佛身着无领燕尾服。三只绒鸭在距离岸边二十码左右的地方悠闲地游着。风和流水将石南茎与其他杂草编成了花环,沿着潮汐线绵延了好几英里。岸边那排倾斜的岩脊上,大海已将石头按规格和尺寸分类摆放,较轻的石头被抬到岩脊高处,较重的石头则一字排在离水更近的地方。

在一条小沟里有一只刚刚死去的海鸥,湿漉漉的翅膀晾在外面。尽管它看上去并不是死于石油污染,但翅膀的羽毛上也有油污的痕迹,呈平行的波浪纹。它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仿佛一块打磨过的海玻璃。我俯下身,把它的翅膀收回到它的胸前。

之后,我们继续朝由黑色巨石守护着的峡谷入口走去。

04

奇境中的小屋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科鲁什克峡谷的入口。

一边是悬崖峭壁,另一边是飞瀑石墙。天空一片漆黑,直入大海,在地平线边缘某处,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步入峡谷的时候,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仿佛跨过了一道门。

我回忆起祖父给我讲过的一段经历:他在瑞士长大,曾经有一次进入了群山深处神秘的苏桑福峡谷。要想进入峡谷,需要先爬上一块位于瀑布上方的石台。那石台的尽头看似在半空便消失了,实则通往另一块更宽的石台,继而通向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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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条秘密通道是进入奇境的大门,而境中遍地是丰美茂盛的紫菀和雪绒花。

在科鲁什克湖汇入斯卡瓦伊格湖之处,淡水与海水相遇,就在两股水流的交汇点上方,我们找到了一间小屋。

是理查德先看见它的,他惊喜地大喊一声。小屋被藏得严严实实,隐蔽在一面高三十英尺的玄武岩峭壁背后。它面朝大西洋,在暮光中几乎看不见。在峭壁背风处,空气宁静,摇蚊集聚成群,如云团般飞舞,不时落在我们脸上、手上,令人发狂。

进入屋内,壁炉上方钉着一块松木板,根据木板上的记录,这间小屋建于一九五二年,由一对老夫妇出资—某年冬天,他们的两个儿子在攀登本内维斯山塔岭时不幸遇难。木板上还写着,他们之所以建造这座小屋,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孩子,也为了“向那些将冒险精神、勇气与友谊寄托于高山的人们施以援手”。

九点左右,冰蓝的暮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风暴。一阵阵骤雨击打着窗户,像是有人冲玻璃一把把地扔石子。我走到小屋西边的窗户前,双手护在眼睛旁边,向外面看去,却只见玻璃上的雨滴仿佛小小的银色坟冢,构成一片微缩的风景。

玻璃窗外,是完完全全、无法辨物的黑暗。除却嘈杂的风声和雨声,我们的小屋仿佛在宇宙深处飞驰。

我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本留言簿,它记录着几十年来被科鲁什克吸引前来的人们留下的评论。形形色色的人们——渔夫、徒步旅行者、荒野朝圣者、画家和隐修士—从世界各地而来,留下这些纷繁的文字。

门萨登山俱乐部的人称,他们起初无法弄清楚小屋的门要怎么开。二〇〇一年四月二十一日,有一条留言这样写道:“利克少校在水管里,差点烫伤。”上面没解释“利克少校”是怎么掉进去的,也没解释如何把他弄了出来,但很显然,供水问题已经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解决。

一队来自康沃尔郡的人则在留言簿中描述了他们遇到磷光的经历。某个晴朗之夜,他们看到海湾里闪耀着绿色荧光。他们都走到岸边,朝海湾投掷石块,眼见漆黑的水里涌起一注注翠绿的喷泉。

读到这些描述,我心里十分羡慕,想起了在恩利岛上见过的磷光,同时默默许愿,希望能再次目睹那转瞬即逝的光之奇迹。

05

风景早已在此,目睹我们的到来

次晨,我们醒来时,风暴已经消歇。地板上铺着一道道淡淡的阳光。屋外,云团如白壁高耸,悬于海上,蓝天则夹在白云中间。海鸥灵巧地盘旋,每每穿过光柱,闪闪发光。

斯卡瓦伊格湖一片安静,风暴已被遗忘。仅有的声音,是海浪随风浮动的低语,以及桅杆绳索懒散的叮当声。

那绳索撞击声来自停在海湾里的一艘游艇。它一定是为了躲避风暴,在夜里从开放水域开进来的。海豹趴在岩石上晒着太阳,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我们离开小屋,继续朝峡谷深处走去。

