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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南柯一梦(123)藕茎一线香

作者:宁宁0918

民国南柯一梦(123)藕茎一线香

承树曾经和自己的美国妻子凯瑟琳说起他位于北平的家。

“我家是那种四合院,所谓四合院就是方方的一个大盒子。嗯,三个大盒子,外加一个花园就组成了我的家。”

凯瑟琳是一个小商店店主的女儿,承树经常到她这里来寄信,也从他这儿收邮包,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继而谈起了恋爱,最后甚至走进了婚姻。

凯瑟琳对所谓的东方文化和古中国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他很温柔,很得体,永远彬彬有礼,身上散发着蜂蜜香气的烟草味道,西服革履,是个绅士。和街区上的许多穿皮夹克的小赖子不同,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出手还很阔绰。

他经常给凯瑟琳带来小礼物。起初是高级的糖果,漂亮的丝巾。继而是珍珠项链,还有小小的莫凡陀金壳手表,这些都是凯瑟琳,这个波兰裔金发女孩,在认识承树之后才得到的。

哦,有这一切就够了。至于古中国,她并不想了解。还有住在盒子里?人怎么能够住在盒子里?只有姜饼小人才住在盒子里呢。

凯瑟琳在心里暗自嘀咕着。那种姜饼小人是他最喜欢的,有的是巧克力味的,有苦杏仁味的,有的是肉桂味的……

其实,和凯瑟琳想象的差不多,赫府还真是个饼干盒子,里边真就有各种各样味道的小人儿……

当然,这味道并不是涂抹在它们身上,而是藏在它们的心里。就像此时倒在老姑奶奶的炕上痛哭的美真。

她泪眼婆娑,肝肠寸断,抖动的肩膀,像一片秋天的落叶。而老姑奶奶呢?此时也想不出安慰她的法子了,只能一再的说:

“你瞧,没有闺女的信儿,你还算心平气稳,如今得了信儿,证明孩子一切都好,你倒闹起来了,哎呀,快住住吧,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呀!

随后,老姑奶又对她说:

“二哥已经去雍和宫找多吉喇嘛了,多吉既然能够把这封信送到咱们手中,那他必定知道婉儿的下落,你别着急,你等等,你稳住了!”

说完这话,老姑奶奶仰起头,朝外面喊了一嗓子:“玉儿去煮个莲心茶来。”

老姑奶奶要的是一道药茶。

里面要用到一位焦麦粒,所以玉儿赶紧迈着小碎步往前院跑,她要去厨房问问有没有这东西?

厨房里,守着炉子,睡得昏昏的老牛对她说:

“你上二院老姨奶奶那儿,前两天她胃口不好,还让我给她炒过焦麦粒儿呢,那是一大碗呢,这会儿她那儿肯定还有。”

这样小丫头便又顺着花廊子,跑到了二进院的西跨院。虽说急急火火,但是她也懂得规矩。玉儿站在月亮门外,高高的喊了一嗓子:

“老姨奶奶在吗?我们姑奶奶打发我,上您这儿来取点儿东西。”

玉儿喊了好几嗓子,里面的人才应声,出来开门的是丫头小云儿,她冷冷的看着玉儿问:你要什么东西?

玉儿告诉了她,小云听了听,嗯了一声,随后又对她:

“说你等着。”说完一甩长辫子,扭头就走了。

这一去就去了好久,弄得玉儿在外面抱怨不已,费了好大一阵子功夫,小云儿才出来交给她一个纸包,玉儿拿起纸包撒腿便跑,她要回去应差呀。

不过好在等她进屋的时候才发现,里屋炕上的两个人依然在细细密密的说话,谁也没有在意茶煮好没煮好。

于是玉儿赶紧抱着茶吊子,就往旁边的耳房里去了。

挑帘进门儿一瞧,正好又碰到了刘娘,这下不等刘娘抱怨,玉儿也需要向人倾诉了。她嘟嘟囔囔的说:

“要个焦麦粒,真费劲,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刘娘这会儿正坐在耳房里坐着,既然太太来了,那么她就有资格随着太太一块儿来。太太在屋里说话,她呢,也就没什么差事了,所以抓紧一切时间,刘娘就想歇着,这两天把她累坏了,这会儿他身上披着一件大棉袄,正坐在一个破旧的单人沙发上,这个坏了弹簧的沙发,不知是哪屋的,反正淘汰到这儿了。

有了沙发,三院的耳房正好成了老婆子们偷懒的好去处……

沙发上的刘娘,此刻倒懒得理玉儿了。因为有人陪她做伴儿说话了,这人就是老夏妈。老夏妈的嘴里又嚼顾上了,不知是葡萄干儿,还是糖莲子,反正最近她的零嘴儿挺多。都是从宴席上抓来的。

虽说有零嘴儿图堵嘴,老夏妈依然还不闲着,她猫腰坐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伸长脖子在那儿如一只胖老鼠一般,和刘娘脑袋对脑袋,身子凑身子的,在那密谈着。

安静的屋里,昏黄的暖灯。玉儿这茶要煮好久呢?讲究熬到底,十分开,所以她也不得不坐在茶吊子边,在那儿搅和着,所以后来那些,细小的声音就像是滴答滴答的水管子漏水一样,传到了玉儿的耳朵里。

起初还模糊,但后来不知怎的,越来越清晰了。因为说话的人越来越兴奋呀,这嗓门就压不住了……

是小惠呀,你看清了!

切!我这俩眼还能看不清。

这开口的是刘娘,她停顿了片刻之后接着说:

我跟你说,小惠那头,全都烫成卷毛鸡,脑袋上还束着一个水红色的丝带子,高跟鞋穿的,跟庙会踩高跷的似的,脸上画的像活鬼。

那是就她一个人呢?

还是。有外边的,小惠和外边的凑在一块了,横是有三四个呢,都陪着爷们们在哪儿打牌,一个人身后站一个。我给她们送过热水,瞧的真真儿的。

刘娘说到这里从老夏妈的手中拿出一个零嘴儿,随后意味深长的扔进嘴中,在那儿用力的嚼着,然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在老夏妈面前荡来荡去。脸上还带着奇异的微笑。

这些老妈妈们,在这府里都待了半辈子了,所以对这儿的一块砖,一根草,就连一个耗子洞,她们都门清。

好话不需多说。该懂的都懂。

所以当刘娘的眼神开始晃动之时,老夏的脸上也呈现出了异常的表情。她吐了一下舌头,神秘的裂开腮帮子干笑了几声。

呵呵呵!

还有这事儿呢,这要是传出去。嘿。哎,那老爷呢?二老爷什么意思?

二老爷能说什么,睁眼说瞎话呗,他不管那姑娘叫小惠。就管她叫露西,呵呵,这叫大变活人,你见过吗?不用上天桥,在咱们府里,你就能见到大变活人了!

哈哈哈,哈哈。

就着这个重大八卦新闻,两个老妈妈,此时嘴里的零食都分外香甜起来。

玉儿听了这话,就赶紧想躲,可怎么躲呢?

发愁了,想来想去,小丫头腾的一下子站起来,对:

“老夏妈说,老夏,你也帮我干点活,给我熬这个莲心茶,上面要呢,我这功夫得去收衣服打帘子了。”

行,你撂这吧,你走吧,你走吧!

老夏这会儿也不和玉儿计较,她到乐余找个差事,在这儿接着做下去,以便让她下面的聊天儿更加合情合理。

就这样,玉儿算是拔腿,从这个是非窝里跑了出去。走到廊子上,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唉,玉儿突然想起老五跟他说的话,少和他们搭个。这府里人多嘴杂事儿太多,对此玉儿深深的点了点头。

诶,五哥呢,五哥怎么还回来?

