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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账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新的世界……

流水账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新的世界……

南方周末

2024-05-14 14:00发布于广东南方周末官方账号

流水账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新的世界……

阿坚手绘长江一线三省交界示意图。

三年前,初读这本《坐一望三:寻访全国的三省交界》的书稿时,即便和阿坚相熟多年,对他的文字风格早已了然,我依然开始犯愁,觉得内容琐碎。虽说旅行目标是找到三省交界的界碑,但书中很大篇幅介绍了三省交界附近的日常见闻,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记录什么:从吃的酒菜到住的宾馆,从路过一个水电站到看到一片红石崖,从荞麦亩产200斤到一个洞眼埋60个雷管,从蜂王浆的收购价到服务员的工资,事无巨细,简直就是流水账。学生时代要是写流水账,一定会挨批,老师要求除了要有主题,还要立意高远、发人深省。可整本书既没有照片,也不讲故事,既没有对话,也没讲出什么道理,我有点读不下去。心想:阿坚啊,你走遍全国大小那么多地方,什么都知道,怎么就不考虑考虑读者的感受,写点大家感兴趣的事呢?哪怕是说明书,还要教会人家怎么操作吧。

三年过去,此书已经正式出版,我也在和阿坚的交往中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再读此书,我不再将自己当作旁观者,不再想从文中寻找对自己有用的信息,而是把自己当成和阿坚一起出行的队友,他看什么,我就看什么,与之同游。越读到后面,就越觉得不可思议,我猛地意识到,流水账的背后,竟隐藏着另一个新的世界,隐藏着我无法企及的自由与生活。

举几个例子吧。阿坚说省与省交界的地方,也是自然和人文内容更丰富的地方,所以“三交”好玩。“三交”通常是偏僻的地方,可是阿坚总能入乡随俗,走到哪里,似乎都能与当地的老乡交上朋友,住在他们家里,喝他们家的茶,吃他们家的点心,在湘黔桂三界处,他还认了一位侗族姑娘作干孙女,至于他如何与老乡打成一片,如何认了干孙女,书中没有说。有一次,阿坚和朋友用了30天时间,骑自行车从甘肃骑到新疆星星峡,其间没搭一步车,至于沿途遇什么困难,见到什么风景,书中也没有说。再一次,他们玩野泅,几个人游泳时经过一个村,听到岸上有鞭炮声,估计有喜事,就爬上岸,凑了30元份子钱,参加了人家的寿宴,至于怎么混进去给人家拜寿的,书中仍没有说。又一次,他们去两处藏獒饲养场,忽被一只看家的藏獒追赶,阿坚就脱下上衣抵挡,至于后来怎么逃脱的,书中还是没有说。

这些事不都是我们喜欢听的故事吗?这些好玩有趣的故事,如果加上自然人文或社会背景,加上人物的冲突对话,加上事件的前因后果,加上所知的各类知识,加上关于人生的理解,加上心理的波动起伏,加上情感的抒发或意志的呼喊,再加上几张现场照片,哪怕只配几张网图,要写出几本有意思的旅行游记,对阿坚来说,难吗?

但是,阿坚啊,你为什么不这么写呢?你为什么要把大家喜闻乐见的东西都省略了,却只用短短的几个词、一句话一笔带过,给人留下流水账的印象呢?问题是在作为作者的阿坚身上,还是在作为读者的我身上?

这让我想起庄子笔下的一个故事:子贡经过汉阴时见一位老者用陶瓮浇水,费力而收效甚微,就问瓮那么笨重,为什么不用桔槔这种工具来提高效率呢,老者不以为然,道:“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人有机心,遇事总先比较比较得失,总想又多又好,从而变得爱算计,患得患失,乃至执迷不悟而不自知。以此故事相对照,阿坚不是不会写故事,只是“羞而不为也”。因为他明确地表示,他终生追求的文字是写说明文,不配照片又把情形说明白,流水账就是这个理念的实践。我则怀着自以为是的“机心”进入阿坚构建的这个世界,试图求点我想要的东西,没想到立刻迷失了方向,因为他的文字不是为迎合我这种旁观者写的。当我卸下面具,丢掉机心,放弃自我,空空而来,一起同行时,反而进入了他的画面,发现原来生活竟可以这么过,选择竟可以这么做。我想,这就是虚而待物、顺其自然的好处吧。

现在我可以说说阿坚式流水账背后的含义了。阿坚写作不是为了迎合你,讨好你去读下去,也不是为了拒绝你,故意让你读不下去。阿坚想写说明文,因为现象是不带成见的,他就用亲自捕捉到的现象来保证真实,凡不是亲自到访、不是亲眼所见的,用词用句上都极为克制,不做过多延展,最后成就了他这种独特的写作方式。那他为什么不写点自己的故事呢?故事可以塑造英雄,但阿坚的理想,不是做别人眼里的英雄,而是做好自己。阿坚曾是时代的英雄,他出过一本回忆录,书名就叫《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也许英雄在阿坚眼里,只是外人无意编织的童话,英雄有时候只是依着本能做了点事,却不小心被时代推为了英雄。

流水账背后,隐藏着另一个新的世界……

《坐一望三:寻访全国的三省交界》,阿坚著,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

反省自身,甚感惭愧,如果要写一篇旅行文章,不准我抒发情感,不准我说段历史,不准我装点科学,不准我摘抄金句,不准我演绎解释,我根本不知何为写作。我只不过走过几处景点,见过一些场面,与老乡谈过几句,拍过几张照片,拼凑了几篇游记,就自认为爱旅行爱生活。这种爱,是不是太肤浅了?如果这种爱都算爱,这种生活都能称之为生活,那阿坚的这种爱,这种生活,算什么等级呢?怪不得朋友说,阿坚是面镜子。

道在哪里?庄子说,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我想阿坚是悟道了吧,他不迎人,但身边朋友无数;他不拒人,但从不迷失自己;他不谈大道理,却能与道同游,与生活与万物融为一体。他是如何做到的?不是靠苦思冥想,而是用充满互动感的生活去实践与展现。他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将人类苦寻的真理及意义,一点点解构,解构为身边的啤酒,解构为偏僻的县城,解构为老乡的茶水,解构为游泳的河道,解构为同行的友人,解构为一点点一片片真实而具体的当下经验。

我们的生命,如果属于自己,那我们的生活、写作,也应该如此。正如阿坚写给我的:“道是不迎人不拒人的,自然就是从自到然,而然不拘一态。”道,就是生活,就是自我展开的过程。

如何让一滴水不干涸,把它扔进汪洋大海。如何让一个人生命不干涸,让他融进生活的洪流。在理性驯服疯狂的时代,阿坚的生活方式已经超越了理性,能像他这样非要疯狂地把自己的生活完全充满的人,世界以后不会再有。阿坚用流动的生活,在永恒的道与充满变化的世界之间建立了联系,走出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路,在这条路上,他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流经万物,万物化为一缕缕光线,穿透他的眼睛,深入他的心灵,铸成他的文字。

空错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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