我们计划穿过崖底和湖水之间的陆地,去探索科鲁什克湖北部那长长的海岸线。之后,我们将从湖水尽头出发,翻山越岭,攀登红峰的峰顶,那里号称“无法抵达的峰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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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尖耸立在科鲁什克山脊之上,高数百英尺,由黑色的岩石构成,状如鲨鳍。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全世界最具荒野气质的地方之一。

沿着北岸,我们穿过一片湿润的沼泽,那里的地面布满了深深的落水洞。在我们左边,地势陡峭,花棕色的岩石如马赛克画,岩缝间杂草丛生,前一晚的暴风雨留下了一条条纵向的水痕。

山壁是倾斜的,光线也是倾斜的,二者巧妙的角度恰好令每一块湿润的岩面都闪闪发光——一时间,万千处岩面同时亮起,如光之阵列。

沼泽里的落水洞中都积满了雨水。由于岩石含有微量的铁,洞沿处的水被染成了红色,远看仿佛一池池发光的鲜血。只有野鹿踏出的隐约足迹,为我们指明了一条安全的道路。

空气潮湿,有沼泽与软泥的气息。地上植被茂盛,有现存最古老的植物之一 —杉叶藻,还有另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长着深绿色叶子的植物。我伸手捧起一片叶子,感觉它沉甸甸的,很柔软,仿佛一张古老的羊皮纸地图,从我的手掌上松松地垂落下去。

天气变幻无常,将我们裹挟其中。先是骄阳当头,继而大雨倾盆,复而冰雹骤降。

在沼泽地里跋涉了三英里后,我们来到了湖水尽头,进入一片由硬石构成的风景。脚下是一块块平坦的辉长岩,每一块约有四分之一英亩,表面布满了孔洞。

数万年前,冰川平整了这里的地面,磨去了岩石的棱角。我发现,在每个孔洞底部都有一块石头,完美地嵌在里面,像是沉头螺丝般契合。

我们在湖泊尽头处开始登山。在我们四周,渡鸦振翅盘旋,似乎在利用库林山变幻莫测的风来磨炼自己的飞行技巧—失速飞行、侧翻、后翻、殷麦曼翻转。

它们尖锐的鸣叫声响彻峭壁上下,仿佛钢珠撞击锡罐。山石之间,处处长着健壮的花楸树,它们盘结的根系将潮湿的碎石坡捆绑为一体。

攀登的过程十分艰难,中途,我和理查德在一块平坦的岩石旁停下来休息。

岩石边挂着三团厚厚的青苔,形状仿佛织布鸟的巢穴。清泉自石面流过,流水如此平滑,简直像塑料制成,平整无瑕,如人造之物。我把手伸到水面之下,看流水穿指而过,包覆成型,变成了我半透明的第二层皮肤。

抬头望去,红峰的峰尖映入眼帘。高山风劲,白云被撕成碎片,挂在漆黑的山石上方。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想起早先的一位登山者对红峰峰尖的描绘:“山脊如刀锋,一边的峭壁悬在空中,望之不尽,另一边同是峭壁,甚至更陡峭,更漫长。”

我们继续攀升,渐渐进入云层,气温骤降。岩石上落了一层水雾,显得十分光滑。

我们来到一处隘口,即两座山峰之间山脊上的狭窄凹口,由此爬上红峰较低的副峰,再沿着陡峭的山阶下行,一路经过重叠嶙峋的玄武岩堆,终于来到了主峰脚下。

此处有一片小小的环形石堆,如简陋的羊圈,可以容我们暂避寒冷。我和理查德蜷缩在里面休息了几分钟,分吃了一条巧克力,两人都一言不发。仰头望去,山峰高几百英尺,漆黑的峰尖斜耸入流动的白云。

我站起身,走到斜峰之始,伸手触摸岩石。

它如此冰冷,瞬间吸走了我皮肤上的温度。但我转而想到,这块硬石曾经竟可以流动。亿万年前,它曾是流淌、滴落、飞溅的岩浆。

峰尖两侧,均是万丈深渊。我沿着峰脊向上走了几步,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袭来,仿佛自己正站在时间和空间的边缘,努力保持着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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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从那山脊上下来,回到谷地。我们已经为攀登峰尖做了许多计划,还为此准备了绳索。但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这样做既没有意义,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这一去略显鲁莽不敬,而且必定险象环生。