想到这里,玉儿的脚步又身不由己的,往老五的跨院儿里挪了几下。

其实此时何止是玉儿啊,在另一个房间里,也有心烦意乱的小丫头,那就是刚才来给玉儿送焦麦粒儿的丫头小云。

这会儿她也在抱怨呢。老姨奶奶那屋门关的死死的,不让她进,哼,可惜她们这房子不是正房,是跨院,一拉溜三间房子是打通的,如今把正屋大门一关,哪间她都进不去了。

那摆在屋里桌上的晚饭,老姨奶奶怎么时候才能吃完了呀。小云还等着撤下来,端到自己房里吃呢。她这肚子还饿着呢!

她真想推门进去看一看,可是门又插的挺紧,哎,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天还没黑呢,吃个饭怎么还插门?

小云总觉得今天府里怪怪的,哪儿不对呢?她又说不上来。老姨奶奶秀点,和多妈妈在屋里嘀咕什么呢?俩人从里面直接把门插上了,弄得小云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肚子又饿,又没地儿呆。唉,她只好游游荡荡的跑到前院,想去大灶那儿碰碰运气。哪怕找个火烧来吃也好啊!

这会儿小云的肚子饱饿,算是没人管了。因为有比这事重要10000倍的事,正在秀点的卧室大床上展开讨论呢。

要说秀点姨奶奶,这人也怪。她是不吃烟的。一个不吃烟的人,谁成天歪在炕上,又不是瘸腿塌腰的老太太。像梅珍,只要是一起床,就根本不进里屋了。外面的大客堂有的是地方活动,还腻在床上干嘛?

可不知怎的,秀点就有这个毛病,好像是她当小丫头的时候落下的。每每说到机要之事,她必得拖着那人,来到她屋里的大铜床上,甚至于还要把帐子放下来,远远地影影绰绰之间,越发显得见不得人了。

这会儿秀点正和多妈妈在那如同小密室一般的床榻之上,细细独对呢。

多呀。你打听清楚了?真是这样。

秀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颤了,她似乎像只胆小的老鼠,对所有的危险都敏感,但又缺乏解决能力。可身为大少爷的奶娘,多妈妈却反客为主了,她盘腿端坐在床上,身段挺直,俩眼有神,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她说:

“事儿既然出也出了,你就别怕,横竖他们不能把咱怎么着,哼!依我瞧,就算是老爷,也是想把这事压下去的,所以梅珍那边,翻不起什么风浪。”

大少爷承树的奶娘多妈妈,当年是个旗门里的大姑娘,早年间嫁了个门当户对的穷旗丁,可惜丈夫不争气,抽上了大烟,家境败落了。于是她只好到府里来当奶娘,扔下了自己那个半岁的孩子。

不过这一来二去,待的时间长了,倒也呆出好处来了。首先赫府向来有给奶娘养老的传统,而且多妈妈和树少爷之间的感情也是很深,小的时候,承树出疹子,白天夜里的哭。

合府上下谁也弄不了,只有奶娘多妈妈抱着他才能睡,而那些药呢,也是由多妈妈成倍成倍的吃下去,随后据说能够随着乳,就给小孩子服下了。这才算是治好了病,不知这事儿是不是如此。

反正如今大少爷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了,所以无论是二老爷还是阖府上下,都对多妈妈得高看一眼,毕竟这里也有她的功啊!

至于老姨奶奶秀点,那就更是对这位表面上是乳娘,实际上相当于她的军师的老姐妹儿,心生钦佩了。凡有什么事,她必得与之商量,用秀点的话说:

“要是没有多妈妈,哼,我估计都挺不到今天!”

是啊,胆小的秀点向来没有主心骨,就像这会儿她又唠叨上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说树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糊涂哎,出了这样的事儿,你。你让我怎么有脸去见太太,我这又得被她呲怼的多少回啊,想想就害怕。”

怕什么!

