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怀念齐邦媛:直到生命最后亦永不过气 | 人来人往

作者:南方周末
怀念齐邦媛:直到生命最后亦永不过气 | 人来人往

齐邦媛(左)与金圣华合影于台北某文学活动。作者供图

2024年3月28日,踏上旅途飞去台北,准备观赏“青春版《牡丹亭》”二十周年庆演出的那天,还来不及看新闻,手机上忽然跳出一则邀约撰写怀念齐邦媛教授文章的讯息,当下心中一沉,难道这位我一向敬重并视为楷模的前辈,已经撒手尘寰、返回天国了吗?

在接着的几日,虽天天沉浸在“牡丹亭”精彩绝伦的表演中,然而心底某处,不断有些隐隐的触动,就如聆听华丽悠扬的乐章时,大提琴低沉凝重的旋律不时回响,使人不由得勾起了深深的怀念和追忆。

不记得怎么开始认识齐邦媛的了,不过,既然大家都是同行,各自在港台学术圈里努力,总有许多机会可以见面交流的。1994年,香港翻译学会颁发荣誉会士衔予齐邦媛及我,能够跟翻译界前辈同获殊荣,让我感到十分荣幸。那一回,林文月特地从台北来港出席典礼,并且为好友撰写赞词,一开始就表明:“齐女士自幼热爱文学,也充满了爱国爱乡的使命感”。接着她又说,其后, 齐邦媛在武汉大学蒙受朱光潜及吴宓等名师的指导,从而养成了极高的文学品位。1947年赴台,先后在各大学任教,1972年受聘为“国立编译馆”人文社会组主任,从此与翻译结下了不解之缘,毕生致力于推动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台湾本土文学)外译的工作,孜孜不倦,悉心经营,其锲而不舍的精神,令人感佩!

1995至1996年,我的三本散文集《桥畔闲眺》《打开一扇门》《一道清流》连续由月房子出版社在台湾出版,为了郑重其事,出版社邀约我赴台会见媒体,那三本小书,可说是我涉足创作的发轫之作,没想到在会议当天,竟然看到齐邦媛教授在百忙之中莅临支持,有了她在场,气氛自然而然会变得融洽而轻松,她对文学的热情与执著,她做学问的干劲和魄力,永远只会带来鼓励,而不会造成压力。

1996年, 我出任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系主任,任内主办了一次《外文中译研究与探讨》翻译学术会议,邀请了海内外数十位翻译名家及出版家与会,其中当然少不了林文月和齐邦媛。齐邦媛那次会议的论文题目是《由翻译的动机谈起》,从梁启超的百年呼唤开始,娓娓道出翻译人才培养的问题,字里行间,充满了热诚和期盼。文章一起首,就点出翻译者与创作者的分别,她以过来人的身份,恳挚地说:“成功的翻译应是一种高难度的艺术……在两种语言之间浅滩涉水,深处搭桥的过程自然有它的魅力,但是文字魅力之外,经常有更强大的动机,对有些人来说,是一种必备的热情”。的确,唯有凭借这种“只有付出,不求回报”的动机,才能促使学人致力于类似“愚公移山”的翻译行业。论文中使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齐邦媛论及自己的比喻,她说:“我为何进入这苦乐参半的世界?尤其近四年来我竟如长江浅滩上的纤夫似的背上了一个英文杂志The Chinese PEN (Taiwan)的纤绳”,原因是她眼见在国际文坛上,华文现代文学几乎“暗哑无声”而心有不甘,因为“失望、羞惭、不服气”而决定要争一口气,她说自己的心情,“好似在灰蒙蒙的荒地上一团炽热的火”,然而正是这团火, 使她在任何文学活动、文化交流的场合,都能发光发亮,燃烧起与会众人的热情与活力。

真正跟齐邦媛教授稔熟,还是接近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1998年开始,我为香港中文大学创办了“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这项以全球大专院校在校生为对象的文学奖,在规模和性质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因此当下决定,文学奖三组(小说、散文、文学翻译)的终审评判,必须得邀请文坛译坛上最负盛名的翘楚来出任,以最鼎盛的阵容,来吸引年轻学子的参与。