我们于是沿山脊退回,再次经过如龙鳞般粗糙的玄武岩石面,回到先前的隘口。

我们在山脊背风处稍作休息,我静静坐着,想弄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从何而来?不仅仅是肉身的脆弱感,也不仅仅是一瞬间恐高的眩晕——尽管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可以确定,我感到了一种野性,但不同于恩利岛那种近乎美丽的野性,这里的野性是猛烈、混乱而又冷峻的。

隘口西边的云快速游移,变幻莫测,像滑动的窗格一般,时而分开,露出大西洋上空的景色,时而又关上。

透过云层的一道缝隙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拉姆岛,以及更远处的外赫布里底群岛那漫长而低平的海岸线,从巴拉岛一直延伸到北部的刘易斯岛。云层张开另一道缝隙,我又瞥见了山下峡谷中的风景。

我想,斯凯岛最早的冰川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隘口上形成的—到了二百五十万年前的更新世时期,岛上的冰川开始融化,一点点凿开大地,形成这片巨大的谷地。直到约一万四千七百年前,最后的一片冰川才终于从斯凯岛上消失,留下壮观的科鲁什克峡谷。

正如河流始于滴在山坡上的一颗水珠,冰川也是从落在浅坑中的一片雪花开始的。

雪花变成雪堆,雪堆在自重作用下凝结成冰,冰越积越厚,溢出了浅坑,有了动势,随后沿着山脊和碎石坡滑动,追寻着地表径流河道,将原本的河道拓宽。

在末次冰期的高峰之时,整个谷地被冰充满,只有几座最高峰能够露出地表,“无法抵达的峰尖”就在其中。它们就像是冰原岛峰(nunataks),那些在格陵兰岛和两极之地的冰雪中突起的尖顶岩石。

此时此刻我想到,福尔斯认为在科鲁什克和库林这类地方才能找到“古老的自然”,果然所言不虚。

如果荒野濒临灭绝,那么它最后的堡垒就将是重重山峰,以及它们所庇护的山谷。这些地方仍大体保留着自己的模式和节奏,创造着自己的天色与天光。

但是,如此纯净而顽强的梦境中也出现了危险的预兆—海滩上醒目的塑料垃圾、水草和海鸟身上覆盖的油污,都是入侵和改变的明证。另一些警示则更难以察觉,以缺失的方式呈现:山谷中一片空旷,山坡上林木不生。

那日稍晚,我们回到山谷,并停下来在沿途靛蓝色的宽阔河流中游泳。这条河汇聚了山间流下的溪水,最终注入科鲁什克湖。

理查德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一条长约十码、光滑而狭长的石沟,河水会先流到这里,随后再倾入下方一个清澈的深潭。这实在是个完美的泳池!

去荒野吧,因为人类的时间体系在那里毫无用处

我想,罗杰一定会喜欢这里的。我父亲应该也会喜欢,他总是在野外游泳,无论是瀑底积潭,石桥下的急流,还是各处海湾,都是他的戏水之地。

童年时,我差不多每个夏天都会和父亲一起,从位于英格兰中部的家驱车前往苏格兰高地。不论天气如何,途中他总是会在洛蒙德湖西岸某处把车停下来,跳进湖水里游一会儿。等他上来时,便浑身滴水,脸上含笑,精力充沛。他再钻回车里,继续北行。

理查德和我高举双臂,轮流跳入石沟,任由水流把我们冲落潭中。水花飞溅,打破了潭面的平静,摇蚊绕着我们周身翻飞,但凡有几秒钟不动,它们就会落下来叮咬。

河边生着一层密密实实的青苔,让我回想起斯威尼所钟爱的博尔凯恩山谷。但我又不无怨恨地想,斯威尼,你可从没提过这里的摇蚊啊……

我们沿着湖边走完了最后几英里,皮肤上残留着水珠,微弱的阳光在其中翻腾跳跃,身边的河水也迸发出闪耀的波光。

俯视下方山谷,一座虹桥在其中架起,连接了山谷两端。我们朝彩虹走去,我们进一步,彩虹便退一步,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我想起笔记本上不知从哪里抄来的一句话:“风景先于我们的梦而存在,它早已在此,目睹我们的到来。”

06

时间以光影呈现

旅行结束的那天清晨,天空是一片纯净无瑕的蓝。

离开之前,我们在科鲁什克湖里最后游了一次泳。我们脱下衣物,铺在石头上晾晒,便踩上岸边一块晒得发热的倾斜岩石,滑入湖中。湖水还保持着夜晚的凉意,平静如石,呈现出泥炭般的颜色,也给我的皮肤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泽,仿佛古老的钱币。