多妈妈上来就是一捅。就像是训一个小丫头似的,拿手指头朝着这个纸糊的大胖子捅了一下。

“你这人不是我说你。一辈子弯腰杆弯习惯了。成日家这罗锅子,还直不起来了。如今你儿子回来了,承树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你怎么还这么畏畏缩缩的?”

呀,那不还有老爷太太呢吗?你说,他办出这样的事,这这。这事要是传出去……

·

你放心。这事就传不出去。哼。哪个宅门里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也就你。把这当成天塌下来一般。

多妈妈说完这话,把那三角眼一挑,如同一支利箭一般,射向了秀点那圆乎乎如枪靶子一般的大胖脸!

啪的一下。正中靶心。

你还别说,就这么一射一中,反而让秀点觉得心安了!

她用两只眼睛望着多妈妈,沉了片刻之后,又略略的叹了一口气:“唉,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熬了这么多年,天天提心吊胆,好容易把他给盼回来了,可。可又给我闯这样的祸,你不知道,今儿一早,梅珍看我那眼睛那眼神儿,简直像抽我大嘴巴子似的。

她敢!

多妈妈那三角眼,此时已经挑起来了,从利剑已然变成了菜刀,她拎起这两只锋利的菜刀,一撇嘴,傲气的说道:

“借她李梅珍几个胆子,哼,以后这家是谁的,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要我说她也就是闹点小性子,那脸,耷拉两天也就罢了,其他的,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

“虽是这么说,可我也得跟承树把这里面的事儿讲清楚,他给我闯的这个祸呀,哎呀,这都让我都张不开嘴。”

说这话的时候,秀点低下头四处寻嘛着,她从枕头那儿找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自己脸颊上,那又像汗又像泪的东西。

随后心酸的说道:

“其实小树这孩子,在外面这么多年,也是吃苦了,哎,家,也没成一份家,媳妇,也没讨回来个媳妇。娶了个洋婆子,那洋婆子哪会相夫教子呀。人家谁跟着他往中国跑啊,不都说外国享福吗。人家那儿又不打仗,更何况生了个闺女,唉,我瞧这那边更不会撒手了。

你说他如今过了年就26了,要是在早年,像他这个岁数,结婚十年都有了,可如今他还是打着光棍儿,唉,也难怪他喝点酒整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可。可要是找女人,也不能找她呀,你说这事,怎么就这么巧?

·

诶,你这话倒是说对了,怎么就这么巧?不偏不倚,不紧不慢,怎么就赶上那个小惠了?我今天早晨问成树了,程树说,他根本不认识小惠了。也难怪树儿走的那年,小慧才十三四。就是个扎着一条辫子的小丫头片子。

可现在呢,你瞧瞧,个子也高了,胸脯也起来了,哼,都不是姑娘了,也难怪呢。你看她那头烫得卷卷的,那嘴涂的红红的,高跟鞋一穿,再罩个紧身旗袍,还是改良的,根本就没有袖,那不就是勾人的范儿吗?

·

她再怎么勾人,小树也不能和她呀!哎。这傻小子呀,你说你和谁不成?

·

其实这里面也有蹊跷。

多妈妈并不用眼睛看着她的女主人,她只是自己坐在那儿低着头略略的想着。随手又从旁边床头柜上的烟罐子里,捏出一撮烟草,然后打腰上,摸出自己的小烟袋,把那撮烟往烟往锅子里摁了摁,这会儿老姨奶奶秀点又来神了。

她老本行附身。丫头脾气又重现了,只见她赶紧穿鞋下地,从旁边的小桌上拿来个打火机,给多妈妈把烟袋点上了。

·

在这屋子里,这老姐儿俩相伴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承树有多大。多妈妈就来了多少年。更兼之,自从有了承树之后,二老爷就很少进秀点的屋了。

特别是后来,梅珍让她搬到府外去生活,两人就更是打不上照面了。所以这位绣点奶奶,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是个已婚妇女,他似乎又过起了单身生活。

单身倒是清静,但的确寂寞,而这几年,承树不在北平的时候,和老姨奶奶做伴的就是多妈妈。

这二位倒是个同吃同住的亲姐妹。如同拜了帖子一般,相依相存,私底下也不分个主仆!

