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月前，我带孙女到小区广场去。当行走在一条林荫道时，忽听路边传来孩子的哭声。
我一看，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正站在一条石凳旁在哭。石凳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脸色黝黑的老者，分明是小男孩的爷爷，沉着脸在说他。
“不在平地好好玩，非得朝树丛里钻，扎着身子怎么办？”
小男孩只是哭，并不分辩。不过小眼睛盯着爷爷一翻一翻的，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我见状不由得劝那小男孩：“爷爷说的对，树棵子就是肯扎人，还能扎破胳膊、腿。爷爷是心疼你才说你的，快别生气了，好好玩吧。”
小男孩倒怪听话，小眼睛立马就不盯着爷爷翻了，接着又蹦跶开了。
“八个月，八个月，他妈，就丢下他，走了。”爷爷像是感谢我，又像是对我诉苦，“四年了，走了四年了，哼，这会，又想回来。儿子说了，坚决，不要她了。”
爷爷说话很有特点，他是几个字几个字地蹦，一句话一句话地跳。看得出他不善言辞，不爱说话，可触及到他最在乎、敏感的话题，他又很急切地想向外人倾诉。
爷爷长的也很有意思，小眼睛一单一双，因而显得一大一小。别看不一般大，可都是乌豆似的黑亮、聚光。“蹦”、“跳”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灵活，眼风凌厉，一眨一眨像年轻人一样。瘦鼻子，长嘴角，一竖一横搁在一张巉岩一般凹凸不平、骨突起伏的“马脸”上。整个给我的印象就是性情执拗而傲强。认准的事情，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要离婚，怎么样？哼，没结过婚的，人家，不一定要你。结过婚的，带孩子的多，你又难要，人家。哼，够你能再找个，合适的。”
怎么也不会想到，看似温馨、幸福的祖孙俩，竟会有着这么一个不和、破裂的家。
我是头一回见到这祖孙俩。虽然明显察觉到爷爷对儿媳的满腹怨言，但一来不熟，二来我不爱打探人家庭隐私，因此我并没接话，只是笑了笑，就抱着孙女走开了。
走到玩耍着的小男孩跟前的时候，我注意地打量了他一下。都说儿子长相随母亲的多，看他眉眼模样，妈妈一定容貌秀美。可是年轻貌美的妈妈怎么会生着铁石心肠，忍心丢下嗷嗷待哺的儿子呢？此刻我看着这个八个月就失去母爱的小男孩，好像看到了几十年前生存环境、生活条件低了几十个档次的自己的影子。
其后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祖孙俩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广场林荫道，马路树荫下，楼房前篮球场。。。爷爷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孙子，孙子则跑着，跳着，玩着，外表上看不出与别人家孩子情绪有啥不一样的地方。
昨天下午我到小区大门外去买万能充电器，回来时恰巧在马路树荫下遇到这祖孙俩。
爷爷眼力好，一看见我马上打招呼：“做啥？”
我扬了扬手中的包装盒，告诉他是买充电器。
“万能充电器，伤手机电板，”他指着大门口说，“南边，有个手机店，能配上，软线充电器。”
我谢了他的好意。见那个小男孩猴儿一样坐在一个光光滑滑的实心圆石球顶上，像个顽皮的猴儿一样。
我笑着说：“坐稳了，别掉下来摔着。”又问他，“几岁了？”
“四岁半，多了，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就满五周了。”爷爷接过来回答。
“上幼儿园了么？快开学了，快有小伙伴玩了。”我说。
“开学就上，幼儿园大班了。”爷爷有些自得地说，紧接着话头一转，“八个月，八个月，他妈，丢下他，就走了。”
“八个月养这么大，不容易啊。”我同情地叹息，“他妈咋就舍得呢？”
“听她妈的话，要离婚，怎么样？哼，没结过婚的，人家，不一定要你。结过婚的，带孩子的多，你又难要，人家。哼，够你能再找个，合适的。”
“她妈怎么会叫女儿离婚呢？不心庝外孙么？”
“她妈，想要我的，养猪场。”
我打断他的话：“咋？要养猪场做啥？”
“要养猪场，留她父母，以后养老。”
“是你的养猪场么？她父母做啥呢？”
“当然，是我的，养猪场。我现在，还雇六个人，帮我喂猪。她父亲，在街上，开肉店，一辈子，挣钱不掌，一分钱。钱都，掌在她母亲，手里。家都是，她当的。”
“那，她妈怎么会叫女儿离婚呢？”我又一次问，“还有不为女儿好的妈么？”
“要不到，养猪场，就叫她女儿，跟我儿子离婚。说要，夫妻共有财产。”
“你儿媳就这么听她妈的话？”
“她就这么，听她妈的话。说留下，八个月的孩子，看你可能养活。”
“糊涂，你儿媳糊涂啊！”我忍不住大声说，“就是舍得丈夫，也舍不得孩子呀！你儿媳做啥工作？”
“工商所的。她是公安大学毕业的。”
“按说不该这么糊涂啊。”我真是不解。
“就是听，她妈的话。她妈说，不离婚，她就，不活了。”
“就是以死相逼，也不能丢下八个月的孩子离婚呀。她妈只是说说，哪会真的做呢。”
“她就，信了。她就，离了。”
“她来看孩子么？”
“不看。她一月，两三千块钱，工资，一次，都不给孩子，买东西。对，上回，她来了，想找我儿子，复婚。你想，没结过婚的，人家，不一定要你。结过婚的，带孩子的多，你又难要，人家。哼，听你，妈的话，咋不找，合适的？几年了，越大，越不好找，你说，可是的？找我儿子，儿子说，今后，你不要，再来了。”
听说他儿媳上门来找，我说：“她几年都没再结婚，可能就是想等你儿子的。她听她妈的话，也是个孝顺孩子。”
“有这么，孝顺的么？叫你离，你就离？”
我故意看着小男孩，问道：“你孙子长得像他妈么？”
果然，爷爷怜爱的目光端详着孙子的小脸，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嗯，眼睛、鼻子，还有嘴，都像她妈。”
“哎哟，你儿媳够漂亮哟。”我夸张地提高嗓门，“看你孙子这么好看就知道了。”
“嗯，漂亮。”他勉强地、小声地说，几乎听不清。
“孩子奶奶在这里么？”
他的脸色开朗起来：“不在这。她在我们老家，蚌埠，住小儿子家。”
“你们俩分工怪明确嘛。”
“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哪个都得顾。嘿嘿。”他又一次笑起来。
“你庝这个孙子其实就像是小儿子了。”我按自己的体会说，“他妈离了家，啥事都在你身上呢。”
“那是。哪有当妈的，几年都不问孩子，一点事的？”
“你不说她回来过么？她是后悔了呗。你儿子做啥？咋也几年没再结婚？”
“我儿子，是部队转业。在公安局，当正科长。请一年假，带孩子。怕再找，孩子受亏。儿子说，等孩子，上学了再找。”
“你儿媳漂亮，工作又好，又一直没再结婚，按说也难得了。你孙子怎么说？”
他摇摇头，一脸的决绝：“孙子也，不愿跟她。”
小男孩忽然拉住爷爷，连声喊道：“到那边玩，到那边玩嘛。。。”
“小孩子想跟小孩子玩。大人老是说话，小孩子就急了。”
我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看他拉着爷爷的手，蹦蹦跳跳地到楼前篮球场去了。
唉，他这个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叫感情，什么叫财产，什么叫情重、财重啊。哪里知道失去感情基础“破镜重圆”的难与帮爸爸、妈妈弥合心灵创伤的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