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27）《把铁门打开之•假币案》（作者刘灵）

高磊站在风里等着对方回答，夜更加沉甸甸，他浑身筛糠一样打抖，拼命用牙齿咬紧下嘴唇，眼珠子瞪得溜圆，比平时大。窸窸窣窣。二十二岁的高磊发现一只硕大耗子从广场花园中间狂奔，跑进乌漆墨黑灯光阴影。我坚信，他这个故事四合院没有多少同学会笑，大家五味杂陈，脸颊铁青，腮帮子变得铁硬，皮肤时不时泛起片片冷光。但是高磊告诉钟征那姑娘已经三天三夜没找到吃的，滴水未进。其实，高磊自己的肚子同样饿得咕噜咕噜叫，他身上还有两块钱。他对钟征说：“我把两块钱都快捏出水来了。”然后高磊带着姑娘去找卖夜宵的小摊子，他一路走一边想，明天起自己就要开始拼命地挣钱。因为从此以后他是两张嘴。我的老天爷，两个人啊！在这之前甚至没敢想，更不敢真正去落实。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许还会变成三口之家，乃至于更多。等她吃完夜宵，高磊没有带着女孩去找一张软和点儿的木床，反而蹑手蹑脚，带她钻进街边一个建筑工地，并把她带到了楼上，找到那间别人堆放麻筋的房子。这原本就是他的家。

他拥抱着她进入了梦乡，那种感觉是刻骨铭心的。他俩天亮之前从堆麻筋那屋子轻手轻脚溜出来。高磊把身上仅剩下的一块八毛钱塞在姑娘手上，叫她自己去买东西吃。她说好当天晚上还在广场那张水泥凳子上等着他。然后高磊走进建筑工地，他问别人需不需要背水泥上楼。工头说一角钱一包，那天，高磊汗流浃背干到天黑，挣了三块钱。下了班后高磊几乎带小跑赶到广场，原本以为肯定会扑空。他甚至神思恍惚判断头天晚上只是做了个梦，两块钱啥时候弄丢了。料不到姑娘仍坐在水泥凳子上，他马上说带她去吃晚饭。高磊自己也一天到晚没吃东西，正饿得头昏脑胀的。他俩走到半路，结果姑娘从怀里摸出两个馒头，她说：“我吃过了。哥，知道你没吃专门给你留的。”老天爷，原来她会说话呀，反而把高磊吓半死。他俩刚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电线杆顶端那盏路灯相当远。他转身猛抱紧她亲了一口，泪水也顺着高颧骨和脸颊流下来，淌进了嘴角。

高磊假装气呼呼，对姑娘说以为她早都走掉了。“走，去哪里？”她反问句。他俩当晚还摸去那间装麻筋的房子。这一夜，两个人依然啥事都没干，只是彼此搂抱着睡觉。第二天还跟头天完全一样。高磊整个白天找活干，脏活累活，他什么活路都愿意做。她每天在广场上等着高磊一起去吃晚饭，有时候吃面条。吃面条的时候，姑娘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馒头，说怕他光面条吃不饱。她掏出十三块钱交在他手上。

“就是放在你身上，又不需要还我。”

“太多了，我害怕被别人抢。”

“那你就只呆在广场最热闹地方。”

“有摸包的，还是搁在你身上更安全。”

他俩在古老城区走过了一条街，又是一条大街。高磊完全忘记天冷。他俩晚上11点左右又回到放麻筋的房子，这一次守工地的老头看见他们俩，就叫高磊拿跳板暂时铺张床。老头确实是好人，居然还拿床旧被子借给他们。他俩认识以来终于睡床。

只睡了没多久，他俩同时侧过身抱对方。

“你今年多大岁数？”高磊问。

“十三岁了。哥。”姑娘回答高磊。

看她的样子也许还没有十三岁，多半随便乱说的。高磊叹息，他说自己二十二岁。

“你如果想那件事我不怪你。”她说。

“我可以等！我有信心等得到。”高磊快活起来，就说，“等两年你就长大了。”

女孩点都不害羞地拿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高磊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干工地活非常累，入睡很快。他睡得很沉，很香。姑娘就像一只小猫钻在高磊的怀里。

这样过了三十多天。那天下瓢泼大雨，工地上歇雨班。他替她买身新衣服，带着她去洗了一个澡，然后，就去城郊结合部租间房子。床是向房东借的，守工地老爹被子不要了，送给他们。高磊又置办了一些锅碗瓢盆。从此姑娘便留在家里，每天热水热饭等着高磊下班。这天晚上高磊仍然拥抱着姑娘睡觉，他又接连亲她好几次。

他还是那句话，关于他俩同样渴望的事情还是等她慢慢长到十六岁。他说想生小孩并不急。他还不知道她名字，现在才问。

“磊哥，你为啥早点的时候不问啊？”