看着多妈妈这会儿正在用脑子,秀点赶紧主动给她点起了烟。而多妈妈呢,则毫不客气的在那儿悍然不动,眯着眼睛,似乎如跳大神的萨满太太,要有仙附体一般,她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谋中。

半袋烟巴嗒下去了,在旁边的秀点眼巴巴的看着半仙,最后这位虔诚的信徒,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倒给句话呀,什么个意思?”

什么个意思?

多妈妈吸了口烟,随后转过头来对秀点说:

“我就是觉得这里面有点蹊跷,怎么就那么寸,小树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就想把这个女人往屋里拽呢。他是喝了酒了,还是吃了药了?”

什么?

秀点听了这话,脸吓得煞白,她用手紧紧的抓起了多妈妈的袖口,随后压着嗓音对她说:

“有药?有人给小树下了房里的药。这是要害他呀!这是哪个黑良心的?我咬也要咬死他。”

秀点说这话的时候腮帮子都颤动了,她喘着粗气,攥着双拳,在那里哼哼着。

过了好一会儿,秀点才略有些平静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来了一句:“多呀,这事你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证据了。哼,我自己奶出来的孩子,我最知道他。树跟我什么话都说,我俩没有半分隔心。

我告诉你吧,我今天一大早就盘问他了,他说当时只觉得身上热的慌,俩眼都迷瞪了,而且他还说,那丫头身上有股子异香,让他心里痒痒的。所以他看客人都走了,那丫头自己留在屋子里,慢吞吞的跟那收拾桌子,他上来就把那丫头给拽住了。

那个小惠也不反抗,还以身相迎,最后这么着,小树才把她拖到自己屋子里去。

最重要的是。小树说了,第二天早晨,他口里特别干,头还有些昏,这不就是让人下了药吗?”

我的黄天菩萨呀,真有这事儿,咱们府里能出这事儿?那,那我儿子,那。”

哎呀,你别成天跟这哆哆嗦嗦了。

一见这个如同大白梨一般的妇人,在那晃悠上了,对此,多妈妈很不耐烦,她拿起烟袋锅子的那头,朝着秀点的肉胸脯上一捅。随后说道:

“急什么?容我慢慢捋,慢慢瞧,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小树给轰走!”

“轰他走?上哪?上南京?你是说这府里有人不容他?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昨儿个刚来似的,你琢磨琢磨,这府里能有人容他吗?哦,当然除了老爷,接下来的人,你挨个算。”

那个梅珍,你别以为她是一个人,她有闺女,她闺女虽说嫁去外洋了,但保不齐哪天,就拽着汉子回来了。如若这万贯家财落到她手里,她们娘俩也是会花的。再者说,梅珍还有一帮穷亲戚呢,你不觉得最近她手头上也缺钱吗?

再者说了,你以为老五就是吃素的。即便老五是吃素,你看那位五奶奶,那可不是个善茬子。哼,我可知道。那是盛名在外的人,她成天在场面上跳的,你以为图的就是个开心快活,那不都是图钱图利吗?

有在场面上费劲抓挠的功夫,干嘛不在这宅子里划拉划拉?你儿子回来了,抢的可是人家的金元宝。

除此之外,你忘了?赵心茉如今也怀上了,我听经常到咱们府里来走动的先生说,赵心茉的脉象,是中脉活泼有力,很可能是男胎呢,要是这样……

要是这样,这,这不都冲着我儿子来的吗?我的树儿哪哪能斗得过他们呀,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啊,天呐,我的老祖宗,这回子要是老太太活着就好了,老太太最疼树儿了。

老太太呀,你怎么走的就那么早?秀点情愿伺候你一辈子呀!”

