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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殇(百姓故事)

作者:半岛文学
赌殇(百姓故事)

炳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除小儿子外,其他两儿两女虽没有大出息,但都能独立成家,都能盖起新房生儿育女,都能经营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能想尽办法找活干多挣钱。五年前,老伴生了一场病先走了;三年前,自己又得了脑中风,住了两个月的医院,命是保住了,但腿脚甚不灵便,尤其是右脚,拄着拐棍勉强能在院子里走几步。眼见生活不能自理,两儿两女主动轮流照料,生活才得以继续。这是生养儿女的回报。

  然而,小儿子宝才却让炳发伤透了心。

  宝才小时候是很聪明伶俐的,从小学到初中,成绩单上的分数超他哥姐一大截,在年级组也是名列前茅。那时候生活困难,五兄弟姐妹都要上学是供不起的,炳发作主,让他的哥姐读到小学毕业就下地挣工分,唯独供他读到了高中毕业。家里有了好吃好穿的,都让着他,寄希望于他好好读书。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出过大学生,炳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把他培养成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哪知道到了高中,成绩滑坡,连续参加了三年高考,都没能考上大学。成年以后,他务过农、打过工、经过商,却是做一样败一样。早年,炳发夫妻出资,他的哥姐出力,帮他盖起一座新屋,还帮他从贵州买了一个女人回来当老婆,生养了一个儿子。但在儿子两岁那年,他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干脆把亲生儿子卖给外乡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妻当儿子。后来,他住回炳发的老屋,把新屋抵债给了别人。如今,他年过五旬,不务农,不打工,不经商,没有正当职业,常年混迹于赌博场合,过着啃老的日子——他哥他姐孝敬给爹娘的养老钱,爹娘再“孝敬”给他。正因如此,有人把他叫作太公,他顺水推舟,以太公自居。

  说到底是小时候宠坏的,炳发发出重重地叹息,天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啊!

  正当炳发唉声叹气的时候,宝才嘴里喷着酒气、醉熏熏地回家来了。宝才赌博输钱之后,习惯借酒消愁,炳发猜他这次又输了不少钱,伸手要钱来了,心中不胜其烦,便闭上了眼睛。宝才凑到炳发跟前叫了声爹。炳发没有回应,转动轮子,将轮椅转了个向,背对着宝才。多年以来,这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父子,除了宝才张嘴向炳发要钱之外,基本没有语言交流。

  宝才见爹不理他,就去了厨房。厨房火炉上煨有参汤,温温热的。这是炳发大儿子煨的,因为这个月轮到大儿子照料老爹,天天都要来的,洗洗刷刷,掺扶着爹脱离轮椅在院子里练习走路,陪爹说说话,没事了就回他自己的家去了。宝才舀了一小碗,端到炳发跟前:“爹,这是参汤,滋阴补阳,清火消炎,对您的身体康复很有好处,多喝点。”

  “宝才——”炳发架不住宝才的讨好,不得不开口说话了,而一旦开口说话,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宝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哪年哪月是个头啊?收收心啊,现在收心还来得及啊!”

  “爹,”见炳发没有接参汤,宝才就把碗放置一边,“爹,今天是输了点小钱,是要收心了,今后不赌了。只是这次,您再给我五千元,帮我渡过这一关。爹,您一贯以来最疼三儿我了,见不得我落难,是吧?”

  “爹的存款早就被你折腾光了。你娘一走,你爹一病就是三年,你哥你姐给的一点养老钱,都花在看病上了,还有什么钱啊?”

  “爹,您说这样的话就不地道了。”宝才脸色一沉,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恭敬,“您有钱,有很多的钱,信用社的存折就有两本呢,以为我不知道?”

  “那都是你哥你姐给爹看病的钱,你又没有给过爹一分一厘。多余的钱,爹要还给你哥你姐的。爹是一个要进棺材的废人,你就饶了你爹吧!”

  “你——”宝才不再称呼爹了,“您”也改成了“你”,“你存着这么多钱,还能带进棺材里去啊?问你要钱是给你脸,看来你是给脸不要脸了。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你怎么这样跟爹说话?不给钱又怎么样?”

  “这样说话够客气的了。你是我爹?我还是你太公呢!不给钱是吧?我点一把火,把这破屋烧掉,把你一块烧死,你信不信?”说着,宝才真就掏出打火机,啪达一下,一支小小的火苗窜了起来,在炳发面前跳闪摇曳。

  “逆子!孽种!畜生!看爹不打死你!”炳发气得浑身发抖,操起拐棍就向宝才劈过去。然而,他是坐在轮椅上的,使不出劲,劈了个空,无奈地吼叫道,“你有种就点火烧吧,爹早就不想活了,烧吧,烧吧,烧死爹你也休想拿到一分钱,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见炳发没有被唬住,宝才吹熄了火苗,轻蔑地一笑:“老头子,别激动,跟你闹着玩呢。”收起打火机又说:“你欠我好大一笔债呢。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觉得给我点钱花是应该的。”

  炳发竭力控制住情绪:“说话要凭良心。爹娘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做死做活供你读书。你哥你姐才小学毕业,爹就不让他们上学了,还不是为了让你多上几年学,奔一个好的前程?你起屋,你讨老婆,哪一样不是靠爹娘帮衬的?反倒爹欠你债了?还好大一笔呢!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爹不打你,雷公也要把你劈死!”

