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集）
六
郭老太已经到了八十七岁了。她的背驮得厉害，快要弓到地上了。
她的眼睛几年前就失明了，凭着敏锐的感觉，她能感知距离她五六米远的人。她朝经过她身边的人亲热地点头，那布满皱纹的脸始终漾着慈祥的笑，像向日葵闪耀着太阳的光芒。
村庄的道路、田埂、栏门、她田地里的每一个水沟，她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
人们经常看到，她背着一小捆小麦，或稻谷，或油菜，或黄豆，缓缓地走在七担的田埂上。遇到一个很小的坎儿，她都要坐下来，磨转着屁股，先用手抬过左腿；把左脚移到坎儿那边放稳后，再用手抬过右脚。
她走一会儿就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会儿。走过这道田埂，她差不多要休息三次，然后在自己的田头坐下来。
她从来不觉得地脏，愿意直接坐在地上。不用眼睛她也能看到开阔的原野被夕阳照得一片橘红，在有些湿润的褐色的土地上，微风吹过，她面前的庄稼摆成一片，金黄的，碧绿的，紫红的，在风中交织成一幅天地间最动人的画，甚是好看，喜人。
她相信，她认识这些庄稼，这些庄稼也认识她。不管是稻谷、麦子，还是玉米、豆子，它们去年走了，今年又来了。
她在田头坐了一会儿，秋天傍晚的太阳，红红地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眼窝映衬得更深更黑。
有一次，她听见轰隆隆的机器声开进田里，然后又是啪哒啪哒的声音，持续了好长时间。她好久没有听到响在田里的机器声，她用心地谛听，听出那机器的声音是欢快的。这时，有个温软得像羊毛的声音说，老太，晒太阳啦？郭老太听出是老刘，她仰面说，老刘啊，田里什么机器响？老刘说，割谷机，一头割谷子，一头就出谷子。老太说，这么神！不用收谷挑谷把打谷了？”老刘朝头顶的树砍了一镰刀，大声说，不用啦，老太。老太说，那你们以后干什么，天天看电视打牌？老刘说，那时会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呢，走着瞧吧。老太你要我牵你一把吗？老太咕容着嘴说，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
老刘走后，老太欠欠身想站起来，却没有能站起来。她又在田头坐了一会儿。晚风拂面，黄昏的田里，响起了唧唧的虫吟，她感到自己心旷神怡，身上有气力了，便站起来，去收早晨晾晒在小林坡上的稻子。
稻子的位置有点高，那是她割谷的时候特意扔上去的。那里是个小高坡，阳光充足，到了傍晚稻谷就会晒干。现在，她踮起脚尖，伸出双手，才能勾到那铺稻子的大半。
她用力蹬脚尖，竭力让自己的身子再高一点，小腿开始颤巍巍地哆嗦。
她的手快抱住了禾稻，脚下细微一滑，好像空气发出裂帛似的撕裂声。她倒裁向田里。
她是土地的女儿。她张开双臂热烈的拥抱土地，士地立刻紧紧的拥抱住她。
她听见蛐蛐儿叫了一两声，叫得有些发颤，像是呻吟。她扭头瞅瞅，没瞅见蛐蛐儿在哪里。黄黄的禾叶落了一地。那只怕冷的不知名的蛐蛐儿，定是藏在了某片禾叶下面。
她捡了一片禾叶在手中，见明黄的叶片变薄了，不像夏天那么厚，也不像夏天时叶面上都是毛毛。
她捏了叶梗，把叶片遮在眼上对着太阳照，透过叶片，她真把太阳看到了，太阳像一枚放大了的鸡蛋黄儿。
这就是秋天的太阳，它不再火辣辣，不再锋芒毕露。它变得敦厚起来，和善起来，在秋凉时带给人们的是静静的暖意。
……郭老太的墓地就在小坡林上，她可以守望自己的田。她的墓碑左边刻着稻穗，右边刻着高粱。三炷香像几缕哀思，在秋阳里袅袅升起。墓前摆着十几只老人机，还有一只崭新的智能手机。她的四个子女和孙子辈都静静的站在她墓前。
孙子代表他们向郭老太献诗——
谷子的乳汁流过村庄
月亮忧伤，冷冷地呆在水田里
你走了，没有说出去向
也没有说出归期
像一粒谷子，交出金黄与温暖
请允许我说出爱，久藏于内心的
红扑扑的爱。就像在阳光下
闪烁的金黄谷子，等待您的一双手
采摘，并轻轻含在唇间
请允许我说出阳光的温馨和祥和
信仰一般，闪烁在万物之上
老二颤抖着手，把她墓前己经摆放好的手机又重新摆放一遍，二遍，三遍……他哽咽道：
母亲，大地在，您就在；谷子在，您就在！
您是勤劳，您是慈爱；您是天下粮仓，您是莽莽大地……
您永远走在我前面，我永远跟在您后面！您永远在天边，您永远在眼前！
老二站着，看见郭老太从秋阳里走来……老人家还在田里干活儿呢!……就是眼下这片田地……现在，老二不仅看见了她，还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她和自己干活儿的样子，他的心便像田地一样寂静下来。寂静而空漠。老二立刻听见了一种声音，那是郭老太的声音。
（全集完）
作者简介：许松华，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篇小说《明年晋职》，传记文学《唐朝那些诗人》，短篇小说《1972年的草帽》《今夜无故事》等，《年华交错的十二个月》获首届中国小小说擂台赛二等奖。多篇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读者》等。
【跋】淮南八公山历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书之地，地名品牌声名远播，对宣传作家作品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八公山文学》（年刊）是由八公山区委宣传部、文联主管，淮南市作家协会指导，八公山区作家协会主办的内部刊物。本刊致力于文学事业的发展和繁荣，为八公山区、淮南市其他各县区，以及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文学爱好者提供一个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学》已经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文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今日头条“八公角度”合作选登其中的优秀作品。本期“八公角度”发布的许松华小说选自《八公山文学》2022卷“琅玕青青”小说专栏。
（淮南八公山作家协会《八公山文学》编辑部）
2024年4月26日今日头条“八公角度”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