说到这里,老姨奶奶彻底崩溃了,她觉得眼么前全是敌人,十万天兵天将,正压着乌云朝她袭来呢。秀点一时间完全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想当初在这府里唯一欣赏她,疼爱她的就是老太太。

当初也是老太太,先让舅老太爷收她当了干闺女,然后再嫁。嫁给当初还是少爷的二老爷。这样一来就给秀点抬了身份,也就是说她不算丫头收房,她也是一门子小姐。

用老太太的话说,秀点这孩子又忠厚又温纯,我找人看了,说她是个福相。以后给牧哥儿放在房里,我是最放心的。所以我就要给她一份体面,不能让以后别的什么阿猫阿狗的,压了她的势头。

果然,秀点不负众望,家里唯一的继承人,就是她诞下的!

二老爷的姬妾虽多,但是子嗣稀少,而大少爷承树又是这千顷地里的一根苗,所以母凭子贵。秀点,一直在这宅子里生活着,虽不算无忧无虑,但也没有愁苦连连。

至于什么老爷的恩宠,男人的眷恋,这她早都不想了。一到30,王秀点便把自己的样子给改成中年妇人一般。

梳一个很老气的圆发髻,身上也不再穿什么鲜亮衣服,继而她还故意,把自己揣的足足饱饱的,没多久便发了福。她总愿意以一个中年妇女的面目,出现在这府里,这也是她的存身之道。

“我不和你们争,当然,你们也没有条件和我争。”

这么多年来,秀点就是凭着这一句人生格言,一直安安稳稳平淡静好,可是这份宁静在战后被打破了。

随着这回秀点从东四的小院里搬回这个大宅,她就发现这里的一切和往日不同了。

就像多妈妈说的那样,很多人都变样了。

以前那个成天老抱着个足球,到处乱跑的胖小子,赫老五。这一回的变化最大,如今他说话办事儿都沉稳了,而且那浑身的打扮也越发的庄重体面。

不知是娶了亲的缘故,还是因为老五已经开始在外面闯荡了,大伙都说这孩子早不是吴下阿蒙了。

特别是在这次寿宴上,秀点在旁边冷眼观瞧,老五接人待物,自有一份成熟,而且他几乎和所有的大员来宾,各路商界东家,都有应和。其间的那份自如与从容,是秀点没有想到的。

老虎本来就让人觉得可怕,但更吓人的是,如今他背上还站了一只老鹰。

这场寿宴里的焦点人物,都谈不上是二老爷。这份桂冠,应当是属于那位五奶奶的。是的,从寿宴结束之后,五奶奶就名噪赫府了。

她创造了许多唯一。

她是唯一一个能够进书房里和爷们儿谈事的女眷,也是唯一一位在二老爷寿宴上发言的女眷,虽说只有两三句,但其分量不轻啊。更兼得她和那位南京大员在台上票戏,一举一动,行为洒脱,哎呀呀,这样的新女性简直就是个大罗天仙。

像秀点这种,裹着小脚在内宅里行动的女人,这种从小给老太太装烟,给少爷奉茶的小丫头,和人家简直就是两个物种,她们中间隔了100年。

虽说王秀点也识字,但只能看些千家文唐宋诗红楼梦。她哪知道现在外面的事啊,报纸她向来是懒得看的,只是捡一些什么连载小报闲片儿戏词儿,拿来消遣一番。那报纸上的头俩版,她从来不瞧。

至于家里的生意什么银行纱厂,她连一根棉纱都没见过,连一个账本都没摸过,更何尝经营呢?