  “我说错了吗?想当年,我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不说考上清华北大,考上浙大复旦这样的重点大学,总是有把握的吧。名牌大学出来,不说是某领域的专家学者,不说是科学家、企业家,当个县长市长总是可以的吧。我的大好前程哪里去了?”

  “你自己不成器,能怪爹?你不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也就算了,还要拿爹的养老钱去赌博,这不是要爹的命吗?”

  “你是一条欠债不还的赖皮狗?!”

  “你……你……”炳发气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次将拐棍高高举了起来,作出一副要打的架式。

  见炳发还是一副葫芦不开窍的样子,宝才拨开架在自己头顶上的拐棍,手指点着炳发的脑门,提醒道:“三十八年前,那天夜晚,村口那间牛栏屋……”

  “什么?什么?村口牛栏屋?让爹想想,三十八年前,那天夜晚……”炳发将拐棍放了下来,往深里搜想。这一搜想还真想起来一件往事。三十八年前,家里盖起这座泥瓦房出现亏空,宝才娘住院开刀又要一大笔钱,手头很紧。恰好有两个外乡来的赌徒,以收购山货为掩护,在村口废弃的牛栏屋里开设赌博窝点,他动起了从那两个赌徒手上“借”点钱应应急的念头。他没有赌过博,但知道庄家惯于放长线钓大鱼,会让初次涉赌的人赢点钱作为钓饵。既要吃下钓饵又要安全脱钩,这是风险更大的赌博,是赌博中的赌博。他想出一条计策,需要找个人从外部策应一下。宝才那时读初三,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把放学回家的宝才叫到跟前交待一番,便毅然赴赌。当夜,一伙赌徒鏖战正酣,宝才突然推门进来喊道:爹,您怎么也在这,让我好找。那两个外乡来的赌徒傻眼了:连小孩子都能找到这里来,说明走露了风声,连忙收摊子逃离村子。他赌赢了这场赌博中的赌博。如今三十八年过去了,若不是宝才提起,他是绝对想不起来的。沉思了一会,他觉得不对劲,“宝才,你给爹说实话,你上高中那几年,是不是没有好好上学,偷偷摸摸去看人家赌博了?”

  “没有的事。天天上学,一心只想着碰上好运气,考个重点大学。”

  宝才没有说假话,因为自从那两个外乡来的赌徒连夜逃离村子后,本村好几年都没有赌博窝点,也没有人赌博,何况不久牛栏屋就拆除了,就是想学人家赌博也没有地方呢。炳发又问:“你成年以后是不是迷上赌博了?”

  “早几年没有。打工就是打工,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一心只想着多挣钱养家,看见人家打牌搓麻将,我回避还来不及。有过几次烧香拜佛倒是真的,因为总觉得运气比努力重要,拜拜菩萨,希望碰上好运气。”

  宝才的话是可信的,因为早几年,炳发夫妻对三儿外出打工经商不大放心,一直密切关注,也一直没有发现他有赌博的迹象。炳发再问:“那近几年,你咋就赌上博了呢?”

  “唉,一句两句说不清呀!从学生娃到打工仔再到小老板,一直想碰运气,一直没有碰上好运气,落得个破家的结局,才知道做人不能这样老去碰运气。重新开始吧,已经是奔五十的人,迟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混吧。”宝才顿了顿,愤愤地说,“就是因为你叫我去牛栏屋……”

  “爹只是让你到门口搅局,没有让你进去赌博呀,而且去之前就已经说好,涉足赌博场合仅这一次,你我父子谁也不许有第二次。爹说到做到,再没有赌过博。你咋就陷进去了呢?”

  “到了门口还不够吗?一次还不够吗?”

  宝才说的没错啊,虽然只是到了门口,虽然只有一次,但已经在宝才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凡事不靠努力靠运气”的毒种子。毒种子在心田里生根发芽,即使没有直接参与赌博,危害也不逊于赌博,干任何事情都不会成功。怪不得大学连考三年也没有考上,怪不得务农、打工、经商一事无成。等醒悟过来,邵华已逝,改过没有机会了。炳发终于明白,宝才说的欠他好大一笔债是什么意思;终于明白,宝才来啃老,来吵闹,来催命,就是来讨债;也终于明白,三十八年前的那场赌博中的赌博,自己赌输了,而且是大输特输啊!炳发的额头沁出了虚汗,脸上的肌肉一阵阵痉挛,想大哭,又想大笑。他双手捂着脸,喃喃地说道:“爹还债,爹还债,钞票和存折都在枕头里面,钞票有六千元,两本存折上有四万元,不足的部分以命相抵……”

  宝才从炳发的枕套里面翻找到了现金和存折,拿到炳发面前晃了晃:“早拿出来多好,害得本太公绕了一个大弯,该死的老狗!”说完,扬长而去。

  当夜,炳发死了。第一个发现他死的是他的大儿子,因为要给老爹准备早餐,一早就来了,一来就看到:炳发瘫在轮椅上,大睁着眼睛,口吐着白沫,没有一丝气息;脚边的地上,倾倒着一只农药瓶,农药从开了盖子的瓶口流淌出来,浸渍了一地。

作者:衢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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