邀请函送过去,齐邦媛回信说,当时已经从前线岗位退休,台湾当地也有大大小小的文学奖活动,曾设法邀她担任评判,她都一一婉辞了,此外,她也如林文月般询问“为何青年文学奖邀请的评判,都是上了年纪的”?于是,唯有跟两位前辈解释,青年文学奖的设置,恰好是想让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在人生启端,能有幸亲炙大师巨匠的教诲,从而使文坛不老,后继有人,这番老与少的合作,心连心,手牵手,相携共游于文学的长河上,意义是极其深远的。因为这番话,打动了急公好义的长江纤夫,她也就二话不说,欣然答允了。

出任终审评判,其实责任是相当繁重的,不但要改卷子,写评语,还要先隔空开评审会议,再亲自莅临学校,一连三天参加讲座、颁奖、晚宴等等活动。在小说组评审的过程中,另外两位名家王蒙和白先勇,就小说内容的铺陈和场景的设置,各有所好,白先勇往往认为有关农村生活的叙述新鲜有趣,王蒙则以为城市风情的描绘相当生动,这时候,阅历甚广、公正侠义的齐邦媛就起了协调和缓冲的作用。那一届的小说组夺魁之争相持不下,结果颁给了来自内蒙古和马来西亚的双冠军。

在第一届文学奖作品集《春来第一燕》中,齐邦媛教授于题词中谈到了纯文学创作正面临巨大的挑战,然而她对于文学的意义与价值,仍然充满希望和期许:“文学的盛世会不会再来?读古今中外文学史可以看到,在所有太平或动乱的时代里,都有一些有真才情的作家,用心灵观照, 写下能反映时代,又能超越时空的不朽作品。”这段话写于2000年,当时她七十六岁,如今回看, 数年后她用毕生功力、全副心血,以四年余时间创作出气势磅礴、波澜壮阔的时代巨构《巨流河》,其实在内心深处,这部“一出手,山河震动”的杰作,早就胸有成竹、酝酿已久了。

在文学奖颁奖活动期间,我和林文月与齐邦媛于公务之余,也不乏结伴同行三人游的机会。林文月和齐邦媛,可说是台湾最负盛誉的两位女性学者,她们曾经是台湾大学的同事,一在中文系,一在英文系;在教学写作之余,两人都孜孜不倦于翻译工作,一外译中,一中译外;她们兴趣相投,性情相反,一内敛含蓄,一外向奔放。两人惺惺相惜,互相照料,在一起的时候,风趣幽默的齐邦媛负责制造气氛,将欢乐带给大家;体贴入微的林文月则打理细节,照顾同伴的起居饮食,悉心提点对方是否带备身份证件等出门必需的物品。在早年台湾学术界外访活动中,不知多少次她们曾经是仅有的女性成员,依照当年的惯例,外出交流时,必须仪容端庄、服饰典雅,穿上的不是旗袍就是套装,她俩经常踩着高跟鞋,从没有扶手的大理石台阶拾级下行,彼此手牵着手互相扶持,脚下步步为营,以防失足摔倒。这两位淑女,在为学做人方面,认真执著,一丝不苟,里里外外都把自己打理得恰如其分。齐邦媛常说,“做人得有个样子”,到了百龄晚年,拍照时还得注意先抹上口红。因此,她们同为内外皆及、表里兼顾的典范,也是不折不扣“披着蝶衣的蜜蜂”!

怀念齐邦媛:直到生命最后亦永不过气 | 人来人往

齐邦媛(左)、林文月(中)、金圣华合影于1994年香港翻译学会荣誉会士颁授典礼。作者供图

跟她们两位相处,什么都可聊,什么都可做,无拘无束,亲切而自在。还记得有一次 ,我们仨相约去逛街,我带两位远客去铜锣湾购物。在恒隆中心的批发店里,爱美的林文月和我挑选得不亦乐乎,大有收获,同样爱美的齐邦媛比我们稍有节制,她选了一条海蓝色的丝巾,配上她一头闪亮的银发,一脸慈蔼的容颜,特别相衬。这以后,每当念及齐教授,总会联想起大海的湛蓝、长天的晴空,的确,她那种海纳百川的胸襟 ,豪情万丈的气度,已达至海阔天空的境界了。

印象中,齐邦媛是豁达开朗,不拘小节的。要招呼她,不需要刻意经营。逛完街,我们坐在中华游乐会的咖啡厅里,闲适自如,可以歇脚,可以聊天,就十分满足了。叫了一堆小食,记得齐邦媛点的是一碗地道广式牛腩河粉,她一面吃,一面赞赏:“这河粉真棒!一到嘴,就滑下喉咙了!”说时满脸笑容, 还加上一句:“我很快乐!”她的乐天情绪,就如春日的阳光,瞬息间照亮了室内每一个角落。