再说那个四姨奶奶赵心茉。以前不就是个女学生嘛。成天扬着脖子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

不过也正常。她现在还年轻正好,花开半夏,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秀点对此并不屑一顾。一个老头,你稀罕的什么似的,想当初那男人和我在一块的时候,哼,那可是个清俊的少爷呢。

要知道那会儿二老爷也成日间往秀点的小屋里钻,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搂着她的脖子要胭脂吃。

左一个秀姐姐长,右一个姐姐短的。那也是红楼梦里的场景。

所以对后来新晋姬妾的那份恩宠,老姨奶奶向来是不屑一顾的,横竖就是个老头子,你们几条胳膊去抢吧,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做山观虎斗的,因为她知道,儿子才是不可动摇的立身之本。

而且秀点也在心中有一本账。内眷里的女性,对这种事一般都很敏感,她曾经托多妈妈,找人在外面问过,

秀点曾经战战兢兢的,偷抄出了那位张太医给二老爷开的药方子,让多妈妈拿出去找另一位医生打听打听,结果是喜信,那位大夫说:“着医案,病家在开枝散叶上,难处大。”

这给秀点吃了个定心丸,这定心丸服下的时间是在承树八九岁那年,哎呀,往后就是秀点的好时光了……

虽然当初那个戏子小采莲,也曾经让她惊恐过一阵,不过经过了那场短暂的波涛之后,府里不又重现平静了吗。

怎么,如今老天不开眼了?这赵心茉的肚子居然又起来了。如果真是个儿子,如果这府里真有了二少爷,那未来会是什么样?看老头子这精气神,这保养的浸透,似乎越来越好了。秀点也感觉到二老爷,最近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自律节制,抱璞怀素了。

所以四姨奶奶就中奖了,所以她就有机会和自己平起平坐了,所以承树就有对手了。

想到这儿秀点的心慌慌的。

一勾下弦月,已经升在空中了。黑丝绒一般的方盒子上点缀着几颗星星。不过如此美丽的初春之夜,大家也顾不上瞧它。

在这个黑丝绒的大方盒子里,有人在惴惴不安,有人反复狐疑,有人在万分烦闷,当然,也有人在窃窃私语,秘密相谈。

一进院儿的天棚,已经全部拆完。干活的工人麻利的把那些材料都装箱收走了,宽阔的大院子又出现在眼前了。这份敞亮,是赫府这半个月来的头一回,以至于回家的老五都觉得眼前一宽。

呦,这么快就恢复原状了,他们干活还挺麻利。

老五一进门,就兴致勃勃的和管家老何在那聊着天。

五爷,五奶奶怎么样?如今大好了没有?

她没什么事了,就是有点发烧,可能是昨天在戏台上冻着了。医生说观察了一宿,已经平稳了。哦,她回娘家去休养了。

哟,五奶奶回娘家了,那这说话就过年了,到时候咱还得去接她呀!

嗨,接什么呀?我打算跟二哥商量一下,不行就让文娴在娘家过年吧。

明摆着她爹妈现在都在,而且照顾的也好,她一到咱们这儿来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哎呀,倒不如让她在娘家踏踏实实养着。也省的我来回跑。

说到这里,五爷把手里的那个大提篮交给了管家老何说:“给我洗洗,然后送到后院去,这是老姑奶奶房里的。”

哎呀,五爷今天忙活了一天,那您吃了吗?

吃了吃了。正好下午没事出去会了几个同学。饭早吃完了。行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老五说完这话,拍拍屁股,从游廊的台阶上扑通一下,跳了下来……

看来他是这府里唯一一个轻松快活的人,以至于快活的走道的脚步都有些不匀称了,老五像个莽撞的傻狍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往后走,一口气来到了三院。

“呆。小丫头,你又讨打。”

老五的嗓门挺大,吓了玉儿一跳,话到人到,这家伙像个急将军一般,一口气窜到了玉儿面前,他上来就把手抓到了玉儿的胳膊上,说:

“谁让你搬花盆的?我不是说了吗?这个大的,等我回来搬。哼,你这小丫头,该打。”

嘘,小点声,哎呀,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没事,我一只手也搬得动。我这只受伤的手不持劲。

玉儿轻声对老五说,随后她又指了指旁边道:

“那你把这个搬到厢房里去吧,老姑奶奶在里面同太太说话呢。”

是吗。哦,说事儿呢,不让进是吧?没关系,走。

老五弯下腰,伸出一只如钳子一般的大手,把那花盆单手一提,随后又轻松的拉着玉儿到了厢房。玉儿自己这屋。

你猜我给你买什么去了?

