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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六十六

作者:香女

他的哭诉和抽烟相互契合,几乎是一跃就躺在弟弟的被子上,我才想起弟弟,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王峰发出呼噜声,就像他什么都没干,并以此来寻找酒后睡觉的地方。

弟弟应该去姐姐家里了。

当喧嚣停止,听着他的呼吸声有些亲切的感觉,但不知道这一晚上的事该从何说起,后半夜里我一直没有睡,风吹门上的对联,我就随着,轻轻的鞭挞一样。天放亮我起来,——差一点没有命了!……出来把门锁上去赶通勤车,我想他出来的时候走窗户,没有封死。

这一天里我总是恍惚,回不过神来,时刻能听到撞碎玻璃的声音,仿佛到处都蓦然出现银色的亮光。早上从车上下来踩到冰上,一个趔趄,那块冰隆起来,惊魂未定一辆出租车从我身边擦过去,同时,身后纷纷的鸣笛,从未听过这样刺耳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像给猪做绝育手术。不知道是自己有危险,还是喇叭的嘶吼代表着它有危险,吓得我不敢往前迈步。

晚上直接去了姐姐家,弟弟回去了,姐姐说他吓坏了,“小弟哐哐敲后窗户,我们立刻起来,你姐夫跑得快,小弟拽着我,过火车道。现在货场多了两条铁轨,我还趿拉鞋,枕木下的碎石绊脚。我平时不这样,跑几步就喘不上气来。我们在后窗听,好像王峰,‘孩子可怜啊!孩子可怜啊!’,你姐夫说他就是欺人太甚,不用怕,放心吧,没事,他比谁都怕死,他有那胆量,就是夫妻之间的事别人不好插手,不然,早揍他了。我怕万一借酒劲,理智被猫叼去了,那可怎么办。后来又听一会儿没有动静我们才离开。我们是趴在窗台上听的,站起来不会走路了,活动了一会儿,可能是天太冷了。”那以后姐姐总是被突兀的声音惊吓,反复谛听。“你可要小心点,真是令人胆战心惊,怎么办呢?不然就凑合过吧,你也赶不走他,更打不过他,他感性,耍无赖,如果坚决不和他过,他不会放过你,你觉得呢?你再考虑一下,我是毫无办法。还有,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我告诉小弟一点口风都不能漏,主要是你一定戒备他!”

回来打开门一股热气,王峰生着了炉子;我们的炉子在炕洞里,就像在墙壁的深处隐藏,一铺炕下面在燃烧。屋里有自来水,袋子里装木头,木箱里装煤。一般只要炉子生火水壶就烧水,热水瓶灌满仍然在炉子上烧,洗手、洗碗、洗衣服就去倒。有时候一直烧,烧干,噼啪响,多半是下午,烧坏两个水壶了。我总是忽略一些东西,对一些事情漫不经心,正如人们对自己的爱不够深。因为它差不多装半桶水,第二次烧坏之后就在下午的时候拿下来了。壶底常年被煤烟熏,那种黑比普通的黑色黑,就像地面被雨淋湿明显颜色加深,而且,黑灰细腻,丝滑,擦在手上难以洗掉。

王峰趴在枕头上,手在额头挡着我打开的灯,“你怎么还在,起来走吧。”

“等半夜走。”

他立刻高兴起来,问我怎么这么晚回来,外面是不是很冷,不停地,“我跟你说呀!”“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呀!”仿佛失散的亲人,或是劫后余生,像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我站着不动,告诉他,“你可以走了,外面没有人。”

他坐起来,我下意识地腿发抖,马上不再说什么,看着他穿衣服。当他抬胳膊手伸进衣服袖子的瞬间,有一种庸常没有被打乱的感觉;我们根本没有离婚,根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而且,当他又掀开被子穿裤子的时候撩起来的一股肥皂味飘过来我竟然有些新奇。不过是细微的一点变化,他说话的口气永远不会变,旧东西放久了可能浮云障眼,一旦靠近就不陌生了,是这样。他穿好了衣服并没有打算走,把灯关掉躺在刚才的被上,头朝下。

我缓解了情绪想好好跟他说话,穿着衣服躺在另一边。

“你睡吧,再等一会我就走。估计路过刘小家门口,就是我翘脚走路他也能听出来是我,你还别不相信,我俩就是这么默契,谁都理解不了。”

“你踹门的时候怎么不怕别人听到?”

“说点别的行吗?”

“我们离婚了,法律上已经不是夫妻。”

“是吗?那张纸早被我撕了,就是玩笑,形式都不是,在我这里,比谁都懂法。”

“你已经签字了,证明是你的主观意识,不能违背自己,出尔反尔。”

“这就是你见识短,我那是让你消气。夫妻之间没有道理可讲,墙上挂的‘难得糊涂’,就是告诉人们要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归根结底就是要糊涂地活着。”

“糊涂的时候就拿刀?”

“都是你逼我的。再说,我十分清醒我在干什么,我怎么能杀你呢,因为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卑劣……”

这时候我能感觉他在凝视我,仿佛看到他变化无常的表情,如果平时火就上来了,他忽然坐起来,挪蹭着奔我过来,我屏住呼吸,他的脖子翘曲着,头像一件东西,脸伸过来,似乎少有的,变换了轻柔的声调: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如果好好商量你听吗?有用吗?现在跟你商量你给我点钱,你给吗?”

“你自己不会挣钱吗?我的钱买米你没吃?”

“那我们做情人合适,不涉及财迷油盐,想了就见一面,还有激情,你觉得怎么样?不妨一试。”

“你看你的轻松?”“我明天还得上班呢,”“你快走吧,”“外面鬼都没有。”

他往我旁边凑近了一些,“你睡吧,我再等一会。”

这可能是我们有史以来谈话最多的一次。在我们分开一年后似乎对彼此有些探索,或是些许的迷惑。我没有再说什么,他也静悄悄,把手伸过来,我大喊一声:“昨天晚上要杀我,今天就翘起尾巴,夜晚翳翳无光就没有理智的界限吗?走。”

他穿上大衣,开门听到他踩在雪上,嘎吱……嘎吱……仿佛锈蚀的脚步。可能他抬脚后四下张望,然后慢慢落下,犹如抓着藤蔓往上爬,叶子落下来,再抬另一只脚。只有几步远从院里出去,我听了两分钟,他走远了,虽然没有看到,我听得出来。

之后我一连半个月都住在单位。

待续。

2024.5.1

《提香》第一章 六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