湖对面大约一百码远处,有一个小岛。其实,那只是一座微微隆起的黑色裸岩,被曾流经此处的冰川打磨得平整柔滑,小岛最高处仅仅高出水面不到一英尺。它状如鲸背,让我不禁想起故乡的山毛榉林与之相似的轮廓。

我游了过去,爬上小岛,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脚下的岩石很粗糙,带着阳光的暖意。我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向天空。

三四分钟后,一阵强烈的眩晕席卷了我,我仿佛倒挂过来,正在向上空“坠落”。

天空中一片空旷,既没有关于时空的提示,也没有关于深度的标尺。湖水轻轻拍打着岩身,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我躺在那里,除了自己的眼眶,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类的痕迹。

我感到一种可以追溯到冰河时代的寂静。

在科鲁什克谷地里,我开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想象时间,或者至少是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体验时间。时间不再以小时和分钟衡量,而是以光影与质地呈现。

虽然仅仅过去了几天,我却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想象科鲁什克峡谷之外的生活——那个遍布着商店、大学、汽车的不断变化的世界。我难以想象那种忙碌和急迫,甚至难以想象我的家人、家乡和花园,此时,园子里的那棵苹果树上,应该已有果子坠满枝头了。

科鲁什克盆地拥有许多种不同的时间,并非所有时间都是缓慢的。我也见识过那里的迅疾:飞行的乌鸦猛然俯冲,河水绕石而转瞬分流,豆娘如飞镖般掠过,摇蚊在一天之内出生、飞舞、死亡。

然而,真正令我震撼的仍是冰川形成的伟大过程——那些冰毫无目的地向着大海行进,缓缓走下时间的斜坡。

在科鲁什克盆地中,即便只是短暂驻足,也能令人意识到人类的知觉何其狭隘,而人类对于世界的设想又何其短视。

在这样的地方,惯常的时间单位——百年、一生、十年、年、日、心跳,变得几乎无法辨识。同时,你的一举一动,一欲一念——一次抬手或划水、一丝怒气、一个转念—却变得电光石火般迅捷。战争、文明、时代,这些人类世界的紧要大事显得遥不可及。

科鲁什克谷地的时间令人无法理解,它太迅速,也太缓慢,它对人类的时间体系毫不关心。

科鲁什克谷地维持着荒野的时间。

在这样古老的峡谷里,你不得不放弃习以为常的计时方式,放弃那些用以维护正常生活的标记和尺度。

时间不再记于钟表或日记,而是由矿石和空气赋形。人类的物件显得脆弱不堪、无足轻重,你会想要暂时弃之不用—把日记摆在峡谷的入口,把手表转向手臂内侧。

以后总有机会重新启用这些计时方法的,你如此安慰自己。

飞鸟从我头顶空旷的天空掠过。一开始,它们看起来只是一些黑点,渐渐地,我的双眼能够辨认出它们的种类。海鸥于低空盘旋,翼尖舒展;它们之上,三只乌鸦大声鸣叫;最高处,是一只鸟,展翅飞翔。

突然间,天空变得层次分明,不再深不可测。科鲁什克本身也改变了意义:这片对我来说如此陌生的土地,一直是这些鸟儿的家园,它们在此觅食,游戏,生活。

去荒野吧,因为人类的时间体系在那里毫无用处

我游回岸边。湖口附近,水深只有八九英尺,我便下潜到湖底,抓住一块黑色的鳍状巨岩,让身体和双脚垂直上浮,随着水流轻轻摇摆,如同一株水草。氧气渐渐耗尽,于是我又松开手,浮上水面,回到了明亮的空气中。

我们沿着一条林间古径离开科鲁什克,这条小径沿溪而上,越过最低的山口,到达谷地南端。

在距离山口约一百英尺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石堆地标,在那里,我发现了一片小小的石滩。流水冲刷之下,石滩洁白光亮,仿佛变成了塑造它们的冰川一般。

我拾起一块石头放入石堆之中,又拾起一块,放进嘴里,借以止渴。石头在口中翻动,碰撞着我的牙齿,均匀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石堆标志着奇境的出口。我在石堆旁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向东北望去,是如今光秃秃一片的斯利格亨山谷,弯曲的河道里散落的断壁残垣早已被杂草和青苔覆满。向西望去,可以看见红峰峰尖傲然耸立,投下锐利而浓重的阴影。山峰之下,则是波光粼粼的科鲁什克湖,湖身微斜,光洁如镜。

我们起程下行,进入斯利格亨山谷,身后的整片天地,目送我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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