老五背着手对玉儿说。

什么呀,糖葫芦啊。

废话,糖葫芦能装兜里吗?那不全粘住了,你这小丫头,有的时候我瞧智商就是不够。有没有我罩着你,早让人家卖八回了?

呵呵,我就那么一说。玉儿不好意思的笑了。

老五说这话的时候,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方盒子。玉儿见了接过来,喃喃地说道:

“可别是首饰啊,首饰我可要不起,哪有丫头带首饰的,我带个银镯子就已经擦了天了。就这还有人在背后嚼过我呢”。

“美的你,臭丫头。谁给你买首饰?哼,你不知道你五大爷如今当了资本家,特别抠门啊。一个大子儿,我都能炸出油花来。还给你买首饰,打开看看。

什么呀,啊!是绒花!绒花!

几朵精巧彩色绒花,端端正正的卧在淡蓝色纸衬子上,玉儿一见,不禁立刻叫了起来,如同那被惊着的小鸟一般,炸翅而飞。

呀!太好看了,我正想正月里带花呢,

可又不敢出门买。小春上回给我带回来的那两朵花,一点都不好看,蠢死了。大红大绿的。哎呀这个太漂亮了,你看还有金点子呢,这下,我准保在府里拔个头筹。

拔什么头筹,就是拔了?你也是小丫头堆里的头筹。

我本想给你买个带宝石的小发卡子,可瞧这架势,算了,估计给了你,你也不受用。

不要不要。我就要这个?就要这个。这个好。我愿意扎一头花,哎呀,这个真好看。是个小喜鹊。这个也好看,是个蝴蝶。哎呀,这一盒子个个都好看。五哥,你怎么挑的呢?你怎么能挑的这么好呢?你看肉粉的,宝蓝的,橘红的,还有这个艳红色的。呀!我每天轮着戴这样一个礼拜都能不重样。

“小丫头。我给你带上,你看这个,这上面还有个小桃心儿呢,这是西洋式样,据说都是从法兰西学来的,呵呵,卖绒花的如今也学法兰西了,这年头改良,全都得西化。来,我给你带上,这叫并蒂同心莲。

同心莲呀,这名字真好听。嗯,你送我同心莲,那,那我送你什么呀?

你送我毛袜子呀,小傻佬,你还别说,你织的那个毛袜子,我穿着可舒服了,在镶个厚棉布底,哎呀,穿在脚上,走在屋里,就像是脚踩着稀泥,可舒服了!

去。五哥,你骂我呐。哪儿有穿袜子像踩稀泥的呀,那多埋汰呀。

“这你就不懂了。泥土有什么可埋汰的,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泥塘子里采藕,我舅舅家,就在河北白洋淀,那有一大片藕田呢。清早起来去采藕,莲花地里,连泥土都是香的。拿脚一踩,软软的细泥,从缝里就往上冒那感觉可舒服了!

这叫做藕茎一线香。

哎,是这词儿吧,对。莲根藕茎一线香,那莲花是世上最干净的花,它不光是花儿香,连叶子根茎,全都是香的,周围的泥也香。”

说到这里,老五突然停住了,他望着玉儿,那点缀着粉红并蒂莲心儿绒花的一对丫鬟。如同小兔耳朵一般分在两边。

他用手小心的摆好玉儿那额前的几丝刘海儿,然后,望着这个暖暖软软,端端正正的女孩子,闻着她身上那淡淡的香粉味,仿佛置身于清晨的荷叶田中,一阵风拂过,莲花初绽,蜻蜓点点……

“世上有千万种花,但是我就喜欢你。你是最干净的玉,最香甜的莲。”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老五低下了头,他闭着眼睛,吻了好久好久……

葡萄酒醉胭脂血,也不及,莲叶之下一线香。

民国南柯一梦(123)藕茎一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