除了热情爽朗,齐邦媛还是一个特别幽默诙谐的人,有她在,就笑声不断。不记得是哪次应邀来港了,她特地提前几天抵达,以便抽出时间去广州会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这一趟出门, 可教她大开眼界。不知道是她的朋友身处乡郊,还是替她订的旅馆设备落后,总之,她下榻的那晚,万物欠奉,要啥没啥。她告诉我们,旅舍中只提供一条毛巾,令她梳洗时不得不随机应变,“我呀!想出个办法,把毛巾拉长, 从中一捏,一头用来洗脸,一头用来洗脚, 总算对付过去了!”她一面说,一面演,绘影绘声,活泼生动,令端庄优雅的林文月当下笑得嘻哈绝倒;也使我如今回想起来,依然忍俊不禁。

齐邦媛的幽默,是具有感染力的。她在第一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致词时说的开场白,就是明证:“我很高兴我最后一个人讲话。我这个姓笔画最多,所以说话的场合都排到最后。我通常见机行事,别人没说的,我就说几句,然后别人说得好,我就跟他几句,再加上一点我个人的见解,所以常常蛮受欢迎的啊!其实真正的说实在话,最受欢迎的原因就是我讲了之后就没有人讲了,大家很高兴地说:‘不用再听了。’”这时候,台下一片笑声, 然后,她话题一转,带出了严肃的讯息:“从来不相信文学作品与年龄有任何关系……作品能不能存在才是最大的问题。 所以做我们文人有一个好处,就是到生命的最后,你还永远是不过气的文人。但是如果你不创作,你的imagination、思考、嗜好都会过气。”这就是齐邦媛一生笃信的原则,坚持创作,不断进步,直至生命的最后仍不言倦,立意做个永不过气的文人。

她那顽强的斗志,坚毅不屈的进取心,在以下一则逸事中,可见一斑。2004年,由于我数年前在东京银座买过一支漂亮实用的手杖给妈妈,使原先因爱美而不肯拄杖的她,从此杖不离手,所以趁再次游日之便,买了一根紫底绿花的手杖送给齐邦媛。礼物寄出,不久就收到了回函,一张美丽的卡片,放在小信封再套在大信封里。她在信中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观念送这么可爱的礼物给一个不知老之已至的朋友?当她拄着这千里迢迢买来,送到手的手杖,在街上走着时,这仍能生存的灵魂不是在依靠求援而是在炫耀生命之美好!”(2004-9-2)这一年,齐邦媛已届八旬高龄,就在这时候,她下定决心,颠覆了老人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即为幸福的传统观念,毅然决然独自搬去了长庚养生村,因为她要用生命书写“凝聚集体感情的民族之书”,余生不可随意虚度,既然上天眷顾,让她得享遐龄,这仍能生存的灵魂,不会求援,只会炫耀生命的美好与灿烂!

怀念齐邦媛:直到生命最后亦永不过气 | 人来人往

齐邦媛给金圣华的手写卡片。作者供图

2009年,《巨流河》横空出世,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五年后,齐教授在九旬高龄,又把历年来收集所得的无数回响编辑成集,出版了《洄澜》一书,她在扉页上写道:“在这里,我们围绕着巨流河,如千川注入江河,共同写下一个时代的记忆,我盼望永远留住这共鸣声音的宏壮,深情洄澜冲激之美,感谢书里书外有缘相逢!”

正如陈芳明教授在《巨河回流》一文中所说,《巨流河》是“难得一见的时间之书”,而在“记忆的长河里, 每一个文字都是一颗沉重的卵石,在激流中翻滚,为的是创造更宽更广的流域”。他更引用了齐教授在《一生中的一天》自序中的第一句话:“对于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时间和文字。时间深邃难测,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绘时间真貌, 简直是悲壮之举”。

然而,齐邦媛教授做到了,观其一生,她不断用澎湃磅礴的文字,去描绘深邃莫测的时间; 以有限无常的岁月,去创造浩瀚无垠的天地,她热爱生命,拥抱生命,即使到了最后的尽头,亦永不过气。

金圣华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