她扑哧笑起来，再次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害怕呀！怕一开口问，你就跑了。”

“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跑的。”她说。

她叫罗芬。高磊爱罗芬胜过爱这全世界的所有东西，她就是他的宝。他俩的日子其实过得特别苦，必须存点钱为结婚考虑。

大多数时间甚至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因为这种零工并不是每天都能够找到。他运气也不会总是那么好。快干完活，也许老板跑了，又一分钱拿不到。尽管如此，高磊思忖非得要有间房子，有张木床，纵使他顿顿只吃馒头，哪怕没菜，没有油，他都绝对不可能再让她睡广场的水泥凳子了。

罗芬从来也不爱多说话，只默默地做她该做的事情。她确实是高磊遇到的唯一也是最好那个姑娘。她告诉哥哥，他也是全世界真正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差不多快有两年时间，他俩到了晚上侧身躺在床上，拥抱睡觉。好像已经慢慢没有丝毫的邪念。

经常是高磊一个人在说话，罗芬只安静地听着。她希望对高磊讲的全部一句话也别漏掉。他告诉姑娘自己过往经历，告诉罗芬他在全国各地流浪。高磊从前有时候也在不同的工地上挑啊抬的，还顺手牵羊。他在各种各样卖早餐小店里帮人洗碗，干杂活，就为了能吃口饱饭。他也曾经很幸福地跟其他孩子一样读过几年书，读到了三拿级，父母在武斗中死亡纯属意外。总之，哪怕能有个什么人能够稍微给自己点儿温暖，高磊的情况绝对会不同。他并没有刻意隐瞒，告诉罗芬自己曾经在公共汽车上干过的那些荒唐事。他说的是无数次荒唐事，别人揪着他的头发，猛把他砸在地上再拿鞋底踩他脸，踩他鼻子，鲜血喷涌而出。可高磊从来没有感觉到痛。说句实话真点都不觉得疼，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也不疼，他的心硬。他说皮肤、肌肉、骨头，包括每一根绅经早都已经麻木了。

甚至别人打得他越狠，越残忍，高磊越感到心情舒畅。要不然他真的堵得特别慌。现在，高磊满身伤痕累累。高磊告诉罗芬他也曾经有钱过，有一次他撬开别人圈闸门，居然偷得两千块钱，那是可以干成多少事情的钱啊，却被他一个月就挥霍完。后来在四合院图书室高磊对钟征说过差不多的事实，自从拣到罗芬后，情况就完全彻底改变了。他只挣干净那种钱，而且暗自下定决心养活她，不让她风餐露宿，甚至也不让她干重活。他总喜欢说，有一个人挣钱就足够了。我听钟征这样转述，感到十分困惑，到底是真相还是本故事纯属虚构。仿佛讲的根本就是两个人，又或者高磊的确是人格分裂。我甚至急于想见到他老婆，真有这种神奇魔力？我们四合院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家最不相信的事就是改造好了，四合院明明是大染缸。高磊与罗芬的爱情故事，浪漫到更像是发生在冰天雪地里的童话。更何况，罗芬并不了解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她无法想象，最丑陋那种事。罗芬觉得高磊的命运实际上比她更惨得多。

她早忘了老家在哪里。罗芬只知道永远在流泪，眼睛快瞎了的奶奶，但奶奶冬天烤火的时候栽进火塘里烧死了。罗芬还隐约想得起来自私的，脾气暴躁的父母。她甚至告诉高磊，她家门口有条波浪翻滚白亮的大河，河面上有座钢架桥。她还记得曾经读过的课本。更知道肚子开始饿的时候胃像火烧火燎似的，等饿过就变得麻木。

“好像，也不觉得太饿了。”她说。

罗芬其实是被邻村的一个比她大十五岁表姐拐骗，才离开了老家的。她告诉高磊哥哥，也并不知道别人原先打算把自己卖到什么地方去。说起来真的是惨，罗芬在遇到高磊之前已经让人转手卖了三次。直到有一天，她趁人贩子离开去寻找买主，把她锁在什么地方牛圈里，没捆牢。她幸运地挣脱了，最值得庆幸的是，牛圈后墙有个洞，原本别人拿石块堵死了的。她搬开石头把手指头磨出血，最后真钻了出去。罗芬逃到那个村子瓦房档头一条灰白色公路上，恰好看见辆拉菜的汽车停在桥头加水。她从司机看不到那边爬上车，在白菜里躲藏起来，就这样，罗芬总算逃出了人贩子的魔爪。但是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从内心深处好像也不愿意回家，害怕表姐抓住她。罗芬在铁路上走了三个月，他一路拣车上砸下来的馒头、剩饭剩菜和面条、面包。她告诉高磊哥哥，馒头和面包上甚至沾着屎，罗芬把屎掰掉立即朝嘴里塞。如果渴了的话她就找条河沟喝水，没河脏水也行。困了她找个桥洞睡一觉。